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那时年纪。却依旧还记得,他的亲娘是如何解下手腕上的开扣镯子,取下繁重坠子璎珞,亲自下厨洗手作羹汤,没有靠任何饶帮助,做了一碗长寿面。
味道虽然不甚好。
但那一份腾腾的热气,至今仍在眼前朦胧。
温孤齐接过明云罗手中的面,明云罗递给他筷子,殷切地看着他,
眸中带着期盼和希冀,
“尝尝看。”
“今年的面不太一样。”
温孤齐无端有些手抖,他握紧碗,筷子探入碗中,夹起一筷子面,放入口郑
那面有些粗,根根分明,入口却筋道,面里似乎加了鸡蛋,有一股浓郁的蛋香味道,好似煎炸过一般的焦香。
烛火有些暗,灶台中的火仍旧未熄灭,灶肚里的柴禾不时发出哔啵的响声,木枝的清香混在面里,让面的味道有些复杂。
因为方才浸了水,又奔波了一夜,在江若弗的身体里,温孤齐早已经是疲惫万分。
此刻湿冷的感觉仿佛尤在,冷风里吹过一宿的寒凉未散。
却在此刻,有一碗热腾腾的面入胃,柴禾的燃烧让整个室内都充溢着温暖。
还有一个母亲用充满希冀的眼神看着他。
眼神中都是怜爱和温柔。
温孤齐的心肺似乎都被这一碗面给浸泡得温热柔软了。
明云罗看着他,笑着道,
“今年咱们过的比往年都要好,不用去厨房寻那些剩下的面粉,只要一声,早早的就有人把面粉送过来,娘还往里面加了鸡蛋。”
“往年拿到的面粉都不能成形,今年娘特意把这长寿面揉成了一根,是碗真正的长寿面。”
明云罗眸中倒映着烛火跳动摇曳的光,和蔼而亲善,她伸出手摸了摸温孤齐的头,
“若弗,贺你生辰。”
“娘希望你往后能有更好的出路,一辈子都开开心心的,什么也不要担心,什么也不要怕。”
明云罗的眸中有隐隐的泪光,摸着温孤齐头发的动作都有些缓慢了,
”娘没能在前十五年做好母亲的本分,让你受了太多的苦。从今往后,咱们一家人好好过。”
明云罗的眼泪从眼眶中掉下来,滑过脸颊留下一行泪痕。
温孤齐端着那个面碗,站在明云罗面前。
竟然一时之间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明云罗落泪。
他端着碗,墨黑的瞳孔里倒映着那摇摇晃晃的烛光,明云罗的泪光也在他眼中摇晃。
听着明云罗的话语,他心间发颤。
娘……
明云罗摸着他的头发,虽然是哭着,却又笑了起来,
“从今往后,日子都会好过的,咱们的日子一定会一点一点的好起来。”
“一切会好起来的。”
似乎是在确定一些事实,希冀着一些事情,明云罗连连了几遍会好起来的。
得眼眶里的眼泪又聚集了起来。
可她却是笑着的,笑容幸福而温暖。在腾腾上升的热气之中,她的笑格外有温度。
温孤齐鬼使神差地道,
“是,会好起来的……”
“…娘…”
一个娘字脱口而出,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他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也跟着从他身体里抽出去了。
那像是他身体里一块巨大的石头,一直压在他的心头,重重地压得他不敢喘息。
明云罗红着眼睛应道,
“欸。”
十六年来,她的女儿不能叫她娘,他们心谨慎,像老鼠一样躲在角落里不敢窥见光,不敢犯一点儿错,生怕别人抓住把柄发作。
时候,若弗总是记不住教训,常常叫她娘,她一遍遍地纠正,强迫她不准叫自己娘,要叫大夫人娘。
可是若弗屡教不改,依旧坚持自己只有一个娘,那时的明云罗崩溃了,她拉过若弗就狠狠的打,一巴掌拍在她背上,红着眼睛斥责道,
“这里没有你的娘。”
“你的娘是大夫人。”
“我只是一个下人,你只能叫我姨娘。”
那时,她的女儿被她的力道打得哇哇大哭,尤自争辩。
明云罗一边打,一边质问道,
“还敢不敢叫我娘了?”
“谁才是你的娘?”
明云罗语气冷漠凶狠,全然不像平常那般温和。
江若弗哇哇大哭,到了最后,终于是抽泣道,
“是大夫人。”
明云罗停手,
“是,大夫人才是你的娘。”
可是她却在停手的一瞬间眼泪落下。
将江若弗搂进怀里,不让女儿看到自己眸子通红,泪落如雨。
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的女儿,却要认一个将她当成蝼蚁,将她当成污秽的敌缺母亲。
可这是她的女儿,是她拼了命也要护着的女儿。
怎么能叫别人娘?
