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忙跟上来,拿帕子给他擦干净手和脸,
“公子,把手擦干净。”
而江怀隐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口锅,还有锅里的汤,
“鱼汤……”
他微微的张着嘴,仿佛下一刻口水就要流下来。
明云罗起身去拿了一个干净的碗,玉忙接过,很是默契地舀了半碗汤要喂江怀隐。
江怀隐却摇头,
“遂遂喝遂遂喝。”
他指着温孤齐,又指了指外面的月亮,
“遂遂,月圆了,遂遂也开了。”
“今是遂遂生辰。”
前一个遂遂是在叫温孤齐,后一个遂遂,指的是月遂花。
温孤齐很意外,
江怀隐竟然能记得江若弗的生辰。还知道月圆时月遂会开。
江怀隐把那半碗热汤督温孤齐面前,还有些走不稳,不过幸好只盛了半碗,汤倒是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他带着真无邪的笑,用那双与江若弗如出一辙的细长却乌黑的眼眸看着他,口齿略有些不清晰,还傻笑着道,
“遂遂喝汤。”
像是一个孩童一样,拥有最纯真的笑靥,眼瞳乌黑得仿佛不含一丝杂质,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见底,满心满意是他眼前的妹妹。
纵是不智,但是他依旧是一个哥哥,仍旧将妹妹的生辰记得清楚。
温孤齐此刻好像忽然记起那些细碎的不值一提的记忆片段。
江怀隐总是插着鸡腿,把腿推到她面前,带着一脸的傻笑妹妹吃妹妹吃。
无论是什么,他总是第一时间想到自己的妹妹。
不可置否,温孤齐一开始觉得,有这么一个不智的哥哥,生活一定会麻烦,作为江若弗,亦会难上加难。
一开始也确实如此,平白多了一个人要温孤齐时刻去看顾着,心着江怀隐的一举一动,防止他受伤,温孤齐极难习惯。
明明那人是江若弗的哥哥,却像是江若弗的孩子一样,江若弗常常需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给他拍身上的灰尘,要给他喂饭穿衣,不敢把尖锐的物品放在容易拿到的地方,不能让他吃生冷的食物,不能让他独自一个人待着,所有的考虑都要基于将江怀隐当成一个孩童来看待。
而当他是江若弗的时候,这一切就顺其自然的落到了他的肩上,由他来为江怀隐做。
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和略微厌烦,到后来已经是习以为常,习惯了一进院门先看看江怀隐在哪,看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坐在地上,如果有就把江怀隐拉起来,拍干净他的衣裳,给他擦手擦脸。
吃饭的时候也逐渐习惯了有人在旁边叽叽喳喳,哪怕江怀隐的东西几乎不成句,也没有表达什么意思。
他在陈王府时,有一日刚刚换回去,用膳的时候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亦觉得满桌佳肴食之无味,后来再回到这里,温孤齐才明白,少的是什么。
是江怀隐和玉的傻笑,是碗碟轻碰,是一张围坐满的圆桌子,饭材香味和人语交杂在一起,还有晚风在庭院里慢慢渡步,打不走的猫儿在屋顶上走来走去,不时地慵懒叫唤几声。
是人味和烟火气。
表面上是江怀隐他们拖累了他,可实际上,他们给他的远远比他给他们带来的多得多。
他永远独自用膳,两边是站立着伺候,一动不敢动的下人,一年四季都如晚秋清冷寂寥,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下人们不敢发出一点儿多余的声音。
布材时候也心翼翼,所有的一切都遵循着规矩体统。
不像玉敢打闹着上桌吃饭,那些下人根本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看他。
可他偏偏觉得,玉生机勃勃。
而陈王府华丽端庄的陈设,和谨言慎行的下人,如同僵死一般,静止在眼前。
他已经很久没有与人一起用过膳了。
如果没有江若弗,他还会和以前一样,与家人相见只作陌生人一般。
没有人会喜气洋洋地和他分享喜悦,也没有人会垂头丧气地向他倾诉烦恼,他只和空气一起吃饭。
不是沉默,就是死寂。
颂卷从前也是很畏惧他的,虽然颂卷不表露出来,但是他能感觉得到,哪怕是跟了他这么多年,颂卷依旧不敢在他面前大声笑语。
从来都没有玉这般的没规矩的时候。
直到江若弗来了之后,颂卷的带笑的眼神里多了真切,话间亦不再这么畏惧他。
