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九十二章 全文待修改1(1 / 1)寻找秋天的狗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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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方破晓,朝阳洒在广阔无垠的大地上。

九华山脚下,在其余诸人还未从梦境中醒来之时,尔玉等人便已轻装简从,准备出发。

这一路直接进京都,尔玉也不想多耽搁。临行前,她回首望去,只见数人正在山门前等她。

站在最前面的是归鹤,他还是那一袭白衣,深沉内敛,即便是一夜未曾好眠,面上也不见憔悴。

“归鹤师兄,”二人其实已经相熟到不必再行虚礼,可是尔玉还是郑重地朝他一揖,道,“这一路多谢你帮我。待到我在京都的事忙完,先去保都找你。施露...还要麻烦你再照顾一段时间了。”

归鹤道:“我与谢昉亲如兄弟,与你自然也是一家,何必在意这些。施姑娘在我那里,你放心罢,玄师叔都照看着呢。”

“待我取来最后一味药材......”尔玉想了想,终是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尽管她是能承受那还仄丹并无用处的可能,但她打心底还是不想把这样的话放在嘴边。归鹤心思何等通透,他也明白尔玉的想法,只笑道:“那我,便等你凯旋了。”

二人相视一笑。

阿九和十三也赶来送行,他们来得稍微晚了一些,尔玉知道昨夜的宴席,十三可没少忙活,估摸着觉都没怎么睡。她摸了摸十三的头顶,道:“我这趟走,估计近期也不会再来九华山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告别的话,便不多说了,日后没准还能在江湖上遇见。”

阿九点头:“是了。但是...我和十三还是想祝你,一帆风顺、万事胜意。”

“周姐姐,”十三拉了拉尔玉的衣角,道,“等我们以后想你了,便去昆仑,求那位大师兄帮我们传信给你,行不行?”

尔玉笑道:“当然可以啊。”

“好啊,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十三笑嘻嘻道,“等到周姐姐得偿所愿,我和阿九师兄其实还很好奇,能让你这么拼命的人,究竟是长什么样子呢!”

阿九“嘘”了一声。

尔玉不禁笑道:“这有什么的,放心,到时候肯定让你们见到。”

话音刚落,瑶师姐带着几名弟子赶了过来。弟子手中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几个手掌大小的酒瓶子。可以看得出来,瑶师姐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她的发髻都有些散了。

瑶师姐急忙将酒瓶子塞到尔玉手里:“可算赶上了,这个是九华山上野果酿的酒,比你昨天喝的醇厚不少,你拿着路上喝吧。”

尔玉哭笑不得道:“我又不是出游......”

看着瑶师姐的脸色立马要拉下来了,尔玉才连忙道谢,接下了酒瓶。

她二人初见之时便不对付,可到了离别之际,却实在是惺惺相惜起来。

瑶师姐眼中闪烁着泪光,她强忍着,嘴硬道:“可算走了,终于清静了。”

尔玉拍了拍她的肩膀:“你鞭子使得不错,再多练练,唤月观以后还要靠你撑着的。”

“自然了,”瑶师姐哽咽道,她偏过头去瞪了一眼阿九和十三,道,“本想他们留下来帮我,可一个一个的,就会躲清闲。罢了罢了,都走罢都走罢!走了好,走了我可自在多了。”

“对了,”瑶师姐又道,“你们几个,以后逢年过节的,要是没地方去,回来看看我,行不行?”

尔玉的眼眶本也有些湿润了,她这么一说,尔玉破涕为笑,连连点头。

一番道别后,尔玉跟着张子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赶回京都。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在大地上留下光辉而灿烂的光芒。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周尔玉彻底在这个江湖上,开启了属于她的时代。

往后所有的传说,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曲折离奇,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

......

“杏儿哭,杏儿笑,杏儿雨啼莫要闹。”

“风儿吹,风儿叫,风儿掠过人儿跑。”

几日的奔波,离京都越来越近了。一行人除了尔玉都要吃喝休息,故而越走越慢,终于走到了一处村落,此时天色将暮,张子敬便让大家休息驻扎在村子外面。

这处村落民风淳朴,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仍然有小孩在外面玩耍,他们见到了士兵也不害怕,有小孩跑进村去找大人出来,不一会儿,便有人出来迎接。

士兵太多,便住在村外了。尔玉本也是要住在外面的,只是在张子敬的坚持之下,还是跟着村长走进了村子,住在了一户人家里。

那是一对小夫妻,丈夫是个憨厚的庄稼汉,小媳妇和气柔顺,下厨做了两碗面,端上来给二人暖暖胃。

连日奔波,张子敬本就饿得不行,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碗,扁了扁嘴,仍意犹未尽的模样。尔玉笑着将她自己的那一碗推了过去,张子敬抬头疑道:“你...你不吃饭的么?”

这些天尔玉除了喝些水,好像都没怎么动他送过去的干粮。

尔玉道:“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饭的啊!”张子敬急道,“你看看你,瘦脱了形了,这不都是饿出来的么!这样是要死人的,你叫我怎么跟你姐......”

尔玉也不知该如何跟张子敬解释,习武到了一定境界,进食确实是不甚必要的了。比如蓬莱的跛道人,当世以他的修为最为高深,他已经到了一直无需进食、无需进水仍可自如的境界。

她刚想着要怎么解释,却因他未完的话陷入沉默。

张子敬也低下头,愣头愣脑地将那一碗面吃完,匀了一口气,半晌,才道:“我夫人...她有孕了,大概也是这个月就能生了。”

“恭喜,”尔玉笑了笑,“要当父亲了。”

提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张子敬的眼底才有一丝温柔,那是不同于提到大姐时的落寞。

“有了孩子了,也有了新的日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珍惜眼前的生活,才是最要紧的。”尔玉道。

“你不明白。”张子敬顿了顿,“我过不去。”

“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念着她,我恨自己,那时候为什么不再快几天,就几天...我便能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便不必让她经历那些......每一次,我途径崇州,都想去她坟前祭拜一番,可是我不敢...我愧对她。”

他的状态愈发低沉,额头上的青筋狰狞地挣着,他把脸埋在双手里,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哽咽。

久经沙场的铁血汉子,在这一刻,也哭得像个孩童。

“小张将军...”尔玉叹了口气,“人死不能复生,这些...不该怪你。”

她继续道:“但是你要清楚,你娶了秦家三姑娘,她是你的妻,她怀了你的孩子,你们才是该共度一生的人,大姐的事已经是过去了,未来的路,是要你们走下去的。你一直沉浸在过去的事里,这对于秦三姑娘来说,公平么?”

“都说了,你不明白的,”张子敬苦涩地笑着,“她与我一样,都是求而不得,又不得不妥协的人,等你见了她,就明白了。”

尔玉点点头,将话题往轻松一点的地方引,道:“你想过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吗?”

“嗯,”张子敬目光温柔地点头,“我只想了小名,若是女孩的话,叫阿熹。刚听到我有孩子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我还在塞外跑马,那时候太阳刚从地平线上升起来,阳光照在大地上,是那样绚烂,那样充满生机。我希望,我的女儿,可以像那阳光一样......”

“若是儿子呢?”

