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宫墙两侧的的金箔纸都打上了光晕。娟秀的绣花鞋落在地上,发出些许嗒嗒声。
一行人倒不是往正殿去,而是径直往皇后宫殿去了,说到底今夜本是人家家宴,她也不便参加,是皇后娘娘特地派人来邀了她,说自己与她母亲情同姐妹,婉如便是她的亲侄女,照理便该是一家人的。
暮夏,晚间的风是凉了些,她拢紧了披风加快步伐。皇后心中所想,她大致也是能猜到些的,心中不由地忐忑了些。
“婉如见过皇后娘娘。”她行了个礼,皇后娘娘见她来,自是欣喜,只是面容上略显疲态。
昨夜。
卞墨一回了宫,就被皇后娘娘叫去,劈头盖脸地一通呵斥,往日还鲜少见她发这么大脾气。
原来是因为昨日卞墨带着决婉如在洛安街头策马同行之事传到了皇后耳中。
“那可是天子脚下,多少人都看着,你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将人家带在马上,你可知今日这事已然满朝皆知了!”
卞墨恭敬地站着,眼底未见什么波澜。
“别人怎么看,与我何干。”
“与你是没关系,可是人家呢?人家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还未出阁便和男子当街策马,你这让她以后还怎么找个好人家!”
卞墨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点变化,他抬起头直直望向皇后娘娘,“母后心中不是早有打算吗?”
皇后藏着的心思叫他一语道破,盛怒的面容当下有些尴尬,“本宫……”
她确是藏着些心思的。婉如是个好姑娘,又是萱儿的女儿,出身背景也正好,此番游街,断了其他人家的念想,正好可以将她撮合于老三。
“母后为何只考虑三哥,我便不行吗?”
一句平淡的话语宛如惊雷,直劈醒了皇后心中完全未想过的念头,她震惊地撵紧了手绢,躲闪一般的避开他的视线。
良久之后,她才收拾了心绪,缓缓开口:“母后待你和老三向来是一视同仁,但是此事不行。”
卞墨咄咄逼问:“为何?”
“因为……”她轻叹了一口气,眼下的细纹已然用粉黛遮不住了。
“你是太子,是未来的储君,将来总有一天会坐上你父皇的位置,当君王之人,哪里还能将心系与一人身上,婉如是萱儿的女儿,本宫对她视如己出,想她余生幸福快乐,自是不想让她步入本宫后尘。”
“如果母后只是担心这个,那您便多虑了,儿臣自有打算。”卞墨暗了眼眸,利落地行礼告辞,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皇后戚戚望着果决的背影,心中一潭死水被迫开了涟漪。
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遭见卞墨对哪个姑娘不一般,往年见他到了年纪也不肯与女子近身,只当他心性未定,便从未将这事往他身上多想,现在才知,原来还藏了这般心思。
他坚定决绝的眼神,当真像极了那时还是王爷的皇上,一眼叫人沉沦。可那又如何,早晚是要成为君王的人,无论当年如何信誓旦旦,早晚是要化作飞灰的。
她黯然垂下眼角,心中仍笃定了主意。
决婉如见她神情不太对,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皇后娘娘?”
“欸。”她回过神来。
决婉如又关切地问道:“皇后娘娘没事吧,需要传太医来看看吗?”
“不,不了,是昨夜没睡好罢了。”皇后旁的嬷嬷听见这话,忙上前来替她按揉眉梢。
皇后又拉着她寒暄了两句体己话,倒也未曾再提到三皇子。
宴会即将开始,决婉如搀着皇后一同往正殿而去。宫女们井然有序地穿过铺满金光的殿前廊下。
正要踏入正殿时,恰见两道修长身影从对面徐徐走来。皇后停了步子,那两人也停下行礼。
“近日里看你们俩面色不对,只当你们兄弟还生出嫌隙了,今日倒是心情不错。”
“让母后担心了。”卞兴仁接过决婉如挽着的手臂,搀住皇后娘娘,“前些日子确实与七弟闹了些矛盾,不过现在误会说清楚了,便恢复了。”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卞墨,某人终于肯面对自己的内心了。
皇后娘娘欣慰地拍拍他的手,“那便好,你们兄弟俩自小就玩得好,莫生分了。”
“母后,我搀您进去。”
……
决婉如低着脑袋,能感觉到头顶上的一道灼热视线。高峻的身影自出现,视线便没有从她脑袋上离开过。
矜持良久,一道低沉暗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戴的是本王送的簪子。”
决婉如也不知自己出门时是如何想的,只觉得不由自主地,便选了这簪子,她怯怯地抬头,卞墨正双眼炙热地盯着她,脸上有些不同于以往的神情。
“什么簪子?都是小圆帮我挑的,我不知道。”
饶是嘴硬不承认,但躲闪的神情还是让他心头愉悦,当下眼角眉梢都噙了笑意,没说什么,便走入殿中了。
决婉如抿了抿唇,也低头跟上。
这宴宾的正殿修建得极为明亮,待她走进是,皇后娘娘已然坐在上座侧位,见她与卞墨同时进来,敛了敛眸子。
“婉如,来,坐到我身旁来。”
滇南王和姗平郡主已然落座,此刻见她来,皆暗自惊讶了下,怎的这等家宴她也能来?
