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说我能放过你吗?”宋乔脸上仍噙着隐约的笑,但毫无温度的声音却让听者忍不住胆寒。
他撒开刘渊的下巴,另一边至今一言未发的阿丑却是手起刀落,刘渊便无力地躺倒在了地上,血不染刃。
良修瑶有些不忍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身子微颤,她其实依然抱有恻隐之心,并没有想真的要了他的性命,这是她第一次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在自己面前。
“拖下去,埋了吧。”宋乔干脆利落一声令下,便给这具没了温度的躯体安排了最后归处。
他转过头看出良修瑶有异,心知她大概是一时被惊到了,她同他们不一样,如他这般从小便看惯了生死,十岁时手上便沾上了敌人的血,杀这一人简直是太过稀松平常的事了。
宋乔轻叹了口气,小心把良修瑶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脑袋,开口道:“瑶儿不要怕,你要明白一件事斩草要除根,否则一招不慎就会有大麻烦,我们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杀人可能很可怕,但我们总有一天手上都要沾上敌人的鲜血,你要学着习惯。”
“嗯。”良修瑶头埋在宋乔怀里闷声道。
只是这个时候,他们没人想到,宋乔竟是一语成谶,而他们的后来也因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处理完刘渊再后面的事情就很简单了,随刘渊而来的那几个手下,尤其是打头身手最好的那个直接自愿入了军队,而剩下的那几个人审时度势有些也跟着入了军队,另外有一两个实在不想的在做了保证之后也被放了一条生路。
良修瑶也没忘了还被困在山寨地牢里的那些人,带了人又赶回了山寨,在寨子口冲宋乔要了支信号烟火朝着天上放出去,彭的一声烟火在黑夜里绽开,十分漂亮显眼。
和约定时的那样,地牢中的人看到烟花才试探着大胆的开了锁逃了出去。
至于这寨子中的其他人宋乔也均对他们做出来妥善安置,有愿意的便被收编了,不愿意的也放他们去寻更好的归处。
就这样,一个不大不小存在了十数年的山寨土匪便被这样清扫干净了。
至于时容,他本就是江湖中人,追求自由,更有那一身易容换脸的本事,最后还是回绝了宋二想要留他的想法。
不过念在与良修瑶的患难之交,也算是过命的交情,更加担忧他一个女儿身行走江湖不安全,怕一朝不慎再遇到今日之事,于是十分细心地照着她的脸做了一张男人的人皮面具。
当良修瑶改头换面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宋二阿丑等身边熟悉之人看了还是不由惊呼出声,再次惊叹于时容巧夺天工的手艺,是真的可以以假乱真的程度。
良修瑶如果不说话不动作,既算是熟悉她的人都不会认出她是女儿身,就是普普通通放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个子娇小的少年郎,这真的是为他们接下来的路程省下不少麻烦。
后来也的确,他们一路上赶到北疆,中间再没遇上什么垂涎美色,前来找麻烦的贼人,良修瑶也不用再被限制自由了。
而此次自她决定要顶替了朗言修去凉州起,就早早去寻了时容,他本就是云游四海的江湖中人,找他着实费了良修瑶好一番工夫,不过好在紧赶慢赶着时容还是将着急赶出来的一张与寄给的他的那张画像有九分相似的人皮面具送到了良修瑶手上。
至此,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只等着年关一过便能启程了。
