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修瑶走得很急,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着似的那般着急,直到守在宫门外的绿萼见她出来,匆匆迎上来问她怎么了,她那犹如擂鼓般的心跳才慢慢平息下来。
“没事,我们回去吧。”良修瑶摆摆手,整个人安静了下来,和同在门外站着的周公公点头示意之后,便转身离去了。
绿萼看她走了,也立刻跟了上去,安静地随侍身侧。
今晚天气不错,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上,清冷的光落下来给地上人笼上一层银辉。
寒冬腊月里,清风拂过还是让良修瑶忍不住抖了抖,绿萼极有眼色地上前把手上拎着的大氅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良修瑶身形一滞,微微偏头,最终也没说什么,抬手拢住了身上的大氅,继续往前走。
边走边想,一帧帧的画面涌进脑海里,万千思绪缠在一起理不明白。
她也不知道现在这样算什么,她忽然觉得现在的自己特别像个鹌鹑,总是在他面前装聋作哑,有些事尽管早已心知肚明,却总是踏不出那一步。
儿女情长原不该令她烦忧,自她踏进这宫中,自她穿上那一身大红嫁衣站在殿前接受朝臣跪拜时,当年那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潇洒想法就已经被深埋于心了。
这世上的女子大概没有哪个愿意与别人共享一个夫君,但从她们小时便被时刻教育着三从四德,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片国土上女子好像生来便应当是男儿的附庸,应当无才无权无功,一名女子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亚于痴人说梦。
但良修瑶偏偏与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传统的女子不同,她不要这样活着,所以她从小便要缠着兄长一起去学堂读书,跟着宋乔去校场练功,她一直很用心,在任何方面都不落于身边任何一个男儿。
虽然老侯爷天天念叨着她整日闹腾着不像个女儿家,但实则心里却暗自为这个女儿而感到骄傲,不娇弱不怯懦,这才是有将门之后的样子。
而良修瑶心里其实也早已知道这一点,她很感谢父亲对她的纵容,让她可以不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不用学习女红,以至于到现在她连最简单的鸳鸯都不会绣。
甚至她的婚约,虽然说是在她出生之前便由她的母亲与宋家订下了娃娃亲,但在她及笄那年,父亲仍然来问过她的意见,这一纸婚约随她心愿,若是不乐意,不嫁也无妨。
她对此并没有什么抗拒,和宋乔一起长大,情义深厚,宋二对她很好,甚至同她承诺过若是以后真成了婚,此生也只会娶她一人。两人门当户对,这一纸婚约在当时显然是最好的选择。只是她当时并不想太早成婚,困在一处,于是婚约保留,而婚期则理所应当的延后了。
再后来,就偷偷地跟着宋乔去了北疆,也是这一遭,让她阴差阳错地转到了这宫墙里,一个她从少时就不喜欢的地方,嫁给了一个注定不会只属于自己的人。
就这么思绪纷飞,胡思乱想着回到了坤宁殿,良修瑶抬头看着偌大的牌匾,忽然长舒了一口气,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声:“罢了。”
腊月二十八
距离春节不足两日,良修瑶这几天也是忙得有些脚不沾地了,位居中宫,慰问后宫佳丽三千的重任也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她身上。
要说这后妃之间关系算是非常融洽的了,除了杨柳儿难缠些,其他几位都是姐姐妹妹的叫着,好不亲切。
不过也正因为这样,良修瑶反而为元烨感到挫败,原本她也以为是几个宫妃性格太过温良,才会相处如此和谐,但在更长时间的相处之后,她才发现问题所在,这种和谐绝非性格温婉表面工夫的不争不抢,而是真的没有可形成斗争的东西,是真正的互相照顾互相欣赏的和谐相处。
这样看来,后宫三千互不争宠,恐怕只有一个原因——不在意,只有心中无爱,才会不嫉妒,不靠近,更不会想方设法地争宠,甚至于无欲无求。
而在这后宫本就不足两手之数的宫妃之中,恐怕也只有最难缠的杨柳儿是心中真正有元烨的,剩下的恐怕都没什么爱慕之情可言。
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呢。
良修瑶在后宫几个宫妃那儿转了一圈,最后才到了珑悦宫,这里才是她最想来的地方。
前几日便听说,尚贵嫔又在研究新菜式,忙过了这几日,好不容易有时间过来了,良修瑶自然是绝不能错过这份口福呢。
因着常来的缘故,她与珑悦宫的宫人十分熟络,见她过来,连行礼都省了,直接便迎了进去。