“...还没想到这儿。”

尔玉噗嗤一笑,道:“不管是男孩女孩,那都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还没生出来就开始偏爱了。”

“若是男孩......”张子敬想了想,“其实我不想要儿子。有了儿子,以后注定是要继承我的位置的,我不想要我的孩子也上战场,用血肉拼杀。”

他挠了挠头:“当年我爹也是这么想的。”

一提到老张将军,尔玉的眼前突然出现那样憨直、刚中带柔的老将模样,当年她也在将军府住了许久,一直觉得老张将军实在是和蔼,与那传闻中战场上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恶鬼模样实在大相径庭。

尔玉问道:“老张将军近来可好?”

谁料张子敬突然沉默了,气氛压抑到极点,尔玉开始不明,后来心里也有了隐隐的钝痛感。

他半天才开口道:“我爹...走了很多年了。”

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他继续道:“你离开这么久了,自然是不知道的。宁王和宁王妃殿下也...唉。”

“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陛下在当世子的时候,便一直养蓄兵力么?”张子敬道,“因为他想活,他不想一家的命运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不想生死都在人家的笑谈之间。”

望着尔玉紧蹙的眉,张子敬叹息道:“你以为,他真的只是在京都当个风流二世祖么?如果是那样的话,还真是他求而不得的。宁王是异姓王,昔年老圣上对宁王便是十分警惕,加上我爹和宁王又有故人之谊。我爹...跟着他拼杀到天下至高无上宝座的人,也被他猜忌。”

窗外的月皎洁而明亮,往人间罩上一层银纱。

面碗空空的,张子敬望着它出神。

“帝王心,如深渊,太难琢磨了。”也不知他是意有所指还是只是感叹,他道,“老圣上把徐景和安插在宁王府,就是一个明目张胆的监视者。后来陛下听到了一些消息,先逃了出去,伪装大病,打算伺机救宁王夫妇和李娴离开京都。他原本的愿望...就是这样的。没想到...后来圣上还是知道了他逃了,在逼李娴嫁进宫,成了皇子妃以后,宁王夫妇便被彻底软禁在府中。”

尔玉大骇,她哪里知道其中这么多恩怨纠葛,在她所了解不多的信息里,李隽之便是个狼子野心,一直企图颠覆政权,爬上最高峰的那个人。可她实在是没想到,内里居然还有这么多变故。

“宁王夫妇被软禁得愈久,所受折磨就愈多。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联...”张子敬突然停住,自知差点说出了不该说的,连忙绕过了这一段,道,“那天他偷偷回了宁王府,宁王夫妇早已形容狼狈,那时候宁王妃就剩下一口气了,她要陛下离开京都,要头也不回地离开,不要报仇......后来啊,宁王夫妇死了,紧接着,我爹也受到了差不多的待遇。”他突然笑了,道:“我爹还算是有福气的,一场大病,让他没受多少折磨,就走了。那时候我和陛下逃到了北地,召集了不少从前养的兵马,一直等待时机。”

“所以你们是借了郑王的手来弄垮老圣上,同时给自己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对么?”尔玉很快便反应过来了,历来居上位者的权力游戏,向来如此。

没人是十全十美的。

这个世界也并非非黑即白。

有人以“义”为旗号上位,起因却是不甘为阶下囚;

有人弑父杀亲,却在那高山之巅惶惶不可终日。

末了,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尔玉只道是出去透口气,便离开了屋子。

外面的空气更能让人轻松一些,不必理会那些剪不断的愁思,更不必去管那理还乱的纷争。披着一身月光,她坐在院中的柴木阶上。

小夫妻把两间主屋空了出来,二人挤在柴房里。尔玉本不想这样的,可小夫妻一再坚持,若是再度推辞,又和“嫌弃”脱不了干系了。

柴房隔音较差,隐隐能听见二人的声音。他们似乎在吵些什么,夜凉如水、万籁俱寂,尔玉闭着眼,竟也能听清二人吵架的内容。

她想回屋去,毕竟听夫妻俩的谈话也不太好,只是刚抬脚,见屋里张子敬仍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她便还是坐了回去。

听那小媳妇一笔一笔盘算着丈夫喝酒多花了多少钱,丈夫又反驳着说小媳妇买胭脂水粉败了多少家。尔玉听着、听着,不觉笑了起来。

小媳妇又说,这样攒着钱,这两年还想要孩子?拿什么养孩子?

这时候丈夫就不说话了,过了好半天,才低声认错,说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丈夫身段放了下来,小媳妇也跟着沉默了,她道自己以后也知道节省点开销。

之后柴房内便再没有声响了。

尔玉端着下巴,不由得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长大,成家,生子。

盼着孩子长大,盼着孩子成家,盼着孩子生子。

一代又一代,都是这样延续下去的。

寂寞却又不寂寞。

时光飞逝,从前的少年郎们也都有了自己的归属。

张子敬有了娃娃,策马快意飞扬的小将军也当了父亲;

明启要成婚了,羞涩的小古董和多年爱慕之人终成眷属。

好像一切都在变好,一切都越来越好。

她想到这里,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坐到几近天明,鸡鸣声在耳畔响起时,这才起身回屋。

......

“她跟着张子敬回京都了?!”

梅铜板急得一拍桌子。

归鹤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哪里知道这些人之间的往事,本以为只是故友接她回去参加弟弟的婚宴,实质上他们表现出的也正是如此。

梅铜板也恨自己没早早和归鹤说清楚,如今办完了手头事,距离尔玉从九华山出发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想来她都已经进京都了。

“备马。”

梅铜板飞也似地冲到了外面,留下归鹤独自在屋子里发愣。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自言自语道。

京都。

张子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在京都的大路上,这条路繁华热闹,直通皇城。

道路两侧有看热闹的百姓,一看领头的是张子敬,立马高声呼唤着“张将军、张将军”。

张子敬也微微点头示意。

“这些年,京都变化很大。”张子敬道。

尔玉骑在马上,张望着两侧的商铺。过去的小茶摊也早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做首饰的大铺子。

还记得从前在太师府的学塾里,这群“纨绔子弟”最爱的就是来翘课来这条路上玩。

这条路上吃喝玩乐什么都有,到了过节的时候,还有许多会杂耍的民间艺人来表演。还有好多好多......时光易逝,从前的繁华固然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热闹、新的风光。

这条路仍旧是京都最热闹的一条路,只是在道路两侧嬉闹的年轻人们,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

人群中也有些江湖人,他们或是参加过九华山的论武大会,或是在画像中见过尔玉的模样。只瞧着那立于马上的瘦弱女子,背着一把琴,面容清癯,双目格外明亮。

有人试探地喊了句“周姑娘”,尔玉闻声,不自觉地看向声音发出处。那群江湖人一见如此,更是欣喜万分,确认了尔玉的身份,也不管不顾什么朝廷兵马,立马冲到道路的最前头,几欲热泪盈眶:“周姑...哦不,周大侠!真的是您吗!”

两侧的百姓隐隐有骚动,不少关于尔玉的“传奇”已经火速被写完,流通到世面上。有人说她是前朝周老太师的孙女,也有人说她是潜在江湖某位姓周的游侠的女儿,关于她的身世,众说纷纭,可唯一能确定的一点就是,这位周大侠身负滔天的灵气,那武学登峰造极即能登仙的传闻是真是假,当世只要看她最后的造化便够了。

尔玉不知所措,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立在马上也不知如何是好。

张子敬见状,挡在她身前,道:“我等奉命入宫面圣,尔敢当街拦我?”

