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上回。

却说两人来至潞河水畔，先前紫清剑威犹在。

飞鸟绝，鱼虾匿，前不见游者，后不见舟船。

红蓼花絮知景色，白萍香细任依依。

苏小落抛出裙上挂着的金铃铛，大河当中顿时现出一条水道来。

杨景鱼随苏小落走在其间，恍如回到后世水下隧道，感慨良多，世事难料。

待至潞河水涧，却见森森鬼蜮，冷气砭骨。

五指之间浓重如墨，双耳之内尽是厉啸。

杨景鱼背紧身上剑，紫清仙剑这会却毫无波动，平如凡铁。

只得强自撑着，同苏小落愈行愈深。

区别无非是苏小落自前头，躲到了杨景鱼的后头。

如此又行了一会，一无所得。

苏小落牙齿打颤，细声细语道：“公子，要不我们回去吧？”

杨景鱼点头称善，领着苏小落正要离去，忽有一道鬼影扑了上来！

杨景鱼大骇，只觉四肢都不听使唤，无所助时，忽有一道金光闪过，将那鬼影打了回去！

杨景鱼定睛一看，不正是腕间觉云大师送的佛珠么？

心头大定，胆气瞬壮。

两手结起狮子奋迅印，舌灿九字真言切日决，佛怒金刚道：“何方鬼怪，还不束手待缚，现出原形！”

那鬼影飘在远处，踌躇不前。

杨景鱼往前踏了两步，苏小落也跟着凑近，摇旗呐喊，小脸兴奋。

四周忽有许多鬼影飘来，影影绰绰，私语窃窃。

似在讨论如何烹饪心肝，如何烧烤断臂，如何酿造血酒。

杨景鱼默默退了两步，又见紫清剑如凡，袖中珠暗淡，只道吾命休矣。

苏小落却蹦将出来，高声喊道：“我家公子乃天上剑仙，人间真佛！尔等鬼魅见了，还不速速跪拜，想死吗！

若待我家公子发慈悲，许尔等一个超脱，岂不是三世修来的福气，阖家求来的善果？围足不前，交耳私语，见剑仙而不敬，遇真佛而不拜，是想一辈子作恶鬼，还是要我家公子一剑荡平了此处，送你们超生！”

杨景鱼闻言，差些要击节大赞。

生子当如孙仲谋，伴当就该苏小落！

那些鬼魅不敢托大，纷纷就地拜了，现出原形，却都是些美貌妇人。

杨景鱼一怔，难不成苏小落说的是真的，袁家公子当真害了女子性命？

急忙唤来一女鬼细问原由，却听她道：

“妾本吴城女，家住篱下陵。与夫心相知，儿女牵衣游。

虽无余财霍，但也衣食足。山归煮白酒，秋来喂黄鸡。

忙中苦作乐，闲时共锦瑟。白首不相离，死后亦同衾。

只是不曾想，有一日，竟被袁公子青眼相看！

刀枪威逼有，金银利诱有，花月风情亦有。

妾自不愿从，却不想袁公子使人坏我夫君心志，乱我夫妻情分，整日里让市井流氓领着他出入赌场，流连勾栏，没多久，我夫君竟一纸休书将我弃了！

自此之后，袁公子日日嘘寒，时时问暖，明珠翡翠尽相赠，鲜花怨词不曾停。家中父母相劝，膝前儿女待哺。

妾没奈何，只得从了。”

