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泽自是没搭理她,但见他招招手,门外登时进来一行人,三五下收拾妥当,又来了几个丫鬟,手中端着早已准备好的美味佳肴,两人一并排,匆匆来去,不多时便摆满了一桌子珍馐醇酒。
霍之粥暗自庆幸,眼下的危机算是解了。
退了两步,自段泽身后站着。美酒香醇,珍肴味美,霍之粥仿佛被钉在地上的贪吃鬼,看着满桌的菜品,却半分也动弹不得。一时间,酒香和菜香涌入鼻腔,勾的她如醉梦中,竟然有种飘飘欲仙的虚幻感。
段泽替李爷满上,再替自己斟了一杯,“这酒乃是泽国一境独有的雪山海蛇酿,只这一壶便要五十两,李爷尝尝如何?”
姓李的大喜,面上不显,心中却无比快活。欢喜后,又暗暗多加了几丝提防。
此酒味美,入口醇香,只消闻上一闻,却让人深觉似是到了雪山金顶。再喝上一口,那琼浆玉露便似天池海蛇一般,勾着味蕾直往人五脏六腑钻去。一路上,勾肠引壁,落定后却卷起熊熊烈火。
雪山和烈火,真真叫人感受到了冰火两重天的快感。
旁人只道雪山海蛇酒味美,他李爷却深知此酒于人更是上好的珍品。女子饮之,容颜可抵岁消月磨,男子常服,更有强壮体魄固肾补阳的妙用。
此酒金贵,便是有钱也难买,他上一回喝还是在官老爷李仁的府中,那时,却只饮了堪堪两杯——还是没到满的半杯。
李爷端详着手中的酒杯,剔透薄壁倒映着海蛇美酒,仰头干了,身体好似回炉重造了一般,当即抚掌笑赞道:“好酒,好酒啊!不愧是泽国贵族的专供。如此看来,段公子倒是诚心满满。”
霍之粥被这一声咋呼,吓了一跳。
她眼皮耷拉着,扫视一圈——李段二人在饮酒,叽里咕噜的说着什么,可是那些话偏就是进不到她的耳朵里。再一看对面打趣她的马军,这家伙竟然偷瞄着案上的美酒。喉头几动,背着主子觊觎起美酒来了。
眨眨眼,眼皮微合,转眼间又低头神游去了。
此间,李爷已经连喝了三杯,每饮一杯便说一个字,第一杯下肚说了个“好”字,饮了第二杯,拍掌说了个“妙”字,第三杯下肚,直接感叹道“啊”。
段泽将他的空杯子满上,出尘的姿势,做起倒酒的活,竟然十分的养眼,甫一望去丝毫不会叫人看轻他的身份,反到有几分说不出的高贵典雅。
“李爷,这酒可是快活?”
李爷白面微红,大叫道:“快活,快活!段公子果真不愧世人‘盈国首商’的赞誉。”
段泽也不自谦,反问道:“段某此行可谓是诚意满满,不知道段某的提议,李爷以为如何?”
李爷垂眸,眯着一双狐狸眼,压根瞧不透他在想什么。一瞬,只听他朗笑道:“段公子利满盈国还不够,怎的看上京州这一片小海丘?”
段泽替他满上,挽袖间徐徐道:“京州物产丰饶,背靠幽海,渔业资源数不胜数。商人逐利,我便是再有钱,也只会花给值得的人看。京州的未来不可限量,我可是舍不得这一块肥肉啊!”姓李的端详着手中的美酒,耳边传来段泽的声音,“李爷在京州,自是为首,便是段家也不敢放肆。可李老板是海上大鹏,怎么甘心居于此?何不借着京州之利,将本家的生意往北扩?到那时,只怕区区海蛇酿不过是瓢中水,用之不尽,日日欢愉。”
李爷终于对上他的双眼,此人眼中似深海幽域,望之,深不见底;那眸中一点白,恰似雪山之巅的积雪,寒冷逼人。
他怎么不知道这人打的什么算盘?
段家早年在皇城根下起家,十几年前,京州还贫瘠,自然没有人在意这块破地。可是御林之战后,一番休养生息,民生渐好。京州携地势之便,通津城、达诸国,技术也日渐发达,渔业资源得到进一步开拓,海上贸易更是节节攀升。
然而地势不便,京州的海鱼若是想运往内陆,必须走专门的商道。一路行去,且不说保存方法能不能让活物坚持到那里,便是到了内陆,也必须要上缴各种官税。
他困于京州这些年,便是有心出钱,也不知往何处送啊。
眼下段家又可以说是商道上的黑道,一来的确是段家实力雄厚,黑白两道打点的巨细靡遗,有这个牢固万分的家底子撑着;二来段家不仅生利,还致力于民生和军事,每年更是向流离失所之人免费设立救济避难场所,施以米粥,更是定期向朝廷捐赠金银无数,以强兵壮马。
民心,无不认可段家;官道,自是给他极大的便利。
他若是想要北上开拓,段家的一只手,极为重要。
只是······
“段公子一张口便要京州渔业的五成,岂不是高看我了?”李爷仰头一口饮下,未及段泽抬手,他反倒执起了酒壶,望向段泽。段泽一笑,翩然间饮下,那人当即满上。
“李爷若是这么说便是过于自谦了,京州一带的渔业还不是靠李爷的一张嘴?我这五成看似不少,可是在李爷这里又算得了什么呢?京州虽然没有北上,可是京州每年的对外出口便是获利不少。你我都知道,百年津城现已显现中虚之态,眼下的京州渔业炙手可热,只怕李爷倒是要看不上区区商道带给你的利润。而我段家从未经手过海业,这五成想来也是我急于冒进,不过是图一个稳妥罢了。若是成了,于你我都好;若是不成,受益的自然更是李爷,这个买卖自然是划算的。”
段泽粲然一笑,问道:“李爷以为如何?”
