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瞬,姜堰更老了,他卧在病床,唯一放不下的只有这天真烂漫年纪的女儿。
十年里,他不止一次做梦梦见城南的死寂风景,十年里,无论骄阳或是寒雪,都没将那片土地唤醒,没有一丝生机,没有哪怕一颗野草生长,没有一只虫蚁爬行。
姜堰思索了这么些年,他明白了这是女儿之血造成的。他害怕,怕女儿再受伤,会带来更大的祸事。这些年他一直小心翼翼,无比悉心地照顾姜白,终于是再没出现什么异事。
可,他快死了。
姜堰一想到自己将撒手人寰,而留下这年幼的女儿独活于人世间就悲从中来。卧病两年,姜堰想了很多很多,想起十几年前癞头和尚跟他说他会有个孩子,他算是明白了,这孩子,不属于他平凡的姜家。
姜白端着药,推开门。“爹,该喝药了。”
“阿白,爹要是死了,你可有自己的想法?”
“爹,别瞎说。这不是好好的吗?”
“爹已古稀之年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你有何想法?”
“我会好好照顾这个家。更何况,有老郑叔帮我。”
“老郑死了呢?你当如何?你年纪尚小,更是女子,能挡得住那些觊觎姜家的人吗?”
“我能。”
“罢了罢了,你去把你老郑叔叫来,我有话要交代。”
姜白出门叫来了管家老郑,老郑也老了,老得门牙掉了,眼也浊了。
“郑大哥,我现在说的一切,你当记住,等我死后,必须听从。”
“老爷,你说。”老郑眼中泪水包也包不住,一把跪下,拉了拉姜白衣角,示意她也跪下。随后姜白也跪下了,听从父亲的吩咐。
“郑大哥,你跟随我大半辈子,听我差遣从不二话,你我主仆二人几十年,我拿你当亲人。”
“老爷……”
一直不停的咳嗽撕扯着姜堰的肺叶,也同样牵扯着老郑和姜白的心。咳嗽良久,吐了两口老血,老郑想出门去拿个铜盆,却被姜堰抬手拦住。
姜堰继续说到:“现在,我将小女托付于你,在我死后,你留下一笔钱颐享天年。剩余家产通通变卖用于救济百姓,交予知府修河堤以防洪涝,储粮以应付灾年。
至于后事,将我葬于清秋墓前,牌位不入宗祠。我断了姜家香火,散了姜家的基业,不配见列祖列宗。唯一所托只有小女,虽然不舍,但不得已求你将她送与青白山拜致虚真人,留她在这俗世间十年是我胆战心惊的十年,我死之后,就让她余生做个方外道姑吧。”
老郑听得难受,说到:“老爷,那城南郊区如今也太可怕了,真要葬在那里吗?”
姜堰,叹了口气,继续说到:“就葬那里吧,苟活了十多年,我想以后都陪着清秋。”
又对女儿说到:“阿白,你到了青白山万不可惹出事端,不要让自己受伤,要有一颗悲天悯人的修道之心,你可明白?”
姜白在哭泣中连连点头:“阿白明白。”
“委屈你啦,出生在我姜家,享不了几天人间富贵,也得不到父母亲人的陪伴。姜家,就剩你一个人了。”姜堰也流下泪来,三人在房间哭作一团。
“对不起,爹!我流的血是诅咒,我就是个灾星,都是因为我母亲才去世的,都是因为我,您才会身患重疾,都是我的错。”
“傻孩子,说什么呢,无论你怎么样,你一直都是爹的好女儿啊。你没见过你母亲,可她比我更爱你,我们照顾不了你了,以后,好好地活。”
“谁?”老郑猛地一下回头看向门外。
门外站立一人,身形修长,一袭青蓝道袍,面目清秀,虽然年轻,但隐隐然有仙风道骨的气息,举手作揖之后,进入房间来。
老郑见是一道人,便起身迎接。
“在下无尘,是青白山致虚真人弟子,来遂姜善人心愿,带姜白上山。”
“道长有劳,姜堰在此谢过。姜白,你就随道长去吧。”
“不,我要陪着爹。”
“连爹的话都不听了吗?”
