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
阿娜仁身着雪色宽摆长裙,头戴玛瑙花冠。低眉抬手,身姿如柳絮般轻盈,一颦一笑,面容比牡丹更动人。
玉臂轻舒,裙衣斜曳。
少女仿佛能跳到地老天荒。
明快轻灵的乐声之中,司蔻能看到一个欢腾的灵魂。
可明明她就几步远外的地方,却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大殿柔色烛灯给少女的衣裙渡上暖意,反倒更为朦胧。
司蔻闭上眼,叮当作响的浑身玉饰,宛如短兵相接。
她猛地惊醒,这……分明是北狄凯旋的贺曲。
司琰曾经提过,说是娘很喜欢这个调子,还千里迢迢把曲谱给送回来,要她收藏着。
殿中旋转的少女,嘴角弧度从未降下,司蔻能看到她眼中炽热动人的情意。
半晌。
动作缓缓慢下来,这支舞将要结束。
像是做了一场迤逦凄美又异常短暂的梦。
少女收尾的动作很漂亮,然而那一瞬间,司蔻像是看到了刹那凋零的娇花。
之后的阿娜仁,宛如一件精美的器物。诸事皆无爱恨,无情仇。
只见她盈盈一拜,笑着回到自己的位置,一举一动皆是完美的大雍礼节。
身后是殿中权贵们赞不绝口,有些甚至鼓起掌来。
司蔻看着心冷。
不论阿娜仁如何出色,终究是北狄女子,还是正在挑战我大雍贵女的敌国公主。
身为大雍官员,又怎能毫不收敛的喝彩,真当是……叫人寒心。
午夜梦回,还能有几个人记得她宣平侯府惨案,记得八十万殉国的宣平军!
“……”
司蔻闷哼一声,嘴角渗出细细的血丝。
玉珠吓得手足无措,连翘反应快些,强忍着后递给司蔻手帕。
她倒是淡定。
缓缓捏起一角,随手擦拭的动作与平日无异。
这破身子。
心脉受损就罢了,现在竟是连生气都做不到。
司蔻微抬起一只手,那止不住的颤抖让她心烦。最后也只能认命的交叠在小腹,至少面上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她想起皓月之下趁醉舞剑的自己,想起午夜时分带领暗堂大杀四方的自己……简直荒唐。
当初叶息不接受摘星楼,她便把亲自训练出来的暗堂交给了他。
严格来说,暗堂不属于摘星楼。
那群顶尖杀手只有堂主一个头领,有自己特殊的制度和经营方式。
叶息自请成为副堂主,堂主的位置还是她的。
她司蔻,又何德何能遇到这么一群兄弟。
许是在现代的时候看多了武侠剧,对邪教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从最开始,司蔻就把那些血腥产业与摘星楼分开。
可现在……
她想要争一争,争那个……一手遮天的位置。
耳畔传来沉闷的鼓点。
司清澜立于巨鼓之上,面容冷艳,额间一点朱砂,墨发高高束起,手持银白双股剑,身穿朱红劲装,美的不似凡人。
没有乐伎伴奏。
众人诧异之际,带着杀伐之气的琴音传出,瞬间震透耳膜。
是三皇子!
齐云庭抚着的,赫然是雪晴。
这曲子大家也很熟悉,皇上亲自命名的《天下承平》。
嘶……
在场大臣,倒吸一口凉气。
不论司清澜跳得如何,她已经赢了。
殿中那对璧人的般配模样,深深印在了所有人的心中。感情上,北狄公主已经输了。
大雍也赢了北狄,不论是战场还是殿堂。
皇帝自然是大喜。
乐坊主面上挂着笑出来,先是各自夸奖一番,接着就要委婉的分个高低。
司清澜赢了。
北狄使团似乎也并不沮丧。
看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阿娜仁面上没有丝毫窘迫:“愿赌服输,你有什么愿望,说吧?”
“我要阿伦朱殿下,给我大雍军士一个道歉,这不难吧?”
司清澜挑眉,嘴角勾起一抹轻笑,她要让北狄看清楚,究竟是谁胜谁败。
“你们大雍——”
眼看着阿伦朱又要破口大骂,苏日勒赶紧拽住他。
“这位小姐,太子殿下并未去战场,在下是大将军苏日勒,道歉的事,还是交由在下吧。”
司清澜下巴微抬,算是同意了他的请求。
“可以,但道歉就要有诚意,跪下吧。”
男人一愣,猛然捏紧拳头,司蔻都能看见他刹那暴起的青筋,和充血的双目。
皇帝眼眸垂着,看不清神色,不过……看他绷紧的挺直脊背,定是满意这个提议的。
若北狄是寻常弱国,那倒无所谓,即便是肉袒牵羊也合情合理。可问题就在于,北狄不弱啊。
八十万宣平军已去,北狄山长水远,大雍剩余的兵力,能打的只有平南侯那一支,还是用来提防南昭的。
其余的皆是酒囊饭袋,当不得用。
邺阳城一战,两败俱伤。
虽是消灭了北狄主力军队,但人家好歹还留下一个苏日勒,大雍可没什么能对抗北狄铁骑的将领了。
若是再开战,若是北狄与南昭同时进攻……
后果不堪设想。
谁胆子大到敢直接挑衅啊?