如今李隽之当了皇上,到了京都,若是不先见他,好像也扫了他的颜面。这样一想,尔玉便也觉得是该先见见李隽之的,她道:“承蒙各位厚爱,只是我如今...还担不起大侠这称号。如今我有要事,还请各位行个方便,让我过去。”

江湖人激动地抹了抹泪,道:“周大侠说的事,我们必须办到!我们只是...听说您,第一次见到您,太激动了......”

“多、多谢了...”尔玉道。

“快...快给周大侠让路!”

挡路的那一群江湖人纷纷散开,跟在队伍旁一起走。他们似乎格外珍惜能和尔玉“遇见”的时间,不停地在问问题。

“周大侠,您的、您的武器是琴中剑吗?听说失传很久了,您已经全部学到了吗?”

“是琴中剑,但我没有...”

“周大侠,我当天在唤月观!亲眼目睹了您最后那一招绝杀!真的...无法用语言形容!您最后那一招叫什么名字?”

“谢谢...我最后只是随便一...”

“哦哦!我知道了,叫随便一对吗?”

“......”

“周大侠,您成亲了吗?”

“...?”

历经“千难万难”,终于走到了皇城边。人们是无法进皇城的,所以一大群人只堵在了皇城门口,目送着尔玉下马,背着武器走了进去。

围观群众疑道:“进皇宫不是不能带武器么?”

立马有人反驳:“你懂什么?咱们陛下请周大侠进宫,那一定是要看周大侠的功夫的!没有武器,怎么表演功夫?”

“得了吧你,周大侠是前朝周老太师的亲孙女,你们知道不?和咱们当今陛下,还是有过一段的呢!”

“是你得了吧,瞎说什么呢?我们周大侠一直是江湖人,哪里和皇宫里的人扯上关系了?”

.“......”

在宦官的引领下,张子敬和尔玉朝着皇宫里走。

张子敬看着尔玉,欲言又止。尔玉只看着路,时不时张望着两侧的建筑。皇宫内没什么大改变,和前朝圣上时无甚不同,只是有许多宫女在挂着红布,连摆设的花盆都换了正红色。

“小张将军,这明启和李娴成婚的排场不小啊。”尔玉小声道。

张子敬看了看她,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花园里的一池莲花开得正艳,最外围的白莲,内围是红莲,核心位置立着几株七彩莲,贵重程度比她在唤月观看到的那莲花高了不知多少倍。也是应当的,毕竟这里是皇宫。尔玉张望着,只觉得人间的皇宫非要用这些江湖门派追捧的“仙物”来装饰,有些不伦不类的。

不过也合理,李隽之向来喜欢这种看起来就贵的风格。

宫里人都在忙活着,光这一路,尔玉就瞧见五六趟来送布料、珠宝的宫女,她啧啧道:“李隽之是真宠他这妹妹。”

领头的宦官暗暗瞥了她一眼,也没说话。

转眼间走到了天子寝宫——浩元宫,宦官便在此停住了脚,一层一层报了上去,很快便有人前来迎接二人。

来者是老熟人了,檀奴一身颇为喜气的宫装,朝着二人行了礼:“张将军安、周姑娘安。”

尔玉笑道:“檀奴,好久不见。”

檀奴微微一笑,领着二人走进了浩元宫。

彼时李隽之刚刚下朝,还未来得及换下朝服,只把头上的冠脱了下来,有宫人前来小心翼翼地收走,而他正在看着一本奏章。

听到脚步声渐近,他的手蓦地攥紧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一点一点地抬起头,瞧见了她的鞋子。

呼吸一滞。

仿佛这一抬头,万千岁月都在这一刹流过。

心在狂跳。

直到他听见,她在小声唤着。

唤的不是冷冰冰的“陛下”。

就像从一开始,她就很少唤他“世子殿下”。

其实这一整天,从李隽之得到消息,张子敬的队伍已经到城外。

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坐立难安。

上朝的时候,也没听大臣们在说什么,只是瞧着谁都像她。众位朝臣都很纳闷,今天陛下是怎么了,怎么听着听着就开始对着众人笑?

她唤道:“李隽之?”

周围的宫人立马识相地退了下去,张子敬轻轻一咳,将李隽之的魂拉了回来。

“尔玉,现在该叫陛下了。”张子敬道。

“哦对对,我忘了,陛下。”尔玉展开笑靥。

直到这个时候,李隽之才敢完全抬起头。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眼前的姑娘,仿佛她就是他年少期待过的全部自由,她是他的梦。

“李...不是,陛下,”尔玉差点都没认出来他,如今的李隽之变化实在太大了,还蓄起了胡子,威仪是有了,可是总和从前的少年郎的影子合不到一块去了。不过想想也对,一国的君主,自然是要越威严越好,她笑道,“陛下,你这造型,很稳重。”

李隽之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没好好打理一下,应该换一套颜色更鲜活一点的衣裳,应当...这个胡子就不该留!

他开口,声音有些微微发抖,可是他已经很尽力地去克制了。

“尔玉、尔玉,你长这么大了。”

话音刚落,连李隽之自己都想扇自己一巴掌。

这说的什么话?

尔玉噗嗤笑了,道:“你也老了!”

年少时的情分不减,尔玉东瞧瞧、西看看,道:“你这屋子,真好看。”

“是、是吗?”李隽之挠了挠头,“你若是喜欢,今晚你就住......”

“陛下。”张子敬眼瞧着李隽之刹不住车了,立马打断道,“尔玉一路车马劳顿,就别站着聊了。”

“对对对!”李隽之道,“朕...我、我备下了宴席,给你们接风,都在后面备着了。”

张子敬转过头来,补充道:“知道你喜欢吃祥云间的东西,这次陛下特地宣了祥云间的厨子进宫。”

“真的呀?”尔玉笑道,“那可太谢谢陛下了,您可不知道,我这些年在外面停停走走,时不时还会想念祥云间的吃食。”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李隽之磕磕巴巴道。

张子敬暗暗叹了口气,他眼瞧着李隽之越来越成熟果敢,颇有一代明君的风范,没想到到了尔玉面前,还像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年似的。

果然啊,爱意就是有这样神奇的力量,无论过了多久,只要再见到那个人,爱意再度涌现,无论中间有多少岁月变革,都会在刹那间灰飞烟灭。

吃过了宴席,李隽之请尔玉在宫中休息,第二天再出去见她的父母。

尔玉见天晚了,便也应下了。于是,檀奴便带着尔玉住进了元坤宫。尔玉从前在宫中住过,时日也短,自然是不明白这些宫殿名称内含的意思,只是瞧着那龙飞凤舞的“元坤”二字,笑道:“这宫的名字,同那‘浩元’还很搭调。”