姓李的面上一讪,心中却藏着万分的疑惑和纠结,一时间竟然有些怔住了。
段泽也不催他,自己斟了杯酒,正襟品起酒来。
忽而一念头起,想到,这丫头今日怎么没动静了?
回身一瞧,便看见霍之粥站在他身后,头紧紧低着,从未见过的恭敬。她双脚拢收,整个人像是一颗在寒风中被吹来吹去的小树,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好似随时都要折断似的。
啪!
果不其然,这棵树摇到他面前时,直挺挺的倒了下来。
霍之粥是被饿醒的,睁开眼睛发现四下竟是黑黢黢的,躺在身下的板子晃晃悠悠。四下一瞧,自己竟然睡在了马车上。
彼时,段泽和李爷在酒桌旁交谈,霍之粥却是饿的前胸贴后背,脑子嗡嗡直响。她低着头,耳边传来那两人交谈的声音,她只依稀听到了什么“雪山”“海蛇”“泽国”之类的词,其余的便全部左耳进右耳出了。
想来该是自己半天没吃饭,再加上裹胸布勒的胸口太紧,呼吸难耐,又像一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后面站了半天,这才昏了过去。
她模糊的记起,昏倒前隐隐约约记起一张缥缈的脸:浓眉,长睫,鼻子,还有一张一合的嘴······
接着便是彻底不省人事了。
霍之粥想到这里一惊,自己虽然还穿着男装,但是裹胸布已经没了。
难道是段泽?
思及此,不禁满腔气恼。
“停车!”她大喊。却见外面驾着马车的车夫恍若未闻,继续打马前行,当即吼道:“我叫你停车。”
车夫勒紧缰绳,马儿嘶鸣停下,“公子,有何吩咐?”
“谁送我出来的?”她气道。
“是雅阁里的一位姑娘,小的不认识。”车夫顿了顿,“不过那个付钱的我倒是知道,是段公子,他让我将你好生送回云来客栈。”不仅如此,给的报酬还不低呢!
霍之粥皱眉,哪个姑娘?她可从来没有去过那。
“那姓段的呢?”
车夫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小的不知,客人吩咐事了,咱们只好好应着便是。”
车夫见她没有什么要紧事,继续挥鞭。马车骤然往前一驰,将霍之粥掀翻在地,撅了一个屁股蹲。
许是压上了什么东西,马车重重的顿了一下,车夫没当回事,只是屁股被咯了一下。他揉了揉,重新哼着小曲往前驶去。
到了云来客栈,马车稳稳停下。车夫站在外头,恭敬的喊道。
“公子,云来客栈到了。”
等了会,没人应。
声音又提了两个度,“公子,咱们到啦!”
依旧是没人应。
车夫慌了,掀帘一看,座位上除了被弄皱的锦绣毛毯,哪里还有什么公子的踪影?
霍之粥连滚带爬的跳下马车,慌乱间跑了许久。因为体力不支,跑了一会就已气喘吁吁,只得停下来。躬身,双手拄着膝盖。
抬眼处,长长的街道,两边灯火明媚,小贩的叫声、如织行人的说话声、各色铺子里男男女女的欢声笑语,头顶是一线繁星点点的夜空,脚下是绵延无尽的青色长街。
霍之粥突然觉得面前的一切是如此陌生,明明已经生活了十多年,一瞬间却好似不认识了似的。方才从马车上匆匆逃下来,现下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咕咕咕!
倒是肚子先抗议起来。
罢了,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幸好晚间陪段泽出门的时候带了些碎银子,否则眼下便是肚子饿穿了,也寻不到一口吃的。
她忍着饥饿,四处寻觅着,却在黑暗中看到了惊鸿。
霍之粥大喜,喊了一声“惊鸿姐姐”,便急急跑过去,到了近前才发现惊鸿面前站着一个黑已经转的男子。
额前一缕长发垂下来,映出半张皎月出尘的面庞,五官掩映在夜色中瞧不真切。
惊鸿也有好一阵子没有见过霍之粥了,此番在大街上见到,又是惊讶又是好奇,“小粥,好久不见,怎么今日的空出来玩?嗯···你这身打扮,可是要去往哪里做些什么?”
霍之粥揉揉肚子,撒娇道:“出来觅食的!我到现在连水都未喝上一口,再不吃饭就要饿死啦!”
立在一旁的男子忽然发出了一声轻笑,那样轻,那样柔,好似夏夜从遥远海边出来的凉风,让人消去心头燥郁,十分舒爽,“这位公子说话真是有趣。”
霍之粥不满的皱眉,但想到自己的样子便也没做多余的解释,倒是一旁的惊鸿不好意思起来,“你···她···其实···”哼哧了半天还没说完一句整话。
霍之粥心想,惊鸿几时变得如此扭捏了?
存了心打量起身旁的人来,不想那人却道:“姑娘既然有事,在下便告辞了,有缘再会。”
那人作势欲走,惊鸿急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男子并未回头,长袍下摆随风扬起,招招手,“不过称呼尔,不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