而且话说回来,当年边塞也只是小打小闹,连当地常年驻扎的军队都可以打发,似乎是大雍皇帝先下令出兵北狄的吧?
司蔻恨北狄,只因为她的立场,宣平侯的女儿,征战北狄的几乎全是她宣平军。
可在十一年来与司琰的书信中,她能清晰的感受到大哥的纠结与挣扎。
宣平军的铁蹄之下,何尝没有无辜的北狄百姓沦为牺牲品。
两国交战,只有利益。
苏日勒和大哥一样,都懂得这个道理,却都只能无奈又满含痛苦的接受这个规则。
司蔻眼睁睁看着男人,在大殿之中面对皇帝跪下,那膝盖骨撞击地面的刹那,响声在她耳中一遍遍回荡。
名将折戟。
苏日勒垂眸抿唇,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敬大雍八十万将士,安息。”
说罢,手一扬,美酒尽数浇在他身前,甚至浸湿了裤腿。
够了。
司蔻在心里喊道。
却只能微微闭了闭眼,不愿再看。
若……若没有火烧邺阳,若碎石关没有守住,现在跪在这里道歉的,就是大哥了吧。
皇帝却是猛地睁眼。
“八十万?”
苏日勒依旧垂着眸子,冷声道:“是,八十万宣平军。”
“胡说八道!碎石关驻扎有十万大军,后又派去三十万大雍男儿,岂会仅有八十万?”
怒骂的是兵部尚书,苏日勒并不认识他,只是淡笑出声:
“酒囊饭袋而已,若非司小将军保他们,怕早就化为肉泥。”
“你!”
“听说大雍还给所谓凯旋的逃兵封了将军?”
皇帝面色一变。
苏日勒明明像个仆从一般跪在他面前,却无形中产生一股强大的压迫力。
“可笑至极!”
男人自顾自的起身回了座位,还不忘笑着看了眼司蔻。
谢谢。
苏日勒动了动嘴唇,司蔻能看懂他的意思。
微微摇头,指尖捏着酒杯小弧度的扬开,表示举杯敬酒。她不过是在场,少数没有产生快意的几个人罢了。
只觉得悲凉。
大哥曾经在信中说过,想要在战事结束后,拉着苏日勒出来喝酒,如今却是不可能了。
她却是连正大光明替他举杯的能力都没有。
北狄使团中,那位太子殿下又在发疯,对着苏日勒骂骂咧咧,眼看着还要动手动脚。幸亏阿娜仁迅速抹了一把眼泪,猛地按住他,再看向苏日勒时,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是她的错。
就不该跟那个司清澜许诺什么东西,她本以为按着计划,大雍不会这么过分才对。
“臣没事。”
苏日勒笑了笑。
阿娜仁拿他当哥哥一样,虽然不合规矩,但苏日勒也只把她像自己亲妹妹一样照顾着。
少年时期,他也曾情窦出开。
自披挂上阵始,他就再未想过那些风月之事,可战场上九死一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命回来,还是别祸害人家好姑娘了。
却没想司琰那家伙,竟然比他先走一步。
可惜。
北狄主力已去,接下来几十年若是安分守着草原,恢复气力也不是难事。
他这个将军难得能够清闲,可经此一跪,今后的日子怕是会很难过。
那些北狄大臣看他的模样,眼神中满是鄙夷和怒气。
旁边的南昭使臣,却是面色各异。
司蔻一眼便注意到气急败坏的杜笙,身旁小声安慰他的杜梦沅。
杜笙“浑浑噩噩”这么多年,却没想远走邺阳城,还能撞上这样的大事。
司琰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苏日勒又何尝不是。
邺阳城里,宣平侯时不时还要夸奖几番这位劲敌。且不说苏日勒用兵如神,与司琰棋逢对手,就连他这个人本身,也极具人格魅力。
杜笙所知的北狄军队里,只有这样一位温和谦逊,又豪爽大气的将领。
有些情谊,不在于相识多久。
司琰英年早逝,杜笙现在想起都会心痛无比。如今又亲眼所见另一位神交,遭遇如此对待,他简直心如刀割。
沈易寒脸上也不怎么好看,还时不时若有所思的看着司清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至于朝丰……
封恒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倒是云笺,全程错开目光,眉头轻皱。
视线转了一圈,回到齐瑜身上。
因为齐老王爷的缘故,齐瑜向来欣赏名将。苏日勒此人,他也早有耳闻。
司蔻不知道的是,齐瑜对他,不仅仅是耳闻。老王爷全心尽力的教他兵法,最喜欢拿来举例做榜样的,便是苏日勒和司琰二人。
齐瑜垂着头,看起来状态很不好。
旧时的信仰一个个毁灭,男人浑身萦绕着可怕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