京都,皇宫。
一个身材粗壮的宫女笼着袖子,行色匆匆地从角楼处赶往蒹葭宫。此时夜已深,在蒹葭宫周围值守的侍卫仍不敢懈怠,即使是见到这位面熟的宫女,也不敢私放她进去。待到有内侍通传以后,侍卫才敢冲着她咧开嘴、讨好地笑:“檀奴姑姑,陛下见您。”
檀奴的母亲是宁王府的家奴,忠心耿耿,在怀下檀奴以后,宁王妃便做主给她脱了奴籍,赏赐了银两,放她还乡。那时候正赶上家乡出乱子,檀奴的母亲在生下她以后不久便去世了,檀奴的父亲带着她,只好又回到京都,乞求发妻从前的主人家能够再赏口饭吃。那时候宁王妃刚怀李娴,也是颇有善心,便留了这父女二人继续在宁王府。
檀奴五岁的时候,她的父亲也辞世了,后来她也离开了宁王府,在京都辗转漂泊,最后被人坑了不多的钱财,乞讨为生。是李隽之恰好遇到她,给了她一口饭吃。
后来她便成为了李隽之埋在皇宫里的眼线。
她愿意誓死效忠他。
走进蒹葭宫前,檀奴深吸了一口气,调匀因疾步行走而颠倒的呼吸。在李隽之登基以后,便赏赐了宠妾吴氏住在这里,此处离御书房极近,隔了不远便是历代皇后的宫殿。李隽之的后宫空空如也,除了吴氏,便再无他人。先前的世子妃徐景和早已不知去向,大臣们都猜测,他是有立吴氏为后的想法。
可是吴氏她配么?她一无显赫身世,二无子女傍身,她凭什么?
曾有不少臣子进言,要皇帝填充后宫,可是每一次,这位年轻而英俊的皇帝总是笑而不语。
人们心中便更有疑惑。知道他宠爱吴氏,可又为何迟迟不给吴氏位分?如今宫中对吴氏的称呼很是尴尬,还是一位机灵的小内侍,唤了一声“吴娘子”,众人才一同这样叫着。
穿过一道山水屏风,便见吴娘子坐在妆镜前自己梳头发,空气中弥漫的是桂花油的香气。李隽之正斜靠在榻上看折子,闲适而高贵,远远看去,倒真如富家夫妻一般。
见檀奴来了,李隽之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再走近一些。
檀奴往吴娘子那里瞟了一眼,见她也没有其他动作,便又询问地看向李隽之。
“你且放心说。”李隽之将折子搁到一旁,端起茶杯,吹去浮起的水雾,姿态从容而优雅。
听闻指令,檀奴片刻也不敢耽搁,将袖中的书信双手奉给他,跪在地上,道:“奴婢此来有两件事要上禀。其一是....”话到了嘴边,她这才开始想应当如何称呼李娴,想了半天,干脆一咬牙,按照原先府里的旧称,“是娴姑娘,她从崇州送来的信,如今周姑娘身在临阳,她也无可奈何,奴婢昨日已经遣人去崇州接她。”
李隽之似乎早有预料似的,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其二是....”这又让檀奴犯愁了,她抬眼看了看李隽之,小声道,“世子妃娘娘...她,她说想见您。”
吴娘子还平静如常地蘸着桂花油梳头,仿佛没听见似的,李隽之看了看吴娘子,道:“见我做什么。”
“世子妃娘娘前日用碎瓷片割伤了脖子,若是没有及时拦下来,如今怕是...”
“哦,这样啊。”李隽之不咸不淡地答了句,“见了她,她想死还是会死的,不如不见。”
檀奴应了声,便退了下去,消失在黑夜中。
“陛下为何不见娘娘?”见檀奴离开,吴娘子转头,轻声问道。她来到李隽之身边的时候,便知道府里有一位名存实亡的世子妃娘娘。那是一个清晨,她误闯了府内的一处小宅,见到被幽禁起来的丰腴美人。
李隽之凝视着吴娘子的双眼——这么些日子,他最爱的便是她这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就像是迷失在林间的小鹿,可是又觉得,她少了那么点灵气。
不过能做到这般相似,也是不容易了。
“那你替我去见?”李隽之颇为好笑地看着吴娘子,起身走向她,将她拉到床上,按在自己的怀里。
“陛下吩咐的,妾身定当万死不辞。”
李隽之闻言未说什么,只是如寻常一般,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他生得好看,有一种极具侵略性的美感,就连他怀中的吴娘子,也会常常望着他的脸失神。
“朕要封后了。”李隽之极其随意地说道。
怀中人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不过片刻后,她便恢复了往日的温柔的笑颜。
“是那位姑娘么?”
