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边塞的风,会吹得那样柔和,从面颊拂过,带过些暖意。
她逃也般回到自己的营帐,不曾知晓,在她离去的刹那,榻上的容安,已睁开了眼眸。
葳蕤方才所为,一举一动,皆落在了他眼里,他脑中一下放空,呆呆躺了会,才坐了起来。
他自己不知,便是在穿靴披衣的时候,他的手都是在颤抖。
他出去的时候,便看到一只信鸽从葳蕤的营帐飞出……她的营帐挨着自己的主营,若没令,周遭没多余之人,果然,是个传递消息的好地方。
他疾步闯入葳蕤营帐,看见她手上尚拿着笔,笔尖才润了墨,黑得透亮。
“容安,你……不是醉了?”葳蕤慌忙将笔放下,慌忙站起迎上。
他那样看着她,却没半分生气,他伸手,想掐入她脖颈问一声“为何如此做!”
可手伸半截,他收了回来,却是同她说:“你早知道,大卫将军,是你……父亲,对吗?”
她的脚步一顿,没曾出声,却算有了答案。
“可你分明知道,这一场站,我输不起!”容安蓦地提高了音量。
葳蕤的眼泪簌簌而落,她一直以为自己很是坚强,可现在想来,自己不过一介小儿女,那般喜欢落泪。
容安的声音颓然而开:“你走吧!”
葳蕤抬眼,却看见容安转身离去,大踏步离开。
她企盼他能够后头望自己最后一眼,却又希望他与自己断得坚决,从此前程似锦。
细想想,若是没有她,他该会一段美满姻缘,儿孙满堂,步步高升。
可他,终是毁在了自己身上。
她背叛了他,他分明知晓自己的如此举动,会让他,让大幽的将士受到多么大的创击,可是,他只是说:“你走吧!”
她走了,不曾带离任何东西,就此离开。
她也不曾走远,只是去了之前同容安一起坠落的崖边。
此间静默,她静听天地之音。
空谷鸟声悠远,遥闻水声铮铮,草间秋虫窸窣……
她睁开双臂,一跃而下。
她急速而坠,那过去种种,分裂成支离破碎的画面,从她脑海快速闪过。
儿时,父亲便同她说:“葳蕤,你虽是女子,可你是我迟家儿女,是那搏击天际的鹰,是要战死沙场的!”
那银枪笨重,八岁的她根本提不起来,可是她咬紧牙关,小小的手掌心被磨出了血泡……
她看过那些与她一般大小的女孩,将那秋千索高高荡起,一下,一下,一下……全然荡在她的心间。
父亲发觉,将她带回去,罚跪在祠堂一夜……
她终成了迟家骄傲,不再有人怅惋,迟家无儿,却是称赞她巾帼不让须眉。
她的银枪耍得漂亮,且极具杀伤力。
她的眉梢眼角,满满是那日复一日训练出来的坚毅。
皇上犒赏将士,她是唯一的女子,却要让人人敬畏。
她那样欢喜呀,从不提那背后付出的血汗与累累伤痕。
容安于她,是生命中的一抹柔情,是可望不可及的苍凉。
她成了一个逃兵,逃回了皇城……
那样久了,她以为她可以喘口气。才发觉,除却手上沾满血的时刻,她于大卫,没有任何用处。
她被禁锢在一个牢笼之中,却无一人向她伸出援手,直至容安的再度到来。
她从不曾予他说过爱,可他那样自信自己对他的感情。
他拉住她的手,给予她整个生命,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如此的他,她岂会伤他分毫?
她忆起给予大卫的信件上,所画布防图全然是个假……她如何舍得伤害他?
哪怕,舍弃整个世界,她唯一不能去背叛,不会去背叛的人,只有一个容安。
坠落崖底的最后一刻,葳蕤看到了容安,于她耳边轻言:“葳蕤,咱们成婚,可好?”
沈从星面前的烤串,已然凉透。
她垂了眉去问:“她并没有背叛容安,那么,她为何要死?”
“她不曾背叛容安,那么,她便是背叛了大卫,背叛了她的父亲。她画了假的布防图,最终,将他的父亲困入死局。她此举,算是要了她父亲性命!”石昆砚的手指在略带油腻的桌上画着圈圈。
这件事,已然过了那么多年,可却让他意难平了那样之久,便是现下再说,依旧无奈:“无论如何去选,她都是死路一条。世间安得双全法,依旧是那一句,鱼与熊掌,又如何兼得?”
沈从星点点头:“那容安,就那么误会着她?他可曾知道,其实葳蕤并没有背叛于他?”
“当大卫的兵士袭来,容安看到他们的着重所攻之地时候,他便就是知晓了。那一场战,大卫打败,容安荣归的时候,便派了人去寻她……可如何会找到呢……”石昆砚苦笑,“容安余下岁月,便是在找寻中度过。很久之后,他也曾去过那个崖底,可那时,葳蕤的尸首早已被饿狼分食而尽,如何还找得到呢?”
听罢,沈从星抿了抿唇,扼腕叹息道:“这世间负心男子那样多,为何偏偏这个容安,痴心至此?若不是他们身份……他们该是多么合适,简直就是天造地设。”
“是啊,可再天造地设,终究抵不过天意。”
“那迟葳蕤死了,没有离开么?便是等容安寿终正寝了,也没离开么?他们死后,没有相认?”沈从星不由奇怪。
石昆砚予她答案:“容安活到了七十八,在那个时候,他那年纪,算作长寿。可却是糊涂了,他日日念叨过‘葳蕤’,却早已将她模样遗忘。他死了,看到了年岁尚轻的葳蕤魂魄,只是同她而道:‘姑娘,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我寻了她一辈子,现在,我要换个地去寻了。’葳蕤是目送着他的离开的。可她依旧停留在这个人世间,她说,她不敢去投胎,她不忠于国,不忠于父,背负了太多罪孽。她说,若她不投胎,转世便一定一定遇不上容安,那么他的人生,会得圆满,不若今生,走得凄凉……后来,她遇到了我。她说她不想就此停留了,亦不想投胎转世,她说,若是我能见到容安来生,若能照拂,便托我照拂,然后,她将魂灵给了我,消失在这个世间。”
沈从星听罢,急急去问:“那么容安呢?他转世了么?后来的他,还若当初那样痴情吗?”
“两三百年了,我从未见到过他。”石昆砚如实而告。
“不会吧,不过也是,世界之大,哪能那么巧遇到。”沈从星表示理解。
“或许是吧!”石昆砚画着圈圈的手突然停住,“又或许,他守在奈何桥边,依旧在等,从未再投胎。”
沈从星张了张嘴,想说声“不是吧!”
可转念,她闭上了嘴巴。
或许别人,不会做那样傻事。可是,如此痴心的容安,或许,果真如石昆砚猜测的那样,独自守在那,依旧在等,依旧在等……
等着那个策马的姑娘,扬眉一身傲气,笑声爽朗,同他说一声:“容安,咱们成婚,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