身旁的宫人在檀奴的目光下,自然不敢有回应。

尔玉只道是自己失言,连忙捂住嘴,朝着檀奴尴尬一笑。

元坤宫内竟也是按照崇州老宅尔玉房间内布置的,只是各个物品的造价往上高了不少一点。暗黄色的绸缎,细密而柔软,上头用金线绣了祥云的暗纹,衬得十分稳重大气。尔玉闭着眼细细地闻,床边金香盒里燃着的是安神的龙涎香,隐隐有清冽的甜味,尔玉抬头看去,只瞧着床头还挂着一个鲜花香囊。

檀奴服侍着尔玉更衣,尔玉道:“其实...我自己来就可以。”

檀奴蹲下身去,给尔玉换了一双更舒适的鞋子,道:“以后奴婢伺候你的日子,还多着呢。”

“什么?”尔玉不明白。

可檀奴也不再解释了,她转身离去,过了好一会儿,端了好大一个食盒来,打开食盒,上面铺着十分精致的糕点。

一层一层拆开来,全部都放在床前的圆桌上,檀奴道:“您爱吃软的,陛下都记着呢。这些都是祥云间的师傅入宫做的,食材均养身滋补。陛下说您如今实在太瘦了,该多吃些好的,补回来。”

尔玉笑道:“讲义气,够细心。”

檀奴道:“陛下还叮嘱了,您若是爱吃,明儿个还有。夜里不要贪嘴,若是吃多了胃疼可就得不偿失了。”

“知道了...”尔玉道,“只是...明天我就要出宫了,哈哈,到时候我自个儿去祥云间吃。”

听到这里,檀奴的脸色变了一变。尔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变化,道:“怎么了?”

檀奴摇头,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失神并不存在似的:“没什么,姑娘想多了。”

待她走后,尔玉盘腿坐在床上,回想起这一天的事来,总觉得有些古怪。

可又不知古怪在哪里。

好像,别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分外奇怪。

龙涎香实在是太安眠了。

或许又是因为尔玉实在太累了。

回到了京都,好像一切又回到起点。

她干脆往后一躺,躺成一个大字型,两眼一闭,凡尘俗世都搁在外头,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舒服,几乎都没怎么做梦,尔玉一直睡到第二天正午,这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她这才一醒来,屋子里便涌进了一群宫女,给她梳洗打扮换衣裳。尔玉照着镜子,却瞧着那一顶攒金丝的厚重珍珠冠要扣在自己的头上,她忙歪了歪头,道:“给我戴这个干嘛?”

戴冠的宫女委屈道:“姑...姑娘,是、是檀奴姑姑要我们给您......”

话音未落,檀奴施施然走到了尔玉身边,众宫女皆行了礼走了出去,只留她一人在尔玉身边。

“李...陛下,昨天说今天要送我出宫的。”尔玉道,“你给我打扮成这样,太麻烦了,等下还要脱下来。”

檀奴摇了摇头,道:“陛下说,您出不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尔玉皱眉,她忽地瞧见自己身上披着的衣服上,那一只飞舞着的凤,心里不详的预感愈浓,她道,“我要见他。”

檀奴拉住了尔玉的手,道:“陛下现在在御书房议事,不方便见姑娘。”

尔玉甩开檀奴的手:“他这是什么意思?”檀奴只垂头听着,什么也不说。尔玉道:“檀奴,你老实说,他究竟要干什么?”

“姑娘,”檀奴伸出手来,动作轻缓地替她整理好衣襟上的褶皱,“别为难奴婢了,奴婢也只是奉命行事。”

“你们以为,这座皇城,困得住我么?”尔玉任她整理着,冷冷道。

没想到檀奴听到这话,却是粲然一笑:“姑娘,我们在宫里也听得到你的神通。只是陛下说了,您这一番周折,不过是为了求一种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药,而那最后一味药材,小杉果?是这个名字罢?那一味药材正在皇宫里,您若是想要,便同陛下交换。”

尔玉皱着眉头,她竟没想到,李隽之能知道这么多,更没想到她在青城派苦苦寻觅的小杉果,居然在皇宫里。

“什么条件?”她问道。

“用姑娘的余生,用姑娘的姻缘,换一味药材,换一条人命。”檀奴不疾不徐地答着,“陛下说,这是很划算的。”

“无耻,荒唐!”尔玉怒道,“你们这是欺骗!我...我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多年的友人给算计了!”

檀奴沉默地等待尔玉发完火,才道:“陛下已经等了您很久了,这么多年,他一直......”

“荒谬!”尔玉更加愤怒道,“我早已为人妇!本以为你上一次来,能把这个道理给他讲通,看来不然!他还是那样,鬼迷心窍。你让我见他,这个道理你说不通,让我去跟他说!”

眼瞧着檀奴要拦不住尔玉了,忽地听外面有宦官传音,似乎是某位贵人来了。待到她走到大门口,尔玉便闻着一股香气,那香气给人的感觉十分温柔,正如出现在尔玉眼前的这个人一样。

“吴娘子。”檀奴行了个礼。

吴娘子微笑着应了,走上前来,颇为热切地拉住尔玉的手,道:“您...您是周姑娘吗?”

尔玉本来很厌恶和不相熟的人肢体接触,只是这吴娘子人长得柔美,声音也是软而顺,实在是让人讨厌不起来。尔玉觉得,吴娘子的一双眼睛长得很美,好像是会说话似的。

“嗯。”尔玉道。

吴娘子的笑容愈发温柔,她拉着尔玉坐在桌边,素手一挥,檀奴等人便退出了屋子,关上了门,守在门外。

吴娘子颇为好奇地看着尔玉,尔玉也正打量着吴娘子,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边有两个梨涡,尔玉就盯着那梨涡盯了好久。

“周姑娘,你长得真好看。”吴娘子说着,将自己手腕上的玉镯子拿了下来,攥着尔玉的手,硬是戴到了她的手腕上,也不顾尔玉的推辞,她道,“漂亮的姑娘,该有漂亮的首饰相配,你说对不对?总这样素着,太浪费了。”

尔玉望着那玉镯子,心情复杂,道:“我之前听说过你,李隽之后宫里唯一一个人。”

“是啊。”吴娘子垂眸浅笑,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笑的,语气也总是软软的,像是江南的水似的,“不过我却知道,他的心始终不在我这里。”

尔玉摇头道:“我不想待在宫里,也不想抢你的丈夫。”

“周姑娘,你误会了,”吴娘子端来一盏茶,放在尔玉的面前,“我不是来向你宣战的,我...我也没有这个资格。只是想求你,留在这里。”

“而且,”她伸手将鬓边的碎发撩到耳后,低头道,“我只是个无名无分的侍妾,怎么敢称陛下为丈夫呢......”

在尔玉疑惑又复杂的目光中,吴娘子继续道:“我眠于他的枕边,却是知道的,这些年,陛下的心里一直有一个人。从前我还很好奇,陛下心里的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呢?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一个已经站在权力之巅的男人求而不得、朝思暮想。”

“直到前几天,宫里开始传你的话本,我也拿来瞧了瞧,上面写了你一下子打败了青城派的掌门,”吴娘子有些兴奋,她又觉得这样的兴奋似乎有些出格,连忙控制了下脸上的表情,道,“还有你的画像,真好看。听说你进宫了,我便早早地等着见你,如今见到了本人,却觉得,画像没有画出你的半分神韵。”

“...”尔玉皱眉,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吴娘子拉住尔玉的手,放在膝头,柔声道:“我佩服你,喜欢你,你闯荡江湖,我更羡慕你。陛下念着你许多年了,你留下,他许你后位,想来以后也不会纳旁人。我只希望你愿意留下我...让我服侍在你和陛下身边,不求名分。”

“...”尔玉在短暂的沉默后,疑惑道,“你跟了李隽之那么久,他如今不给你名分,还要娶另一个女人,你...你不吃醋么?”