良修瑶拿着手里极其接近皮肤质感的人皮面具,看着眼前已经备好的专门定制的比普通鞋子高出不少的长靴及一身月白长衣,她忽然升起了一点坏心思,唇边勾起一抹笑意,稍纵即逝。
……
这几日宫中到处都弥漫着临近年关的欣喜,但这种喜悦的气氛并没有感染到元烨身上。
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几乎都是他最累最忙的时候。
各地官员递上来的折子如雪花片似的堆在桌案上,每日的早朝都要听他们互相扯皮,好不热闹。
他每日几乎都要忙到深夜才得以回寝宫休息,谁知这次他刚踏入房门,一阵极快的破风声便从背后袭来,他原本有些混沌的眼眸瞬间清醒,十分灵巧地一偏头便躲过了一招。
动作间,元烨转身正面对上这个胆大包天的偷袭者,殿内没有点灯,元烨透过窗户的光,隐隐约约看到对方的脸,竟酷似朗言修。
此时对手也不甘示弱,一招未成,挥出去的脚迅速收回,又换拳甩出,元烨不慌不忙接下,只是动作多半躲闪,并没有攻击的势头。
对方也自然感到了这一点,当下没了一教高下的心情,干脆停在了那里,两人相对无言。
“为什么不还手?”熟悉的声音在空荡的殿内响起,还带着几分说话之人自己都未觉出的嗔怪之意。
“我怎么舍得伤了我的皇后。”元烨两只手收在背后,借着窗外的月光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人,虽然早已猜到了来者何人,但看她这身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装束,也确确实实让他眼前一亮,不仅是脸的变化,包括身形气质都与以往不同了。
冷不防地,良修瑶忽然凑了上来,一张脸在眼前迅速放大,开口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即便是鼻尖挨着鼻尖如此近的距离,但她这张脸仍精致的毫无破绽,元烨在心中暗自感叹。
“因为只有你能光明正大的进到这里,无人阻拦。”元烨勾唇一笑,脚下又向前走了一路。
眼看两人的鼻尖马上要碰到一起了,良修瑶一个腿软,禁不住后退了一步,再次拉远了两人的距离。
显然,再一次的对峙,良修瑶又落了下风。
的确,元烨说的一点没错,她是光明正大从正门走进来的,并没有人拦她,这一身行头还是进来之后在他寝宫中才换上的,本想攻其不备借此试探一下他的真实实力,不成想她的这点小心思在他那早已昭然若揭,她心里不由升起了点挫败感。
不过转念一想,这里也不是别的地方,是一国之主的寝宫,倘若这么容易便可以容一个外人潜入,恐怕元烨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元烨就在对面看着她眼神明明灭灭兀自出神,对于她心里的那些小九九他大致也能猜个**不离十了,才缓缓开口道:“你这身装扮做的很好了,倘若你不说话只站在那,我们打个照面,我不会认出来你的。”
“真的吗?”听到元烨对她的认可,良修瑶十分明显的眼睛一亮,整个人都灵动了起来,对他的话十分受用,像得了好吃糖果的孩童一样开心。
元烨也忍不住笑起来,看着她此时的灿烂笑颜放在这张棱角分明的男人的脸上显得颇为滑稽。
好不容易压住了笑意,才轻声提醒她:“记住你现在是朗言修,不能这么笑,会露馅的。”
闻言,良修瑶才后知后觉地收起了笑,方才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元烨看着她身着一身月白色长衫,腰间着汉白玉浅青色云纹束腰,显得身材十分修长,颇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样子了。
他没再说别的,就静静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但良修瑶还是能感觉到他眉眼间落下的浓浓的伤感。
她不知道他想起来了什么伤心事,微微蹙眉道:“怎么了?我这身打扮……还有什么问题吗?”
