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阵鼓点。
重时缓,轻时促。
成年男人手掌宽的红绫直直向前,飞渡整个舞台。身着妩媚衣裙的蒙面少女,腰间系着的一圈银铃,点缀着绚丽夺目的翠羽,很有奢靡的南昭皇庭风格。
四周歌姬咿咿呀呀的抱着琵琶唱着南昭小调,观者听者宛若置身于金碧辉煌的宫殿。
忽而乐声急促,少女腾空一跃,衣袂纷飞间,竟是单足立于轻薄的绫缎上。
南昭特有的舞蹈动作,不似北狄的热烈,不似大雍的婉约,舞者每个细微的动作都透着一股妩媚,艳而不妖。
又是一阵古琴起。
众人寻声看去,舞台对面的阁楼上坐着位带黑色面具的红衣公子。红绫稳稳搭在他面前的栏杆上,男人低眉抚琴,并不看舞台上的女子一眼。
似乎……是跳舞的少女在尽力跟上“乐师”的曲子呢。
这琴经过改造,音色少了几分沉闷,多了些丝竹般的幽幽靡音。灯光本就昏暗,此时合着少女腰间的清脆铃声,就像是进入了妖精的包围圈,无处可逃。
昨日楚流云一走,司蔻就调来了摘星楼里记载韩踏歌的卷宗,还十分幸运的找到一张画像。
此人好战,善琴,喜红衣。
韩踏歌。
“燕霞仰慕大雍已久,特依父皇意,前来拜见。”
杜芷兰嗓音不似寻常少女那般娇柔,而是婉转如幽谷莺啼,声声酥入骨中。
据说燕霞公主的母妃曾是南昭乐坊的坊主。与大雍不同,乐坊在南昭的地位可高的多,坊中女子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随便谁都可以独当一面,历年来嫁给南昭官员的也不在少数。
看来这位公主也是从小定向培养的。
她记得……杜笙的外祖母也是乐坊女子来着。
再回头看时,阁楼上的红衣公子已然不见,司蔻迅速捕捉到了杜芷兰脸上,闪过的刹那失落。
有秘密啊。
“哈哈,燕霞公主远道而来,我大雍欢迎之至。”
皇帝远远笑道:“快请入座。”
“谢陛下。”
燕霞公主腰肢轻摆,翠羽和铃铛顺着她的动作摇曳生姿,在场很多人眼睛都看直了。
包括皇帝。
司蔻在注意到这点时,就心头一震。不会吧……南昭真要把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送给年龄跟她爹差不多大的老男人?
仔细想了想,还真有可能,毕竟历史上这种事也不在少数。
她也不能说谁心狠之类的,毕竟对于南昭,对于南昭皇帝,燕霞公主只是一颗漂亮的棋子。
谁又不是棋子呢。
司蔻在天机谷的典籍里,看到过一本有些年岁的大陆史,也知道了那块历史断层。
由最开始的部落时代起,不久后诞生了统一的天元王朝。后来……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历史直接跳到了三四百年前的诸侯割据,这才有了大雍、北狄、南昭三个国家,至于朝丰,本质上只是个宗教集团。
她却在另一本古籍里,看到了一段令人心惊的记载。
天元王朝被描述的很奇幻,部分世家拥有异于常人的天赋,司蔻当时只觉得是代代遗传下来的基因选择,不过是被神话了。
可后来见到研究长生药的兰长老,莫名其妙重生的楚流云,占卜精准的云笺,和在大雍营中神出鬼没的朝丰人,她就不确定了。
或许……连带着她爹娘大哥的死,都不简单呢。
毕竟皇帝有无数手段卸了宣平侯的权,不至于采取这样风险极大还损失颇多的方法。
那究竟是谁,又是为什么,要借刀杀人呢?
古籍上,那几个世家里,正好有楚、云两姓。甚至连曾经离她最近的天机谷,都是藏着一层又一层的秘密。
如果楚流云的记忆没有问题,那么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偏离轨道的呢。
从她的到来吧。
天机谷的凤星命盘第一次出现失误。玄清子找上她的那年,正是司清澜痴傻的时候,若命盘没有出问题,玄清子必然能救下她。
那,命盘为什么会失误呢?
看来天机谷是必须去一趟了,清算恩仇。
……
司蔻额角抽了抽,眉眼传来一阵酸痛。托容栖的福,她昨夜倒是睡了两三个时辰的好觉。
也许是喝药的缘故,她很容易感到疲惫,任她意志再怎么坚定,这身子千疮百孔的,也支撑不了多久。
可这里是危机四伏的宴会。
而今天,这些人把剑尖对准了裴玄。
“久仰第一才子裴玄之名,素闻大雍讲究以文会友,不知在下,能否讨教一二?”
跟着燕霞公主一起来的,还有南昭的睿王爷,贵妃之子,夺嫡的主要人选之一。
“第一才子不敢当,在下尚有三分才情,余下七分皆是因大雍美景美事。”
“教算不上,稍作讨论却是无妨。”
裴玄拂袖起身,那架势,像是要跟人打辩论似的。
“那裴公子可就听好了,今日本王打算从驿馆骑马到万福楼,那匹汗血宝马却是性子刚烈,本王若是出手驯服,是以上等马草马具伺候,还是皮鞭惩戒呢?”