姜白跪在地上低着头,泪如泉涌,一言不发。无尘说到:“缘分如此,就让她陪你最后一段吧。”
什么家业,什么香火,在临死前的姜堰终于看轻了,放下他这一世的执念与压力。随一声长叹,如风中残烛的姜堰,在几天后终是熄灭了。
姜堰死后,老郑开始着手安排姜堰留下的遗训。他叫来了自己的儿子,嘱咐到:“忘书,若让你伺候小姐,你愿意吗?”
郑忘书身材挺拔,皮肤黝黑,一张充满英气的脸一点不像他爹那样矮小干瘦。
“爹,姜家现在都没了,还让我跟着小姐做甚?她去做道姑,我也要跟着吗?”
“忘书,爹知道你心气高,但若不是三十五年前钱塘河畔……”
“是是是,我知道了,你都讲了三百多遍了,是姜堰老爷把你捡回来,你才有这条命,才有我郑忘书长大成人的一天。”郑忘书有点年轻人特有的不耐烦:“你们老一辈的恩怨,非要带到我的身上?废你修为的赵寒山我自当为你报仇,可这端茶送水的事,我做不了。”
“忘书,你听我说。”老郑面露难色:“赵寒山和我,已经是过去几十年的事,我已经放下了,可小姐她才十三岁,需要人照顾。以后她若修道,你就替她设坛守关,她若仗马江湖,你护她周全。我已经快入土的年纪了,这件事就算是我求你的行不行?”
听着父亲一句请求,郑忘书心里不是滋味,他不能理解,姜堰救他父亲一命,是为大恩,但伺候了这几十年也算是还清了吧,为何还要搭上他的一辈子去照顾一个女人。可他终究还是答应了,老郑头太老了,他于心不安。
“知道了知道了,我帮你守她到成年,可以了吧?先别着急谢我,我这是看你可怜罢了。”
老郑咧开他少了几颗牙的老嘴笑了,心想:这小子,不赖。
老郑在房里暗格里拿出一个殷红朽木匣子,轻轻擦拭,拂去匣上积满岁月的灰尘,混浊的老花眼里全是自己年少轻狂时的样子。
他打开匣子,里面躺着一把断掉的剑,通体玄色,剑格处有一颗朱红玛瑙镶嵌。整把剑已经没有了锐意,就像老郑一样风烛残年。
“老朋友,好多年啦。”老郑握住剑柄,仔细端详曾陪他纵情江湖这半柄老剑。
“爹,这就是被赵寒山折断的悲鸣?”
“当年也是可断天下神兵的名剑哟,如今成了这寒酸模样。”糟老头子挥了挥半柄悲鸣,还想把这破剑耍出个花来,可是人老剑破,没啥看头。
“算啦算啦,是不行啦。这半柄悲鸣就留给你小子做个纪念吧。”
“嘿,老头,你行不行啊!”郑忘书握住悲鸣轻轻一舞,透出一股剑芒将屋里的八仙桌斩成碎片。
“小子,在爹面前耍起威风来了?我告诉你,你离赵寒山还差得远呢,那老东西这几十年过去了,怕是早已天下第一了,哼,什么狗屁离国大将军,不过是离王的一条狗。”
“爹,西蜀被他赵寒山踏平亡国,你这蜀地剑心也被他废尽修为,一路追杀,流落至此。这仇,我替你记着。”
老郑没多说什么,只是黯然地说了一句:“走吧,送小姐去青白山,无尘道长等着呢。”
“爹,那你作何打算?”
“先把老爷的事安排好吧,这么多下人要遣散,这么多钱财要分发出去。忙完了,我想回家去看看。”
“回家?回哪?白帝城?三十多年没回去,你现在说你要回白帝城?西蜀已经没了,你回去干嘛?一把年纪奔波数千里,就为你那亡掉的西蜀?”
“叶落,讲究归根啊,小子,你生在这临安城,长在这偌大的姜府里,你不会懂的,我这蜀地的遗民,在外流浪了三十五年,该回家了。”
“那赵寒山呢,你回去,他会放过你吗?”
“蜀地已经成了离国,而我,也早已不是那个镇守剑门关的蜀地剑心了。谁会在意一个糟老头子呢?我已经如废人一般苟延残喘了这么些年,活够了。”
郑忘书不再说什么,他知道这老头的脾性,双膝跪地,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拿着父亲的断剑悲鸣,跨门而去。
“忘书,你好好追随小姐。蜀地遗民,就让我郑穆泽当最后一个吧!”
老郑站在门口,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
此去蜀地三千里,世间再无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