“我家娘娘正在小膳房里做东西呢,要不皇后娘娘先随奴婢去前堂坐坐?”尚贵嫔身边的婢女知翠迎到良修瑶身边道。
“不必了,本宫直接去小膳房去见姐姐就是了,你们各自去忙吧。”说完,良修瑶也顾不得仪态了,直接三步并做两步,便往小膳房的方向去了。
这边绿萼也没跟着,反倒被知翠拉着说起了悄悄话。
良修瑶一进小院子就闻到了诱人的香味,这下她那好吃的属性可再也压不住了,推开门就准备冲尚贵嫔撒个娇,讨口吃食。
谁知这一眼,良修瑶却是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了。
只见尚贵嫔对着面前一道白玉雪莲的菜品黯然神伤,眼中蓄满了莹莹水光。
听到这边的动静,她转头看到良修瑶才匆匆擦了擦眼睛,嘴角堪堪扯起些弧度,冲她招手笑道:“瑶儿竟是有空过来看我了,刚好我刚做了道白玉雪莲,你快过来尝个鲜。”
原本一心过来想要大饱口福的良修瑶见她这幅模样,顿时没了心思,看她勉力在自己面前维持笑意,心中更是愈发难受了。
尚贵嫔是她见过最温柔但也是最坚韧的女子了,她说话总是温声细语,待手下宫人也是一等一地好,从未发过脾气,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当初姚侍郎因受牵连入狱时,她也未曾落过一滴泪,也没有低声下气地去向元烨求情放姚侍郎一条生路,只说了一句清者自清,相信陛下自有决断便再未多言。还是后来事情查实,发现姚侍郎并没有中饱私囊而是遭人嫁祸才将人放了出来。
因而在良修瑶眼里,尚贵嫔是一个极淡然坚韧的女子,今日目睹此情此景,心中自是惊异万分,当下竟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了。
直到尚贵嫔主动开口唤她,她才回神凑了上去。
良修瑶并没有接过尚贵嫔递给她的筷子,而是牵起她的手把人拉去了卧房。
把宫人全部遣出去,掩上门才对尚贵嫔开口道:“如若姐姐肯信任妹妹,不如将心中烦闷同妹妹说上一二,若是有能帮到姐姐的地方,我一定在所不辞。”
良修瑶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单刀直入,挑明发问。
话落,只见尚贵嫔目光躲闪,面露难色。
“我知你有心事,如若姐姐不想多说,那我不问便是。”良修瑶看得出来她的挣扎,当即松开手,沉声道。
果然,犹豫片刻,尚贵嫔叹了口气,开口道:“我原本不该在这宫墙之中的。”
才子配佳人,寒门秀才遇官家小姐,这就是戏文里惯常出现的俗套故事。
在戏文里无论是崔莺莺与张生还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无论是状元高中明媒正娶还是为情私奔心软扶持,皆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一旦这样的故事走进现实中来,那便是注定了这必然是一场悲剧。
像故事开头写的一切俗套的相遇,一张不慎失落在游园会上的手帕,刚过及笄之年的官家小姐带着几个贴身丫鬟有些焦急的寻着,一张方帕虽并非什么贵重之物,但这却是女子的贴身之物,若被有心人捡了去,恐是被玷污了清白也百口莫辩。
几人千寻万寻都不见那一方帕子的踪影,就在那官家小姐站在原地兀自懊恼担忧时,一只手忽然捻着一只绣花手帕递到了眼前,温润的声音响起:“小姐可是在寻这个?”
情窦初开的女儿抬头看去,只见方才在游园会上大放异彩的少年郎此时正笑眼弯弯地给她递上手帕,她红着脸接过手帕,连道声谢都忘了,只看着那道匆匆离去的修长背影出神。
只一眼,心中便像落下了一颗种子,在慢慢地破土,生根,发芽,长出细密长长的枝桠,每一次的思念都结成了养分,灌溉在心上,期盼着它早日开花结果。
或许上天总不忍心辜负一对有情人,缘分如此玄妙,不久之后两人便在姚侍郎府上再次相遇,而未来所有的羁绊也从此处开始了。
一个是寒门秀才,父亲门生,名唤顾子书;一个是官家小姐,恩师女儿,名唤姚思。
顾子书虽出身低微,算不得门当户对,但确实有着真才实学,是不可多得的将相之才,得姚侍郎青眼,只待来年参加科举一举中第,日后仕途自然是光明坦荡。
姚思是姚家的嫡次女,上头还有个一母同胞的长姐和兄长,及一众庶出的哥哥姐姐,她是家中最小的妹妹,姚侍郎老来得此一女,对她很是宠爱,及笄之礼上便应了她,婚姻嫁娶之事全随她心意。
至此,两人之间再无父母至亲的阻拦。
一见钟情,两情相悦,才子佳人,实属良配。
若没有横生变故,这本该传为一段佳话,可惜世事难料。
等不到来年开春,当朝皇帝的病情急转直下,北疆又乘机生乱,战事频频,整个朝堂之上暗潮涌动,虽已有储君,但其他几位皇子依然蠢蠢欲动,一边是不甘心就此将皇位拱手与人,一边更是怕新帝登基自己性命堪忧,与其坐以待毙,不若此时背水一战,或有一线生机。
如此情势之下,众位皇子纷纷拉拢朝臣,兵部也成了几位皇子的必争之地。
兵部侍郎姚建钊看着递过来的如雪花似的信笺,很是头大,这种时候站队便是赌上了身家性命,成了便是一国忠良,败了就是万劫不复。