言及此，吴城女幽幽而叹，往事如尘，历历在目，掀之似枯藤寻香嗅，兰心问竹苦，无非痛一分，淡一分，苍老一分。

杨景鱼听了，不由想起历史上三国枭雄曹老板，应与袁公子是同道中人，放着香姬美妾不要，偏爱良家妇人。

雄如曹老板，都为此丢了长子爱将，不知这袁公子，又是怎一回事？

且听那吴城女又道：“院中姐妹颇多，俱都似妾一般出身，可怜人罢了。互相扶持着，此后二三年，倒也平淡过了。

未曾想，袁公子不知从何处得一毒草，服之若腾云驾雾，食之似飘飘欲仙，三五时辰里，都不复平时，性情大变，每每对妾等拳脚相加，鞭烛以对。

袁公子服食久了，又恐毒重伤身，竟逼着妾等以口嚼之，先服一遍，待毒性减弱，方才服之。如此，妾等再难忍受，却又毒瘾难止。

刚烈者，投湖自尽，以全自身；懦弱者，积毒难返，人不似人。

总归都没落得一个好下场，成了孤魂野鬼，再也无家可归！

本想如此沉沦难救，幸得潞河苏娘娘可怜，给了妾等一个容身所，不必遭大日酷烈，不必受罡风刀割，更不虞天雷轰顶，或给人抓去，当做功德一剑杀了。

如今遇得仙剑老爷，妾等也不痴心求善果，得超脱。只求仙剑老爷莫要为难苏娘娘，判她一个藏污纳垢之罪，伤她百年不易的辛苦修行。

诸般罪过，惊扰之责，妾等愿一力担之，无怨无悔！”

杨景鱼听了，闷闷无言。

女鬼凄切，悲苦难泪流，只把心酸道。

却是人心只为谋划算，鬼怪何惜报恩身。

一片丹心金戈向，原与山鬼话凄凉。

杨景鱼想起苏柳细，想起她说的那些话，不禁自问，若易地而处，他当如何？

抽身而走，暂避风头，这些女鬼将何所依、何所往、何所求？

大抵不过给人一剑杀了，当功德吃了，为民除害了？

留在此地，生死不弃，拼得伤痕累累，乃至身死道消，只为守这片地安宁？

值么？

她苏柳细虽是一方水神，颇有道行，可也不过是没正统名分的妖。

是妖，就该杀无错。

什么丹心，什么善恶，谁听凄凉？

杨景鱼无语话别，自消沉离去。

苏小落紧跟不舍，等一个准话。

潞水河畔，吴钩山下。

杨景鱼独坐梧桐。

明明是春，这雨打在梧叶上，却是秋声阵阵，点点离愁。

杨景鱼有些想念刘家村了。

虽非故土，却远胜这片异乡。

所以就该一走了之的，跟什么女妖怪拉扯不清！

杨景鱼揪着头发，刚有所成的大日轮身黯淡无光。

只因他心怯，闻得不平事，却无十年刃，少了紫清剑，不敢搏命帮。

此时虽然尚未有心魔，但若真的一走了之，以他目前的道行，心魔焰火能给他留点骨灰，就算他道心够坚了。

进退维谷，左思右想，杨景鱼伸手招来苏小落。

这小姑娘先前见杨景鱼情绪低落，似有不忿，故而不敢靠近，守在外头，又为了表诚心，没用妖力遮雨。

这会湿漉漉的，小脸素秀如清莲，惹得杨景鱼又心痛一分，哀哀一分。

打定主意这辈子都要跟漂亮女妖，尤其是外貌年龄小的女妖怪，划清界限，保持距离，再不复亲近！

若不是一时心软，见不得眼泪，他杨景鱼至于么，把自个儿为难成现下这副样子。

苏小落见杨景鱼眉头敛蹙，还道他心忧女鬼将来，宽慰道：“公子莫忧，引渡女鬼，超脱善果，乃是件长久事，公子乃天上人，若无暇顾及，也不必自责。只要这片水涧尚在，女鬼们有一个安身地，自有时日等待缘人来渡。”

踌躇片刻，又道：“只是我家小姐性命······”

杨景鱼道：“我自留此，保你家小姐平安，不让袁府来客伤她分毫！”

苏小落闻言大喜，犹不敢置信，定定瞧着他。

杨景鱼笑道：“且把身上擦擦，成什么样了。”

苏小落羞赫一笑，身子一转，顿时没了雨水，又听杨景鱼道：

“昨日水宫中，我听苏姑娘的意思，似乎并不多惧郑海生与晋高先，可是有什么神通宝贝傍身？能否让我知晓了，之后也好配合。”

苏小落点点头，不疑有他，娓娓道来。

杨景鱼听得心花怒放，再无犹豫，当即道：“那郑海生和晋高先，也都是有来头的，若真打杀了他们，我倒没事，恐怕你等在此，日后遭了报复，我却难顾及。

“不如如此这般行事·····你回去与苏姑娘说了，待得那日，我自配合，也好有个妥善收尾，没了隐患，可如何？”

苏小落只觉此计甚妙，当即答应了，告别杨景鱼，匆匆去找苏柳细分说。

杨景鱼捡起剑，头一回练起魔剑决。

若有凌霄剑，何须工心计？

甚羞，甚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