元烨自嘲地摇摇头,没有回答,忽然说起了别的:“有没有人说过你很适合明艳的大红色,白色在你身上太素了。”
他记忆中的那个侯府大小姐明艳放肆潇洒,鲜衣怒马,就像一个小太阳,照亮着温暖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大婚当日,一身红衣的她美极了。
元烨蓦地冲她扯了个笑脸,消逝了忙碌一天的疲惫和高处不胜寒的冷漠,显得格外温柔。
良修瑶登时一愣,看着元烨出神,自进宫以来她似乎从未见过他这么放松温柔的笑过,不自觉地她嘴角也升起了不甚明显的弧度,“红色太亮了,倘若早几年或许我会喜欢,但是如今还是素净稳重些的打扮比较适合我了。”
三两句话说完,元烨的三魂六魄才仿佛回到了当下,笑意也淡了下来,早几年所有人都还在,他抑或是她,都要比现在快活吧。
可是事到如今,他才真正感受到无奈,世事无常,很多事都是他们无法预见,也无力改变的,很多人很多事都在推着他们向前走,被迫长大,将那些本就寥寥无几的稚气彻底扔掉。
本该恣意鲜活,潇洒一生的女儿成了笼中鸟,告诉他以后要成熟稳重;本该功绩卓越,名垂青史的将军成了墓下魂,阴阳相隔再不得见;本该碌碌无为,了此一生的弃子如今竟成了一国之主,羽翼渐丰,撑起了这一方天地。
这是怎样的可怜又可笑呀。
“还有几日,就要过春节了。前些日子尚衣局已经将为此次晚宴赶制的衣服送来了,是很明艳喜庆的大红色。”不知为何,他似乎很想看她穿红色,良修瑶看到他忽然淡下去的笑意心里竟莫名的不舒服,忍不住又补了一句。
果然,话落,眼前的人望着她的眼睛里又有了光彩,有期待,有愉悦,又夹杂着许多复杂的她看不懂的东西,又让她忍不住想要躲开。
“那臣妾就先告退了,陛下早些歇着吧。”
匆匆撂下这么一句话,良修瑶转身便准备出去。
谁知元烨速度更快的拉住了她,良修瑶回头疑惑地看着他,他无奈笑道:“难道你是要顶着这张脸出去吗?”
元烨伸手碰了碰她脸上还贴着的人皮面具。
她这才意识,她现在顶着的可是一张酷似朗言修的脸,这宫中各方势力的眼线皆有,恐怕今晚她只要出了这道门,明日就会事无巨细地落在别人的桌案上。
很显然她又再一次的在元烨面前干了件蠢事,良修瑶感到自己的脸上腾地一下便烧了起来,不过好在有一层面具遮掩,脸上的红晕透不出来,不然她就越发的丢人了。
她轻轻拨掉元烨还拽着她的手,佯作毫不在意地跑到方才换下一群的屏风后。
元烨看着手上蓦地一空,直到留在上面的温度彻底上冷了下来,才慢腾腾地收回来。
他回身转向屏风,那是一个万字屏,简单的白纱幕布上绣着万字文,白纱透光,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后面那个玲珑剪影。
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剥落,露出玲珑有致的身形,紧窄的水蛇腰不及盈盈一握,倒是看得元烨忍不住气血上涌,当即有些不自然地转过身去,不敢再打量。
只是在此情此景之下,原本最能发挥用处的敏锐耳力反倒成了最大的煎熬,衣裙磨磋的声音不绝于耳,丝丝缕缕地挑动着他脆弱的神经,真是莫大的折磨。
终于在苦苦忍耐了半柱香之后,屏风后的人才施施然走了出来,脸上的面具已经摘了下来,露出本来姣好的面容,脸上不知道是闷得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泛着淡淡的红晕,身着一身青色衣裙勾勒出纤细娇小的身形,与之前那个身量修长的少年郎判若两人。
元烨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两人隔着几步距离,遥遥对望。
目光流转,气氛有些微妙。
许是元烨的目光太过灼热了些,良修瑶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帘,着急地告辞:“天色已晚,陛……陛下早些休息,若无他事,臣妾便先告退了。”
当下,也不等元烨言语,便三步并作两步从他身旁掠过,身后扬起的衣裙擦过他垂落身侧的手背,触之即离,好似在心上轻轻扫了一下。
元烨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出言阻拦,只静静看着她踏出这道门,那一缕青色融入黑夜里,耳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才有隐约一声叹息散在风里。
她对他,恭敬有余,情意亦可,但却仍是拒绝亲近,总是差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