最终姚建钊还是选了太子,一方面名正言顺,另一方面背靠杨家,即便不是真的嫡出,即便那个太子看上去难挑大梁,但也依然不是其他人轻易便能撼动的,与其把身价性命押在别人身上,不如赌杨家还能保这一朝的繁荣。
最稳固的结盟莫过于结亲。能配得上皇子的只能是府中嫡亲的女儿,长女早已出嫁,唯一的人选不言而喻。
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于姚思与顾子书这一对有情人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自小备受宠爱长大的小女儿心思纯良,年纪尚小的她完全不能明白父亲的无奈,只以为父亲是为了荣华富贵要牺牲掉自己的女儿。
自小性情温和乖巧的姚思第一次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同父亲大闹一场,脾气火爆的姚侍郎扔下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便将素来疼爱的小女儿关了起来。
被禁足的她整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想尽办法同自己的心上人互通信笺,陷于情爱的姑娘有情饮水饱,只想着同心爱的人在一起,不论贫苦。
可是顾子书并非眼中只有儿女情长的庸人,在得知事情原委之后,其中利害也一并了然于胸,当前情势不容他们选择,如果他带她私奔,彻底离开这里,那么恐怕姚侍郎一门都要性命难保,他们不能这样自私,牺牲了这几百条人命,换两个人得偿所愿。
终究,那个满心期待着情郎带自己离开的姑娘只收到了一封作别信,信中只留了一句话“此身已去,谨以此书寄遥思”,信中还有断裂的半块白玉雕琢的雪莲,正是她予他的定情信物。
一分为二的定情信物,便是要两人从此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姚思完完整整捧给他的一颗心见到此物时也彻底碎了,如果不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那嫁与谁便全无所谓了。本来生于官宦之家,能嫁进皇室已算是高攀,若是受宠,亦能给家中带来荫庇,实为两全之事。
心如死灰的姑娘终究向现实服了软。
此事未敢耽搁,择了一良辰吉日姚思便嫁进了太子府。
虽不是迎娶正妃,但毕竟太子娶亲,依然行的声势浩大,与民同乐,皆大欢喜,只有轿中的新嫁娘不见一丝喜色。
尚贵嫔言至此处早已泣不成声,悲从中来。
良修瑶听完一时无话,安慰的话无从说起,只是轻轻将人搂进怀中,以作安抚。
待人情绪逐渐平复下来,才出声:“事已至此,已成定数,你与他二人注定有缘无份,不若放下,过去的又何必伤怀。”
“本来已经绝了这念头,可今日见到地方上贡来的雪莲,才忍不住又想起了当年之事。”尚贵嫔仍带些哽咽地接着道,“雪莲乃是他家乡凉州天山特有生长之物,当初我们曾有承诺,执子之手,白头偕老,等他告老还乡之后,我便随他一起回凉州。想他离开京都应当是回了家乡。”
“父亲入狱之时,以为此一去便再无生机,曾去信与我,那时我才真正明白子书一走了之的良苦用心,他是为了保全我们一家,可怜我竟还怨他多年,是我负了他的。”
又是凉州,没想到这桩桩件件的事竟都是在那一个地方。良修瑶心道。
“姐姐若有心事,直言便可,我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从说起往事开始,她便注意到尚贵嫔眼神飘忽心事重重恐是有事相求,原本良修瑶还以为是余情未了心有不甘,可方才一席话停下来,似乎并非为着私情。
尚贵嫔见自己心思被戳破,当即好似下了极大决心,直接起身跪了下去,神情肃然道:“是,臣妾有一事相求,请娘娘成全。”
良修瑶被她突然动作一惊,想伸手扶起她,可耐不住她心意已决,只得随了她去:“好,你说便是。”
“我知老侯爷身在北疆,与凉州毗邻,臣妾可否求娘娘告老侯爷一声,请他遣人去凉州寻顾子书下落,那日一别,生死不知。若能寻到他下落,还请娘娘帮我带句话给他,当今圣上是一代明君,绝无昏庸**之事,还请他回来京城圆他此生鸿鹄之志,为国效忠。”
“他身怀大才,实在不该被埋没,不该因为我,因为儿女情长,放弃他的抱负,即便身处江湖之远也一定心忧其君。”
不得不说,听过尚贵嫔这一番肺腑之言良修瑶是很受触动的,她想不到这样一个看似温柔实则很固执骄傲的姑娘有一天竟会为了昔日情郎,一个可能日后都没什么机会再见的人的所谓抱负放下骄傲,跪在自己脚边苦苦哀求。
那双看着她的眼睛,晶晶亮亮的,饱含着无限希望的光。
良修瑶自然也没忍心熄灭那双含情眼里的光,一声“好”答应的干净利落,痛快地倒是让求她的人发了愣,尚贵嫔实在没有料想到这种听起来十分棘手的事竟然这么轻易的便被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