“自然得以上好马草,上等马具供着。”
“此言差矣,”先跳出来的却是户部尚书,一副火急火燎要救场的模样:“驯服马匹应当是要两法并行,如此供着怎可算是驯呢?”
裴玄淡淡瞥了他一眼:“这汗血宝马大多顽劣,若是惩戒之时生了怨气,踹了王爷又当如何?”
“区区一头畜牲,王爷若是生气,宰了便是。”
“可这世间难得一良驹,只因未能驯服而丢了命,确实是可惜。”
裴面不改色道,周围的大雍官员却是听出来一点什么,看着南昭睿王得意洋洋的神情,和自家皇上不断变换的脸色,心头一震,这……若是以宝马喻大雍,那南昭这王爷未免太嚣张了些。
尤其是户部尚书,那脸都吓白了。
“裴公子机敏,在下佩服。”
那睿王爷面上确实是带着几分真假难辨的笑意,那人坐下时,还朝大雍皇帝敬了杯酒。
宴会很快就歌舞升平。
众人明面上只当这是个小插曲,似乎无人在意。
……
结束后,司蔻拉着裴玄直接去了二楼,找了间包厢坐下。
“叶息来的消息,这回去的路上,有人要杀你。”
“哦?”
裴玄并不惊讶,司蔻撩起窗纱往外看了眼,夜里街道安静的诡异,时不时还能听见几声车轱辘响。
“不过我的人就在附近,硬拼的话也没问题。”
“那你来这里,是在等谁?”
裴玄这话一落,余光就瞥到一团鲜红。
“等我啊,”韩踏歌自来熟的撩起袍子坐下,扫了眼桌上的清茶,瘪瘪嘴又要了一壶酒过来。
“你们大雍人,就是讲究的无理。”
“你这副做派,我当是见着了北狄来的穷鬼。”
司蔻伸手夺下那酒杯,又一句话说完之前给他塞了回去。
“这酒的味道确实一般。”
“见你也不像是没钱的人。”
她记得这人在南昭的赚钱生意不少。
韩踏歌咧嘴笑开:“我可是大将军,要养那么多士兵战马,还有闲钱喝酒就算不错了。”
“南昭不给你拨款?”
“那死皇帝拨的钱,哪能够啊。”
韩踏歌越喝越觉得这酒不是滋味,整个人都厌厌的。
“该把楚流云叫来,这顿该他请的。”
“听说让燕霞公主和亲这主意,是你提的?”
韩踏歌面不改色,甚至还有几分得意:“是啊,那女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在宫里一天天的作妖,还老是找借口来我大营里晃,终于能把她送出去了。”
司蔻:凭实力单身。
“你们真想打大雍的主意?”
却见那人酒杯一顿,缓缓道:“……是睿王爷表现的还不够明显吗?”
“什么支撑你们如此嚣张?”
韩踏歌动了动嘴唇,差点就要说漏嘴,他后怕似的拍了拍胸口,瞪了司蔻一眼。
“天机不可泄露。”
司蔻:“……”
“不过话说回来,咱们是敌是友还不一定呢。”
裴玄手一紧,目光直直的看着司蔻,竟然比平日里多了几分警告和审视。
司蔻淡淡一笑,垂眸给裴玄添了杯茶。
“放心,我有分寸。”
后者却是瞬间皱眉,有分寸是什么意思?让大雍亡国不那么彻底吗?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裴玄冷冷道:“你姓司,不姓齐。”
“齐家气数将尽,让她插个手也无妨,”韩踏歌却是看不过去了,连忙怼道:“没准还能大捞一笔呢,比你们这些书呆子强。”
裴玄:“……”
气得说不出话来。
“别这么说,我做的可都是正经生意,”司蔻瞥了他一眼:“再说了,二哥在我摘星楼的地位,可是跟堂主平起平坐的那种。”
“哦,原来已经上贼船了。”
韩踏歌面上恍然大悟:“那你还矫情个什么劲儿,满口酸话还大义凛然的模样,真是……”
裴玄一口喝完杯子里的茶,转头就走,到门边才回头看了司蔻一眼,那神情似乎是说……
你再不跟来,这辈子就跟我一刀两断。
司蔻连忙推着轮椅过去,乖乖的在他身边,一言不发。
韩踏歌看的一愣一愣的,屋子里很快就空下来。
半晌,楚流云从窗户里缩进来:“哟,一个人喝呢?”
红衣男人随性半卧在椅子上,楚流云拿起他的杯子抿了口酒,随即满脸嫌弃的吐掉。
“什么鬼东西,你穷到没钱买酒了?”
“这不是?”
“这算什么酒,自打我建山庄以来,就没喝过这种劣质品。”
韩踏歌:“……”
好酸哦。
“刚才怎么不来?”
楚流云面色一顿:“那不是有裴玄在嘛,你跟他也见过了,明显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所以司蔻自己搞事为什么还要带上他?”
“那话也不是这么说,”楚流云晃了晃脑袋:“裴玄做事利索,很多时候有他还挺有帮助。”
“那我只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韩踏歌挑眉,他第一眼见那个男人,就觉得他该是个清正大义的好官员,跟自己这种阳奉阴违的狗东西是不一样的。
因此对裴玄有种先天的排斥。
“未来的事,谁知道呢?”
楚流云笑道,两人酒杯相碰,夜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呸!劣酒。”
“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