就像是自己母亲和父亲的妾室,二人都算是比较和睦的了,却也没少吃过醋,只是面上不表罢了。

吴娘子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也没什么醋吃的,陛下喜欢你,他娶了你,他便高兴。陛下高兴了,我也高兴了。至于名分...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我有丈夫的啊。”尔玉道,“你爱着李隽之,我亦爱着我的丈夫。”

“陛下是天下的君父,天下的一切都是他的。”吴娘子微笑道。

“你...”尔玉实在是跟她讲不清道理,站了起来,道,“李隽之在哪里,我要见他。”

吴娘子也跟着她站了起来,柔声道:“陛下在议事,不方便见人。”

“那他什么时候方便?”尔玉皱眉。

“或许要等到夜了。”吴娘子拍了拍手,门开了,外面又进来一群宫女,端着各色吃食,站在一旁。吴娘子道,“等一下张将军的夫人会进宫,我们一起谈谈周大人和长公主的婚宴细节罢?我实在是蠢笨,这场婚宴,还是靠张夫人才能做得出皇家的颜面。”

尔玉一时气闷,却也没什么道理反驳,拂袖坐在椅子上,自己跟自己别扭着。对于笑脸人,尔玉还真是狠不下心来说些难听的话,一来二去的,最后把气还是生在了自己的头上。

没过一会儿,外头开始有脚步声。倒也不吵嚷,宫人们都知道吴娘子和尔玉在屋子里,秦三挺着孕肚,在宫人小心翼翼的搀扶下走进元坤宫。到了宫门口,她朝着那匾额望了片刻,感叹道:“陛下终于愿意让人住进元坤宫了。”

作为张子敬的夫人,张子敬又是李隽之的心腹爱将,这些年他们夫妻也没少为李隽之的后宫事发愁。虽然李隽之还年轻,但是后宫无人,就代表着没有子嗣。一个没有子嗣的国君,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实在是不稳定的。

扶着她的宫人微笑道:“不是陛下愿意让人住进元坤宫,而是元坤宫有幸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

秦三笑着道一声“是了”,这才缓缓走进宫门。

“你来了。”见了人,吴娘子热络地去搀扶着秦三,二人寒暄片刻,吴娘子转而介绍道,“这位就是周姑娘。”

碍着是张子敬的夫人,纵是尔玉心里闷着再大的气,也只能站起来,朝着秦三微微点头示意。

“我虽在久居京都,但也听说了您。”秦三覆上尔玉的手,道,“果然承老太师遗风,周家的女儿,个顶个的飒爽。”

尔玉实在不知该和她们聊些什么,只是坐在一旁默默听着。那二人讨论的,也只是明启和李娴的婚事,一些细节问及尔玉,因着尔玉远离京都许久了,不知道这边新兴的讲究,便只好她们说什么、自己应什么。

末了,尔玉问道:“我什么时候能见一见明启?”

吴娘子和秦三对视一眼,只见吴娘子温柔地笑着,摇了摇头:“还不行。”

“...”尔玉道,“我是真没想到,张子敬能同李隽之一起做戏骗我。”

秦三歉意地笑了笑:“周姑娘,子敬也是想让你有个更好的归处......”

“你们又不是我,你们怎知好还是不好?”

她觉得同这两人实在是说不清。

只瞧着秦三将她的手拉过来,覆在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柔声道:“感受到了吗?是一个小孩子。”

尔玉皱着眉。某种程度上,她自己就还是个孩子,或是遇到些风浪,让她磨砺了心性,可在最根本上,她却还没怎么体验过人间的烟火。

见尔玉不语,秦三继续诱导道:“有了家,有了一个能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人,然后会有孩子。你想一想,多年以后,郎君在身边,子女在膝下,这样的日子,不比在外头风里来、雨里去,来得更舒坦些?况且...周姑娘,一介女子,在外面孤身拼搏,实在不易。如今你已经达到世间无数女人都达不到的高度,风光无两。若是再嫁给陛下,成为一国之母,那不是两全其美?”

吴娘子也应和着。

“你说得这些都很好,”尔玉道,“可是我不喜欢,所以对我来说,这些都不好。”

她站了起来,背对着二人说了声“累了,出去逛逛”,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

屋内两人相视叹息。

宫人把元坤宫围得死死的,尔玉是能出去的,可她却还惦念着最后一味药材。

小杉果,李隽之能知道,便不会骗她。

她如履薄冰地走了这么久,如今最后一步就在眼前,她实在是不想放弃。

可是不放弃,便要困在这里。她知道成婚只是一个形式,但若是自己真的和李隽之走了这个“形式”,那么一辈子都逃不脱了。

周尔玉这个名字前被冠上“国母”二字,她就什么都解释不清了。

晃晃悠悠走到了元坤宫的小花园里,有宫人来给她行礼。她望着那满墙的红纱,那正在张贴着的、巨大的喜字,黯然失神。

檀奴走了过来,尔玉拉住她,道:“让我见一面李隽之。”

檀奴看着尔玉,摇了摇头:“陛下说,你的意思,他都明白。可他的心意,你至今没有懂。周大人和长公主的婚宴以后,便是陛下迎国母之日。这些天,还请周姑娘安心待嫁,会有宫人来给您量礼服的尺寸。另外,陛下说了,您不要想自己去找,皇宫那么大,有心藏些东西,纵是如姑娘一般聪慧,想要找到,怕也是需要耗费许多年了。所以,用姻缘换一味救人的药材,是很划算的。”

这一刻,尔玉好像体会到了许多年前,在面对谢昉被围攻,自己站在那里无能为力的感觉。

茫然,失措,无助。

仿佛从前兢兢业业建立起来的一切,正在一点一点崩塌。

兜兜转转,到头来,自己合该是被困回在这高墙中么?

不是的。

不该是这样的。

尔玉想,她并不是憎恶这被圈养起来的天地。

她只是不愿意和不爱的人消耗一生。

片刻失神,她想,若是谢昉用这样的高墙困住自己,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她突然痴痴地笑了。

眼眶和鼻尖都有些红。

如若天公垂怜,在一开始,谢昉便真的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公子。而自己,也不必是那个替嫁的傀儡。二人只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订了终身,若是这样,一辈子在高墙大院里,却也是欢欣至极。

不过谢昉也不会让她像个金丝雀似的,待在他的身后。

谢昉会给她指一条路,让她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然后,自己去寻找到那个最想要的自己。

他会在她跌倒时,拥住她说,他就是她的退路。

带着这份安心,这份底气,她可以去挑战那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她不是谢夫人,不是那位仙君的娘子、道侣。

她是周尔玉,永远都是周尔玉。

泪水滑落,恰巧滴在手背上。

她攥紧了拳头。

一定要让谢昉活过来,哪怕只有一线生机。

哪怕这一线生机,要赌上自己的全部。

......