李隽之点点头。这些年,吴娘子一直像是他的解语花似的,陪在他的身边。她知道李隽之不爱自己,那也没关系,她爱他就好。
“只可惜,不能给她元后的尊荣。”
吴娘子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柔声道:“能相守便好。”
李隽之爱怜地抚摸着她如瀑的黑发,他爱她的顺从,无条件的顺从。
“想来,你也许会见一见她,若是她来了,你替朕好生劝劝她,好么?到时候,她封后,朕便给你一处好的封地,再为你觅一位更合适的良人,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陛下,”吴娘子起身,她是不想走的,她从来都不想离开李隽之,对她而言,李隽之便是她的命。她也想过,哪怕有那么一天,那位姑娘真的来的,二人不相容,那么她便去做这后宫之中一个洒扫的宫女,只要能看见他,她的心便满足了。可是,面对李隽之那样温柔的安排,她竟也不敢有丝毫的违逆,沉默半晌,才苦笑道,“那便多谢皇上了。”
待到李隽之在她身旁熟睡,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吴娘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她的身量纤细,留了神,便是连在一旁打瞌睡的守夜侍女都没发觉。到了外间,吴娘子随意寻了个斗篷,披在身上,手里拿了一盏小灯笼。侍女春巧揉了揉眼睛,她正在外间守夜,迷迷糊糊听见了披衣的窸窣声,才一睁眼,便清醒过来了。她连忙站起身,扶住吴娘子的手臂,轻声道:“夜已深了,您这是要去哪儿?”
春巧从王府里便一直是跟着吴娘子的,主仆之间倒也有几分真情。吴娘子没打算瞒她,道:“去茯苓阁。”
一听到“茯苓阁”,春巧傻了眼。也正因着她是吴娘子的身边人,才知道茯苓阁里关着的,正是那位“失踪”已久的世子妃娘娘啊...
此时吴娘子已经走了出去,春巧不敢耽搁,连忙拿了手炉跟了上去。吴娘子体虚,便是在盛夏的夜里,有时也需要手炉暖着。
从蒹葭宫到茯苓阁的路不算近,吴娘子快步走着,春巧就在后面紧紧跟随。待到从一处废弃宫殿的小道上拐了个弯,便见一处漆黑的小阁,阁门上挂着一把锁,锁上落满了灰尘,仿佛将尘世都阻绝在外。
门口有三五个内侍守着,吴娘子知道,这些内侍手上都有功夫,不然李隽之不会派他们护卫这里。
似乎是早就听到有脚步声,吴娘子和春巧前脚刚到,茯苓阁的小门便开了,一个粗壮的宫女提着灯笼走了出来,颇为疑惑地看着吴娘子。
说实在的,吴娘子是很怵这位檀奴姑姑的,也许是因为她的魁梧身形,又也许是因为她是李隽之的心腹...总而言之,她一见到檀奴,便觉得不自在。
檀奴见吴娘子小脸煞白,便也没多为难她,只是低声呵斥站在一旁的春巧,道:“大晚上的,你家娘子不歇息么?你还带着你家娘子过来,是不想活了?”
春巧更是惧怕檀奴,连声道:“不...”