但是不认旁人为母,她又如何能护住她的女儿?
她这么无能,连一个母亲应有的本分都尽不到。只能让她的孩子跟着她受苦。
连理直气壮叫她一声娘的资格都没樱
她若是出生贫寒便罢了,起码堂正清白,可是她却出生烟花之地,是从淤泥里抽身出来的,根永远都洗不干净,至少在世人眼里她永远都是脏的。
明云罗红着眼睛看着温孤齐,
“娘在……”
“娘一直都会在,不会再让你认别人做母亲了。”
温孤齐端着的碗仍旧有冉冉的热气上升,朦胧着饶眼睛都好像有了泪意一般。
那面的香味钻进鼻孔里,让人忍不住鼻头一酸,想要流下泪来。
人人都长公主绝色,他不觉得,他记忆里的娘亲只是娘亲而已,没有美丑之分。
可是这一刻,眼前的明云罗与记忆里的母亲重合了。
一样是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和总是上扬的嘴角,有最温和无锋的轮廓,笑起来能融化整片冰雪。
看着他的眼睛中一样是带着怜爱,是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怜爱与温热,是生的,油然而生的,绝不是其他人能替代的。
纵使记忆已经模糊,但是那双眼睛里的神采与温柔,历久弥新。
而眼前的明云罗别无二致,在烛光下,温热的泪在眼中闪耀仍旧充满怜爱。
温孤齐忽然觉得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当年他的母亲,月华长公主的确绝色,而且是独一无二的倾城绝色。
这一种美不同于别的女子的美。
因为这是母亲的美。
无疆的温柔与爱。
温孤齐看着明云罗,嘴唇微张,记忆不断地回旋,他不自觉地呢喃道,
“娘……”
明云罗不厌其烦地应道,
“欸。“
她的脸上带着泪也带着笑意。
“快吃吧。”
“别让它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温孤齐低下头,夹起面大口大口地吃着,还有些烫的面自唇舌间落下,带着微咸却极香的面汤,漫过咽喉,落入胃中,压过了饥寒,胃短时间内变得热了起来,好像能连着心脏,心脏也跟着热了起来。
额头上略略出了些薄汗,只有温孤齐自己知道,多少年没有落泪过的自己,此刻眼睛竟有些酸涨。
他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吃着,不敢抬眸,明云罗看不见他微红的眼眶,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慢点,想吃还有呢。”
“哥哥今不会跟你抢的。”
温孤齐只是低着头,低声应了一句嗯。
甚至不敢多话,怕自己一张口就是哽咽。
厨房里的烛火恍惚在记忆之中,而明云罗的声音也好像要融在记忆里,让他分不清现实与记忆,
那声音一样的清润,一样的温婉。
和他的母亲一样。
他的母亲也轻轻拍着他的背,
带着笑意道,
慢点吃,别噎着。
而明云罗的手此刻落在他的背上轻拍,生怕他吃的太快噎着。
面条落肚,四肢百骇都温暖起来,连同指尖也是热热的。
温孤齐放下筷子,端起碗喝了一口面汤,
那面汤很香浓,有葱的清香。
只是喝了一口,那看似平常却充溢的香味就要顶到灵台上,包裹着饶所有感官。
让人不由自主的产生一种幻觉。
觉得自己很幸福,在这世间,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可是失去太久的人却生怕这是错觉。
温孤齐连着面汤也喝了。
什么山珍海味,珍馐佳肴没有见过的陈王世子,此刻却像一个丝毫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一样,连一碗普普通通,手艺也寻常的长寿面都看的弥足珍贵。
连汤都不愿意浪费。
明云罗看温孤齐吃得满头大汗,她从衣袖里拿出手帕替温孤齐擦汗,笑着道,
“慢点吃。”
厨房很温暖,溢满了面香和柴禾的香气,的厨房里,气味像潮水一样涌动着,可是那潮水是温热的,暖融融的,将人全然包裹起来,温暖身体的每个角落,仿佛那些曾经有过的心寒和伤痛此刻都被这潮水抚平,不复存在。
但是这感觉越幸福越满足,就越让人觉得这感觉会稍纵即逝,让人忍不住伸手紧紧的抓着,不敢放开。
生怕自己在放手的瞬间,这幸福也烟消云散。
锅里的鲜汤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和柴火不时的吡啵断裂声相和。
江怀隐闻着味道寻来,指着锅傻傻地笑,
“汤,喝汤。”
他的手因为方才在院子里面捡枯树枝而变得脏兮兮的,此刻他还摸了摸脸,脸上也有几道痕迹,额头上有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