一场夜雨,将元坤宫的芭蕉浇得零落不堪。

轩窗半开,雨落下时伴随着风,吹得屋内烛火忽明忽暗。

尔玉坐在窗边,端着下巴,望向远方。她的身上披着造价不菲的金线绣牡丹外衫,她的脸色很差,面黄而肌瘦,嘴角也再没牵出过笑意。

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她拒绝饮食,可李隽之每天却乐此不疲地给她送一些她过去爱吃的食物,还给她送了好些个话本解闷。

他一直躲着她,不肯见她。

也不知是出于欺骗了尔玉的愧疚,还是在尘埃落定之前不敢见她。

从入宫到今日,整整五天,她再没有见过他。

期间吴娘子和秦三倒是总来,尔玉开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们聊着,能说的也不过就是明启和李娴的婚事。李娴的长公主府在宫外,她与李隽之不同,自那一次受命去说服尔玉以后,李娴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尔玉。她并不赞成自己的兄长将尔玉囚禁在宫中的行为,故而李隽之至今没允许李娴进宫见尔玉。吴娘子实在是诚心实意地帮李隽之劝尔玉,秦三也在一旁帮腔,到后来,尔玉干脆称病闭门谢客,其中是什么意思,大家心里都一清二楚。

风有些大了,有宫女弓着腰缓缓走了过来,劝尔玉不要坐在窗边,小心着凉。

尔玉摇头,示意不必管她。

另外一个宫女端着一碗杏仁酥酪走了过来,跪在地上,将那金镶玉坠的碗端过头顶,道:“姑娘,这是陛下特地吩咐的,今晚的酥酪是他亲自下厨做的,请您尝尝。”

尔玉恹恹地看了一眼,道:“我不吃。”

宫女又道:“陛下说,他向京都做甜食最好的大师傅学的,做了许久,您尝尝罢。”

“你知道,杏仁酥酪怎么吃最好吃么?”尔玉只是痴痴地望着外头的雨打芭蕉景,梦呓似的,“要用木碗盛,这样才能凸显出杏仁的香气;要在奔波了一天,腹中空空的时候吃。”

她把头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的:“送回去罢,我不吃。”

“这...”宫女犹豫道,“奴婢给您换一个木碗,您看行吗?”

尔玉笑着摇了摇头:“你没明白的,罢了。”

“可是...”宫女还想说什么。尔玉却摆了摆手,道:“他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宫女闭口垂首。

“你不说也没关系,今天雨大,我便顶着雨一宫一宫找,”尔玉道,“现在两条路摆在你面前。说,这事就停在元坤宫里,没人敢追究你们的责任;不说,我若是染了风寒,耽误了封后的事,不知道你们承不承担得起。”

一听到“封后”二字,宫女的眼睛唰一下亮了,她道:“姑...姑娘,不、不,是娘娘,您、您想通了?”

先前要关窗的宫女也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大喜过望地磕了头,道:“娘娘要见陛下,是应当的,奴婢这就去通知檀奴姑姑。”

“随你们,”尔玉淡淡道,“陛下在哪里?”

......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被打磨平整的石板上,似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宫人们都低着头飞快地向前走着,到没人的地方,他们便开始飞奔,奔跑在宫中是极失态的,可是雨实在是太大了,若是不跑、估计中衣都透了。

尔玉撑着伞,走在长街上。过了长街,便是皇帝处理公务的御书房。

她的身后不远处跟着三五个宫女,尔玉不要她们跟随,可她们不肯。无奈之下,她只好丢给她们一人一把伞。

御书房的外围的侍卫、内围的宫人一见是尔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敢拦、也不敢放行。

直到尔玉身后的宫女走了过来,斥道:“皇后娘娘你们也敢拦?”

众人紧绷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

尔玉突然觉得这件事很嘲讽。

好像偌大的皇城之中,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切,只有她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牵着鼻子走。

御书房内,有几位大臣和李隽之围在一张地图旁议事。

尔玉本想着等到大臣离开再进去,便收了伞,站在门口。

无意间,她听见里面断断续续地在说关于祆教的事。听了半天,大概明白了来龙去脉,才知在她离开九华山以后,祆教又在范阳以西的地区募集了不少人马,大规模的骚动让朝廷开始戒备,可听着那些大臣的意见,他们仍然是沉浸在以刀枪去对抗冥火的醉梦里。

他们夸夸其谈,好像那一场胜仗就是他们打下来的似的。抹杀掉了江湖各大门派的努力,更抹杀掉了其他人在其中发挥出的作用。

朝廷看不上江湖人,官职高低才是能力的体现。

门蓦地被推开了。

众人看向门外,只见雨中站着一女子,眉眼寂寥、身形消瘦。有人一眼便认出来了:“这...这位是最近江湖上那位周姑娘?”

那人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失言,颇为慌张地看了李隽之一眼。

李隽之神色如常,若是与他相处久了,才能发现他身边压抑的气场。

他不高兴了。

他不喜欢她的江湖身份,好像自己与她便是两个世界的人。

“尔玉,你找我?”

在臣子面前,他依然用“我”来称呼自己,足见得对眼前人的珍重。下一句,他是对着众人说的:“她是周尔玉,老太师家的孙女,周明启的二姐。”

“原来...周大人的二姐还在...”

李隽之瞥了他们一眼,走上前去,拉住尔玉的双手,柔声道:“外头这么冷,还下这么大雨,想见我何必亲自跑过来?告知檀奴一声,我便过去了。”

尔玉冷漠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走向那张地图。

“...”李隽之尴尬地收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跟随着尔玉走回地图侧,道,“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众位大臣自然明白李隽之的意思,连忙要道告退,却听尔玉道:“等等。”

大臣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直到见李隽之微微点了点头,才定下心来、站回原位。

“范阳之乱,我就在其中,深知普通士兵在冥火、哪怕是一个细小分支之下,可谓是毫无抵抗之力。”尔玉指了指地图,道,“你们要调这一带的士兵去平乱,是嫌乱子还不够大、死的人还不够多么?如今朝廷初立,时局还不算太稳,正是要养精蓄锐的时候,现在若是损失过多的兵力,你们就不怕有人趁乱前后夹击么?”

“那姑娘有何高见?”

尔玉看了看李隽之,道:“江湖事,用江湖人解决。”

“这怕是不太好罢...”

“有什么不好的?”尔玉转身道,“你扪心自问,上一场仗,到底是靠谁扛住了祆教的冥火,能让他们在之后没办法使用它?是谁一直在对抗、牵引祆教的主力?”

“好了,”李隽之皱了皱眉,他道,“尔玉说得有道理,只是朝廷与江湖向来互不干涉,我们怎么......”