决婉如乖巧地走了上前,在她一旁顿足,侧目望去,各位皇子落座依照的是长幼顺序,当下三皇子为长,便坐在最靠近皇后的地方。此番让她坐到皇后身边,实则便是坐到三皇子身边,与他同桌。
卞墨偏头望去,那低垂的脑袋不知在想什么,竟乖巧温顺地循了她的意,朝三皇子走了过去。
他当下便冷了脸,素日和他说话时不是最为狡黠,今日怎倒装的乖巧了。
他端起盏上酒杯径直走上前,挡在了决婉如面前:“三哥日前凯旋,还未与三哥共饮,来。”
两人一番虚情假意的推脱,那酒杯不负厚望地坠下,整壶酒洒在了那软垫之上。
“欸,本王失手了,决姑娘,这垫子湿了。”
决婉如瞠目结舌地垂下了头,这么明显的表演,难不成殿中之人都是瞎子吗。
皇后坐在上头,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当下微微撑着眉心道:
“垫子湿了,再换一张便可,不值得大惊小怪。”
适时,殿侧传来王公公的声音:皇上驾到——
卞墨勾唇,直接将她堂而皇之地拉到了自己的座位旁,并辩解道:“父皇来了,便不要来回折腾了。”
“今日难得聚得这么齐,朕的胞弟,朕的儿女都来了,实在是难得,那李尚书前两日送来一瓶陈年梅花酒,快拿出来与大家一同品尝。”
旁边这人即便坐着,也比她高出了许多,决婉如掩在他后边,悄悄瞟了眼上头。那一袭黄袍之人年逾半百,却是精神奕奕。
“看什么?”注意到了旁边那不安分的视线,卞墨低声问。
“没有。”她收回视线,小声否认。
人来齐,宫女们便井然有序地开始上菜。菜肴摆好,卞墨好笑地望着旁边动作优雅的人,心中笃信,她人后的吃相定不是如此。
对面那头的姗平郡主眼光不住杀来,愤恨地握着手中银筷,即便不抬头,决婉如也知道她恨不得把筷子插她脑门上。
卞墨倒是全程都没吃几道菜,只是不断地给自己斟酒,不多久,耳旁浮现一抹嫣红。
他见决婉如脑袋低着就没抬起来过,怕她吃噎了,俯在她耳畔问她要不要酒。
湿热的酒气喷洒在耳边,决婉如一颤,瞥了眼对面饱含杀意的视线,把自己的酒杯挪远了些。
“不用不用,多谢太子殿下。”
她顿了顿,又低头小声道:“太子殿下,您瞅瞅,是不是有人看我的眼神有杀意。”
卞墨不用看也知道她说的是谁,双眼只盯准了身旁微微侧头的那抹殷红,她微微抿唇,他心中便一阵燥热。
真想尝尝。
决婉如未见他回答,悄悄瞥了上去,对上炙热如火的目光,惊诧道:“你是不是醉了?”
“本王没醉。”那声音略带了一点哑然。
……
酒足饭饱,宫女们撤下菜盏,大家都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决婉如知道,这是要开始讲重头戏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朕回想起姗儿才进宫时,还是个七八岁的姑娘,这一转眼,便及笈了。”
“是啊。”皇后接过话茬,“臣妾记得那时,姗儿最喜欢跟在墨儿身后,还说长大后要嫁给墨儿呢!”
“欸,墨儿也到了该成家的年龄,只是这两年心性不定,一直未考虑这事。如今姗儿长大了,不如便将她许配给墨儿吧!”
“甚好,臣妾也是这么想的,姗儿最是了解墨儿,也能管管他,这般便是亲上加亲了!”
大殿上头的两人一唱一和,旁若无人,宛若在讲相声,一个说一个捧。
这般便要将姗平郡主许配给太子了,滇南王和姗平郡主当然是心满意足,正要起来道谢,卞墨忽然沉脸起身,恭敬地在殿下跪下。
“墨儿,这是作何?”
“父皇母后,恕儿臣不能迎娶郡主,儿臣已经心有所属,此生断不会再娶她人。”
姗平郡主掐紧了指尖,眼眶瞪得通红地盯着那身子笔挺之人。
趁着大家的视线都落在卞墨身上,决婉如取来那酒壶,悄悄给自己倒了杯酒,方才便闻到酒香了,只是不想和卞墨表现得亲密,才拒绝了他。
“儿臣的妻子只能有一人,那就是决家决婉如。”
噗——
决婉如才倒进嘴里的佳酿差点没喷出来,她咽下嘴里清冽的花酿,眨了眨眼,大殿之中的视线尽数望了来。
他…他刚刚是不是说,要娶她?
决婉如傻眼了。
她的脑海里一阵电闪雷鸣,混乱一片。只依稀记得,耳旁一阵斥责声,啜泣声。
最后还是皇后娘娘旁边的嬷嬷来送她出宫,皇后没有想到卞墨竟会如此高调反驳,本来打算好的话都堵在了嘴里没法说了。
小圆在殿外等着,见到她连忙替她拢上披风。
微风习习,凉凉地打在她脸上,有些疼痛,这才让她从恍惚中找到了一丝真实感。
卞墨说……要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