“是我自己要来的。”吴娘子不忍春巧被斥,拦在她身前。
“吴娘子这是何意?”似乎是早已猜出她的意思,不过檀奴仍然心存疑惑,她真的敢么?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柔弱的吴娘子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开口,道:“开门。”
檀奴玩味地注视着她,末了,挥挥手,守在不远处的内侍便拿着钥匙走了过来。锁头转了三圈,便发出“咔嚓”的一声响。门开了。
屋里的馊味很重。
借着灯笼微弱的光,吴娘子看清了屋内的布置——如寻常的宫殿内布置一样,该有的一样不落,只是上面都罩着一层灰。
一个女子趴在茶桌上,她的衣裳空荡荡的,显然是身体已经瘦弱异常,再无法撑起旧日的宽裳。过去水润光滑的黑发,如今也如枯草一般,披在两肩。听到开门的声音,她麻木地转过身来,恰好与这位未曾谋面的吴娘子四目相对。
屋子里能伤人的东西早就被檀奴撤了去,这时候徐景和的身子也虚弱得很,确保了吴娘子的安全,檀奴这才躬身退出门。
门被关上了,月光被隔绝在外。
沉默半晌,黑暗处才响起木头咯吱和衣料窸窣声,春巧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接过吴娘子手中的小灯笼,往前伸去。
只见徐景和强撑着坐了起来,她每进行一个动作,胸口便剧烈地起伏。
吴娘子盯着她,动也未动。
“你?”徐景和嘴角抽搐了一下,她的右臂倚在桌面上,支撑着身体,举手投足间似乎得见旧日的风流从容。那是积年富贵的人家才能养出来的习惯,刻在骨子里,这辈子无论是什么境况,总是如抹不掉的烙印似的,时时刻刻提醒着周边的人,她是不一样的。
吴娘子出身算是低微的,在闺中时,对于外面的一切都是两眼一抹黑的,出门见外客,竟也紧张地直吞口水、两股战战。进了宁王府以后,因为是世子妾室的缘故,更是困在后宅里。她偶然见过那些王公贵戚家里的儿女,个顶个的气度不凡,他们的骄傲,他们的矜贵,是她这辈子都一直在仰望的。
见吴娘子愣愣地站在那里,也不答话,也不做什么,徐景和的脾气倒是没改,早早儿地失了耐心,摆摆手,道:“看够了,便快些滚。”
这句话才将吴娘子的思绪彻底拽回来,她突然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她下意识地将袖中的小药瓶握紧,开口道:“你...你找皇上要做什么?”
没想到这问题能如此直白,徐景和冷哼一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来管我,你也配?”
早就习惯了这些锐利的言语,更对这样冰冷的目光习以为常,吴娘子轻声道:“陛下不会来见你,你有什么想说的,同我说便是,我只来这一次。”
那头的徐景和沉默了,春巧大着胆子把灯笼再往前一伸,却对上了徐景和灰白得吓人的脸,春巧吓得一哆嗦,灯笼掉在了地上。吴娘子将春巧护在身后,俯身捡起灯笼,倒没有再向前伸,去照明徐景和的位置,而是放在了一个极其礼貌的距离里。
“过去我娘收到过一幅画,据说是前朝莫大家的真迹,在厅前摆了数月。后来圣上送了一幅一模一样的给我娘,原来啊,真迹一直都是藏在皇宫里的,外头的都是仿品,是假的。收到了真迹,我娘便把那假的烧了——你猜,为什么?”徐景和自顾自地说着,嘴角始终噙着一丝冷笑,“因为假的就是假的,上不得台面,把假的当真的,恶不恶心?反正我是觉着恶心透了,烧得好。”
她话里的意思直白地不能再直白,从一见到吴娘子的那一刻开始,徐景和就知道,这个出身低微的武将之女为何能成为后宫中唯一一人,不过是那一双眼睛,那一双肖似周家丫头的眼睛。
吴娘子也不恼,侧身对着她,道:“假的便是假的,挂在厅前数月,也算是不负这一生了,哪怕最后落个湮灭成灰的结局,它至少得到过别的画得不到的,也不算太差。”
徐景和右臂使了使力,将身体端直,伸出左手,枯瘦的指尖轻轻穿过她的碎发,别在耳边。风流的举止在此情此景下,也愈发骇人。
“甘愿?”徐景和注视着吴娘子,目光中竟生出一丝怜悯,“甘愿一辈子当别人的影子?”