“好办。”尔玉道,“我写信给蓬莱和昆仑,陛下帮我寄出去,信中附上如今朝廷知道的情况和一些信息。回信的时候,我也会让他们将他们知道的信息传过来。”

“...”李隽之有些犹豫。

尔玉叹了口气,道:“朝廷该有朝廷这个时候要做的事,若是把全部力量都放在对抗一个本不该由你们对抗的群体身上,不觉得很浪费么?经历了老圣上时代的混战,到逆王的烧杀抢掠,如今百姓刚刚回归到正常生活,正应该把精力放在如何让百姓安居乐业上。兵不是不能用,而是应该用在刀刃上。他们卸下铠甲,都是一个又一个普通人,是人夫、人父、人子,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她看向刚才反驳自己的那个大臣,道:“若你的儿子也是士兵,你会让他所在的队伍去打这一场几乎没有胜算的仗么?”

大臣沉默了。

她再看回李隽之,道:“君王不能逞一时之快、一时之勇。”

这样明晃晃的话,就当着一群臣子,说在了李隽之的脸上。大臣们皆倒吸一口凉气,这素日里冷面无情的天下之主,面对这样的不恭顺,岂不是要大发雷霆?

大发雷霆不要紧,处理了这个女人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别连累他们一起死啊......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李隽之不但没生气,反而一反常态地笑了起来。他柔声道:“好好好,是我不对,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大臣们目瞪口呆。

不得不承认,这位君王的皮相是极其顶尖的,不然年少时也不会在京都那样受人追捧。只是他的手腕实在强硬,素日里又不爱笑,人们看见他只觉得怕,并不敢多看他。

而今他笑的灿烂,那过分宠溺的眼神让众人不寒而栗。

这什么情况?

大臣们突然联想起来,近日他们的陛下心情好像都不错,来来回回进宫,只见宫内布置得喜气洋洋。前些天,陛下还在早朝时候公布了自己要娶亲,大臣们都在问是哪家的姑娘,天子娶亲,竟然没与他们商量。谁道李隽之当场就回了过去:“朕娶钟情多年之人,还需要你们插手?”

众人议论纷纷,这些年李隽之的“感情史”几乎是干干净净,唯独年少时有传言,说他与周老太师家的孙女有情,可时过境迁,如今周老太师家的两个孙女全都不在人世了,那么李隽之口中的这个“钟情多年之人”到底是谁呢?

到了现在,那几位大臣算是全明白了。

原来老太师家的二孙女一直都还活着。

而他们的陛下这些年几乎空置后宫,都是为了她。

帝王之爱,能做到这种程度,真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尔玉的处理方法确实有效,信件在送达后不久,昆仑和蓬莱便依据尔玉提供的信息,有计划地对祆教势力进行打压。朝廷与江湖上的信息流通了起来,行事便毫不费力,几乎可以称为“双赢”。

尔玉的名声也通过在场的几位大臣传了出去,朝堂上一下子炸开了锅,御史台甚至都开始着手编写《贤后传》。

从朝堂之上传出来的,又经过不少加工,传到民间,竟是彻彻底底地把故事串成了一条线——

苦命鸳鸯离散江湖,多年后再聚首,此时男子已是天下之主、女子浪迹江湖成了一代大侠。如今江湖上那位周大侠,就要成为一国之母了。百姓们都沸腾了,也有不少江湖人在扼腕叹息。

他们觉得,尔玉若是做了皇后,修行一事上肯定就会懈怠,那还如何能升仙呢?

这些年升仙就如同传说似的,如今终于有个人、能让他们有机会亲眼验证升仙到底是不是真的,他们对这个人可谓是满心期待。

现在期待落了空。

故事传到保都,归鹤与玄胡索看着那一本又一本关于尔玉的传奇,道:“这丫头,不会是被绑了罢?”

归鹤摇了摇头:“上一次见她,她的修为已经达到惊人的程度,连我与她交手,估摸着都没几成胜算,皇宫应当困不住她。”

玄胡索道:“她是不是还在找还仄丹的药材?”

归鹤叹了口气:“是这样的。”

“痴心人呐,”玄胡索摇头道,“她这么做,就不怕把自己彻底赔进去了?不是我说,到底什么时候能让她知道?总不能一直这样瞒着,看她这日子过得,我的心里都跟着难受。”

归鹤道:“我也问过他。只是...之前弟妹身边有祆教人看着,他不敢贸然说出自己的身份,你知道的,若是他亮明身份,避免不了一场风波。他不说,是要保护她的。后来他也没机会说了,那边的沈临又有动作,他不知道还要忙活多久。如今他已经赶去京都了,算着日子,也应当到了。”

“唉。”玄胡索叹了口气,“他若是再不开口,只怕是媳妇都没咯。”

......

又是一场夜雨。

元坤宫内,灯火通明。从江南远道而来的几位刺绣师傅正跪在正厅内,双手奉上各色吉祥寓意的绣图。

几名宫人在给尔玉测量着衣长腰宽。其实早在很久之前,李隽之便开始着人设计皇后礼服的样式,只是他还用着那时候估量的尔玉的体型,本是做好了一件的,可是她现在穿起来有些太过宽松了。

红裙曳地,上头是凤舞云飞的式样。她麻木地任由她们测量,任由她们将沉重的凤冠扣在自己的头顶。环佩玎珰,摇曳在耳边,却始终没能到达她的心上。

夜有些深了,众人陆续告退,被分配来服侍尔玉的宫女捧着水和锦帕候在尔玉身侧,尔玉摆了摆手,道:“你们走罢,我自己来。”

这位未来的皇后娘娘脾性古怪,不爱让人伺候,这些天宫人们也都探明一二了,总不能违逆了主子,于是宫女们将洗漱的用具放在一旁,便躬身告退了。

人在思虑过多的时候,对于身外事的处理,便显得愈发艰难。凤冠霞帔,犹如千斤重担,压在她的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雨下得淅沥沥,她动手将凤冠摘下,放在一旁,露出一头乌黑的柔顺的长发。

兜兜转转,好像一切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一年,也是在这样一个孤寂的夜里,有人月下执剑而来,自此走进了她的心里。

旧日里的歌谣,她只记得曲调,连词都想不起来了。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靠在床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想哭,却又不知道该哭些什么;想痛,却又早已痛得麻木了。

她召来关山,素手抚琴,这是她头一次使用关山、只是简简单单地弹奏一首曲子。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也不知是这份真情感动了天地,还是美人雨夜抚琴必有一场邂逅。

她敏锐地听到窗外除了雨声,还有些异常的声响。

琴音戛然而止的那一刻,她瞧见了一席被雨打湿的绀色长袍。那长袍的主人头戴斗笠,背负长剑,正坐在窗框上。很显然,他是从外面翻进来的,能如此自如地出入皇宫,想来轻功也是不俗。

那人转过头来,尔玉瞧着他,那张熟悉的脸,被雨打得狼狈至极,她不禁笑了出来。

梅铜板也笑了。

月下,雨中,风里。

女子抚琴,男子坐在窗上,二人对视良久。

她再抬手弹琴,曲子依旧是那首愁怨,可却少了几分寂寥。

他坐在那里,默默地听着,目光从未从她的身上离开。他很有耐心地、一根一根地数着她拨过的琴弦,若是屋内的烛火不那么昏暗,他想,此刻他最想数的是她不经意间散落的长发。

一曲罢,她收起关山。

他的半个身子也被雨浇透了。

“真没想到还能和你再见。”尔玉憋了很久,才说出这句话。能再见到江湖上认识的友人,她固然喜悦,可无奈这人与谢昉有太多相似的地方,见了他,她总是不停地在他的身上捞出更多的谢昉的痕迹。可尔玉自己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看着梅铜板柔似春风的笑,她突然觉得,能这样也挺好,至少有生之年,自己还能见到他的影子。