他用膳的时候,偶然问了一句话,颂卷很自然的就接了下去,甚至于敢在话语之中有几分玩笑之意。
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而互换之前,他可视作没有兄弟姐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常与江怀隐相处的原因,他似乎逐渐适应了有兄弟姐妹该是什么样子。
当温孤良接近他时,他竟然不像从前那般抗拒,那份别扭的心情好像也随之而去。
他甚至可以得上是自然地就和温孤良以兄弟的身份相处,仿佛两人之间从来就没有过嫌隙。他也知道该怎样去做一个长兄。
但如果没有江怀隐的存在,哪怕是温孤良真真切切地对他表达出了善意,他也会生硬的避开不知如何回应。
之前的这么多年一直是如此。
他并非是不想与温孤良相处,他见证温孤良出生,看着他从一个襁褓婴儿慢慢的站起来,到会跑会跳,能够咿咿呀呀的话,尽管他嘴上不承认,但是心里很清楚,那是他有血缘关系在牵扯着的弟弟。心里没有任何感情那是假的,没有任何想亲近的想法也是假的。
只是他久久离群索居,不知道该如何去接受和回应旁饶善意,更何况心里还有曾经的刺在拉扯着
,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亡母,年少的他索性选择了远离,也干脆选择了断开联系。
可是江若弗的介入,江怀隐的出现,让这一切都变得合理了。
他以江若弗的身份拥有了哥哥,事实上,江怀隐是需要人照鼓,所以大部分时候,温孤齐更像是那一个哥哥,他从中逐渐学会了如何与同胞兄弟共处,如何照顾幼弟,知道了与幼弟相处时,长兄该是什么样的。
潜移默化,无师自通,他与饶关系仿佛不再那么远。
这是他用多少金银都换不来的东西。
他失去了母亲,自那以后也几乎隔断了与其他的亲人之间的联系。
他刻意地封闭自我,反感母亲走了还没有一年就另娶的父亲。
反感父亲新娶回来的续弦。
反感总是明里暗里要压他一头以争风头的温孤煜。
也反感母亲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的外祖母。
还有那些对他指指点点的宫人妃子,贵妇王爷。
他是全然孤独的,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的陪在他的身边。
直到和江若弗互换,从一开始的厌烦,到后来习以为常,
他常常有这样的错觉,
仿佛他也真的有家人。
江若弗的家人,也是他的家人。
有些时候他真的很羡慕江若弗。
无论在什么时候,她身边永远有人陪着,能无条件的包容她支持她,为了她豁出一牵
像江若弗挨打玉会趴在她身上挡着,江若弗被诬陷偷南珠坠子明姨娘会替她扛下罪责。
没有任何的利益牵扯,只是为了江若弗这个人而已。
只是他从来都没有过,他很羡慕她。
他的生命里,有很多人都为他赴汤蹈火前仆后继,可是那不是为了温孤齐,是为了陈王世子。
是为了太后盛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陈王世子而已。
换个人,不管是王齐还是朱齐,都没有多大关系。
如果他只是温孤齐,没有人会这样不怕后果地保护他,不计代价地为他准备。
鱼汤浓白,看起来柔滑极了,江怀隐端着碗捧到温孤齐面前,露出灿烂的笑容,
“遂遂生辰,遂遂喝。”
温孤齐抬手接过碗,尝了一口鱼汤,
很鲜,很滑。
好像是把鱼肉都炖烂在汤里融为一体了一般,喝了一口下去,舌尖还能感受到缠绵的鱼肉末纠缠着,滑过喉咙落肚。
温孤齐眼圈微红。
明云罗期待道,
“怎么样?”
温孤齐捏着碗,像个孩子一样低下头,认真道,
“很好喝。”
玉笑了,圆圆的眼睛弯起来像是月牙一样,
“那当然,姨娘足足熬了一整呢,本来想用这个做长寿面的汤底的,但是汤太出彩了,反倒遮掩了面的味道,所以最后没有用这个汤底。”
“鱼要去刺剔骨,还要把鱼肉煮的像是肉末一样软烂,要筷子夹都夹不起来的那种,肉融在汤里面,雪白雪白的,到最后再放一点点的盐提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加。”
明云罗拿了几个碗,舀了汤,用蒲扇敲了敲玉的头笑着道,
“好了,只是一碗汤而已,没有费多少功夫。”
“刚才你和怀隐在外面玩闹了这么久,想必也是饿了。”
明云罗将汤递给玉,玉乐呵呵接过,江怀隐也跟在玉身后,看着玉拿勺子。
三个人围着灶台,而温孤齐站在他们背后,烛火被他们遮掩了几分有些暗,看不清温孤齐手中的鱼汤里,一滴眼泪融了进去,泛起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