漫长的夜,屋内三人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
是吴娘子先笑了出来,道:“甘愿。”
徐景和转过头去,没再看她,借着朦胧的月光,吴娘子看她的身影消瘦异常,脑海中两个声音交缠许久,一方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陛下没有伤你的意思,你若愿意,改名换姓,便可以去外面过更自在的人生。”
先前李隽之便跟吴娘子提过这位世子妃的问题,她的母亲敬仪长公主在圣上病逝之前便入了土,先前徐景和被关在皇宫中的时候,敬仪长公主的身子便已经不行了,还是拼了命才将这个女儿护下来,没多久便咽了气。李隽之虽不喜这跋扈的母女二人,可到底是做了夫妻的,他也不愿彻底断了他人一家的后路。徐景和被放出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母亲是被李隽之气死的,便没少放消息给郑王,昔日郑王讨伐李隽之,列出的罪名便有“戕害发妻”这一项。
如今新朝初立,朝堂之下到底是有暗流涌动的,李隽之不能也不敢将徐景和放出去,她若在,她若开口,无论李隽之做过的、没做过的,便都结结实实落在了他头上,如何推脱都推脱不掉的。况且昔年徐相和长公主的势力在朝堂之中藏得颇深,若有心人加以利用,他的这个帝位便是坐不稳的。
其实她死了,对李隽之来说,便是最好的结果。
可是李隽之始终没有对徐景和下杀手,这也是让吴娘子觉着,即便他经历了腥风血雨,经历了数不清的背叛与放逐,他的心里到底还是善良的、柔软的。可是徐景和的存在始终让他的眉蹙着,她不愿让他烦恼,所以她愿意去做那个坏人。
这也是吴娘子深夜来访的原因。
徐景和心里也明镜似的,她一直等着吴娘子将“死法”送到自己的面前,可是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她认为愚蠢可笑至极的、身份卑微的武将之女,居然问她,还要不要活下去。
她当然想活下去。
可是她更不愿意面对这一切——再无可能复得的尊荣、逝去的母亲,还有她年少时光里留下惊鸿一瞥的倜傥世子。
破碎的现状让她愈发抓狂,她做不到苟且偷生,更没办法从容赴死,只能缩在这泛着陈腐气味的屋子里,过完一天又一天。
“回不去了,不可能的,哈哈哈哈哈哈....”徐景和突然狂笑起来,她的表情极其狰狞,仿佛是从地狱走出来的恶鬼。在这一刻,吴娘子再次握紧了袖中的药瓶——脑海中那个被打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杀了她,她死了,陛下就好过了。
吴娘子紧攥的拳头疯狂地颤抖着,泪光也在她的眼眶中盘旋——她的嘴唇紧紧抿住,甚至泛了白。片刻之后,她安静下来了,因为她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小药瓶还安安静静地待在她的袖中。
出门的时候,檀奴迎了上去,往屋里一瞥,见那个消瘦的人影仍旧背对着门坐在那里,迟疑地看了吴娘子一眼。
春巧提起灯笼,在前引路。檀奴心下了然,恭敬地向吴娘子叩了首。
夏夜里的风也是凉的,从原路返回,春巧看着面无表情的吴娘子,心有戚戚,终究还是熬不过强烈的好奇,她大着胆子问道:“娘子,为何不...”
她的话未说完,毕竟这样一个夜里,“杀”与“死”太过让人心悸。吴娘子停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气,望着远处宽大而舒展的芭蕉叶,道:“我不能害人。”
“可是...”
“若是我今日真的...有朝一日陛下念起与她往日的夫妻恩情,那我便是心肠毒如蛇蝎之人。担着这个罪名,我是无所谓的,可是我不愿因此让他疏远我。以后好生看管着便是了,再者说,平白害了一条性命,我...我狠不下心。”
春巧轻声应着,片刻的沉默以后,主仆二人再次踏上了回宫的路。
与此同时,在身后的茯苓阁里,随着门被关上的咯吱声,万事万物仿佛都恢复了原样。那片刻的鲜活,如同梦境似的,让徐景和游离在对过去的回忆里,如今梦醒了,陪伴她的只有月光。
耳边还回荡着那个武将之女临走前的话。
“好好活着。”
那一瞬间,所有的骄傲都被击碎。在母亲离世之后,再没有人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和她说过话。不,准确地说,从她出生到现在,这样的善意,只有她的母亲给过她。
往后的许多年,徐景和都守在这处冷僻的小阁里,她再没寻过死,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活着。每逢年节,她总会跪在庭院里,如同往年那样,拜月祈祷。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求什么,是为了那记忆里的少年郎,还是为了那一声最后的善意。
徐景和寿尽在十二年后的上元节,死前她做了一个小灯笼,托守在附近的内侍送给后来做了皇后的吴娘子,祝她上元安康。
这也是她这一辈子,最后的真诚,算是回馈多年前的那句话。
从此恩怨两散,后会无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