虽然这样很对不起这位梅老板。

可是她尽力了,她快撑不住了。

梅铜板顿了顿,从窗上走了下来,带着外面湿嗒嗒的雨意。

“你要嫁给别人了么?”他问道。

尔玉仍然坐在床上,她抱着膝,并不敢再与梅铜板对视,仿佛现在正是那个人在质问自己一样。

她摇了摇头:“我早就嫁人了,我的丈夫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梅铜板坐在了床的另一侧,尔玉向后缩了缩。

“你告诉我,你早就开始怀疑了,对吗?”他突然这样问道,尔玉没有反应过来,抬头看着他,圆溜溜、湿漉漉的眼睛里好像弥漫着雾气。

“或者说,阿玉,”梅铜板靠近她,看着她眼中一点一点的变化,看着那冰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化作泪水,盈满眼眶,“你有没有那么一刻,觉得我似曾相识?”

话音落下时,尔玉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低低抽泣,她的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他,不敢移开半寸。仿佛一移开,他就会突然消失似的。

尔玉的心里像是有什么突然爆裂开来。

是啊,她一直觉得像,可是为什么没有想过,他就是呢?

积年的苦楚涌在心头,化作泪滴,盈满眼眶。她倔强地咬着唇,尽量地不让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他伸出手,抱住她,将她按在怀里。这一场拥抱,也仅仅是隔了俗世的几年,可对于他们来说,却仿佛是隔了几辈子。

她在他的怀里泪流如注,他也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眼眶早已红了一圈。

一个仿佛在宣泄着,另一个想宣泄的也不少分毫,只是拼了命地在克制着。

拥抱过后,他将脸上的人皮面具缓缓撕了下来。

一张如玉的面孔。

笑似春风。

该是他的。

谢昉。

他一直一直,都在她的身边,不曾离去。

尔玉哽咽着,她用手背使劲地擦着自己的眼睛,让眼泪不那么快地往出掉。

“冥火当时确实重伤了我,可后来我便醒了,”谢昉道,“我醒以后,你已经走了很远,那时候祆教开始第二轮攻击,我不得不留下来对抗他们。”

谢昉伸出手,给她擦眼泪,任她一口咬在自己的手背上,他也只是噙着泪,笑道:“好阿玉,是我对不住你。”

“后来我发觉,我原本的身份实在是太显眼,若是用其他身份,行事倒方便一些,目标也小了很多。”谢昉继续道,“于是,我便化名做梅铜板。这些年,我一直了解到你的消息,除却那九华山内的...”他自嘲地笑了:“你可知,破九华山的结界,可费了我好大的力气。真没想到,我的阿玉这么厉害...后来我到了九华山,却发现你已经离开了。打探到你的去向,我便提前到了益州,暗中帮衬了陆公子一段时间。然后在那座酒楼里,等你。”

尔玉哭得喘不过来气,谢昉也耐心等着,等到她能连贯地说出一段话来。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

尔玉想说自己的日子有多苦,可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从前她爱撒娇,吃不得一点苦,也总有人护在她的身前。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好像从那个蜜罐里泡大的躯壳中走了出来。

她顿了顿,道:“我很想你,谢昉,我真的很想你。”

他的怀里仍然是那股清清冷冷的梅香,她闭眼闻着,突然觉得,这个世上没什么更能让自己安心的了。

“阿玉,对不起...”谢昉紧紧地拥住她,如同怀抱至宝似的。不,对于他来说,她就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

“我们走吧,”尔玉擦干了眼泪,双眼在黑夜之中亮晶晶的,就像是天边的星子似的,“我们离开这里,现在就走。”

谢昉抓住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道:“阿玉,我也有我的使命。”

“我知道的,”尔玉笑叹道,“从前在祖父家的书塾里,你大论‘天下’,那时候,名门子弟都嘲你目无君父,当年的先生却很认同你。你的‘天下’,比我们的‘天下’要大得多。”

她伸出手来,抚摸着他的脸庞,道:“我会陪着你,如今我也可以帮你,谢昉,以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无论是生是死,我们都一起面对。”

“阿玉,现在的情况实在不乐观,”谢昉皱眉道,“朝廷丢给我们的,可以说是一个很大的烂摊子。据蓬莱得到的消息,已经有一批祆教弟子暗中赶往京都,如果我们这个时候都走了,那京都便岌岌可危了。”

“那要怎么办?你可想好了对策?”

“嗯,”谢昉从怀中掏出一张布防图,道,“如今蓬莱和昆仑实在是分不出精力来处理京都的问题,西边祆教闹得越来越大了,他们将冥火的本体扩大成了之前的几倍,估计里面少不了那沈临的功劳。”

“对了,”谢昉突然抬起头,看向尔玉,道,“沈临,他一直在你身边。”

“什么?”尔玉吃惊道。

“益州城内,与你同行的那人,便是沈临。”谢昉道,“他这个人向来诡计多端,变换身份也是常有的事。”

尔玉想起自己和沈临相处过的那些点滴,心下骇然,道:“他...他说自己叫无名...对了,他的刀,是叫冽风,对吗?”

谢昉眉头一皱,道:“沈临的祖辈曾拥有一把有灵的凶刀,从前交手,未见他用过。不过冽风确实是那把凶刀的名字。”

“如若是祆教还要困京都,可有对策?”

“有,”谢昉道,“只看李隽之是否配合。如今我们,只能赌一把。不过如今西边混战在即,京都的风险却是最小的,但仍然需要有人坐镇。”

他看向尔玉,京都需要有人在、稳定人心,是没错的。但是他更多的,是出于私心,想要尔玉留在这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无论天下发生什么祸事,皇城总是相对于其他地方来说,更安全一些的存在。

“十日左右,大战必定爆发,”谢昉道,“阿玉,你守京都。”

尔玉自然明白谢昉的私心,若是从前的她,定会责怪谢昉低估她的实力。可是如今的尔玉,却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因为她对自己的能力有足够的信心,她也知道谢昉对自己的信任。她相信谢昉,相信谢昉以自己为饵,勾画了几年的“体系”。在这个体系中,每一个位置都有精确的部署,她是了解谢昉的,自己是“变数”,变数本身就是体系之外的,她不能再任性地去影响体系之内了。

尔玉笑了笑:“好。”

谢昉显然没有想到,尔玉能答应得这么痛快。很快,他又觉得自己这样想,竟是有些小看了她。他摸了摸她的鬓发,道:“阿玉,长大了。”

尔玉破涕为笑:“你也长大了。”

没有再多的夜谈,关于离散的这些年,双方都在不同意义上得到了成长。

他不再用豢养的方式“保护”她,他真的学会了给她自由、无条件地信任她。

她也不必通过“勉强”来证明自己,因为她已经足够自信。

二人互相倚靠着,就在床边,他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她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曾经无数次,尔玉想过重逢之时,她该跟谢昉说些什么。或是念叨念叨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或是炫耀一下自己现在有多厉害,再或是给他讲讲这些年自己看过的山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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