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末,郑沣的马车从侧门而出,先是摇晃着回了一趟守丞府。郑沣吩咐下人将家中的金银玉器装了一些,算作礼物,看着眼神憔悴满是担忧的彩衣,他却只能安抚几句,甚至来不及多说话,便匆匆上马车往李陈世家赶去。
彩衣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中满溢着不忍,她知道这个男人承担着许多,也因此,她只能默默在这里守望着他。至少让他知道,家里还一直很安定。
酉时五刻左右的时候,郑沣来到了玄安街,这里便是李陈世家所在的地方。刚到这里,便听到了李陈世家声势浩大地找人披麻戴孝,闹得整条街不得安宁。
揉了揉昏聩的脑袋,郑沣道:“走吧,直接上门。”
车夫却道:“大人,有人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郑沣这才掀开帘子往外看去。拦路的人他认识,是李陈世家的一个公子,名唤李翰,生的五大三粗,身材十分魁梧,是个常年习武的武痴。此时他拦着路,身后还跟着几个家丁,这伙人身上都缠着白布,是发丧的模样。
李陈世家之所以称之为李陈,便是因为除去陈兆这一脉,还有一脉则是当时过继到陈兆母亲李氏下,姓了李,至于为何会这样做,无他,陈兆的母亲李氏乃是当时位极人臣的中府丞之一,左相中府承书李乾的女儿。
也是因此,并称为李陈世家。而李翰的祖父也已经位列四品官,算是将李陈世家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而此时看着一脸肃穆的李翰,郑沣心中有些悲怆,他直以为在这里便要开始为难自己了。
李翰却策马而动,走到马车旁,低声问道:“郑兄,你这个时候来这里做什么?”
听他的语气还算客气,郑沣松了口气,他答道:“事情总要有个交代,我来登门拜访。”
李翰拱了拱手道:“我敬你是条汉子。但是李陈世家早已不是早些年的那个李陈世家了,现在的族中基本上风气很差,仗着族中有三品大员,作威作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早已看不惯这些人。这件事的始末我都听说了,不是你的错,还请快快回去,免得被那些人为难。”
“李兄是来劝我回去的?”
李翰冷哼一声道:“陈樊这厮,死有余辜。这些年他越来越没有了王法,整日里混迹在花楼不说,还曾意图强抢民女。若非我阻拦,他怕是连那姑娘家里人都要打死,仗着族中威势,他买通官员,丝毫没有后果。这次死在风后楼,也是报应所致。”
“他买通了谁?”郑沣当下心中生出几分怒火。
李翰劝道:“我知道你想做个好官,但是若站在那些官员的立场,真是李陈世家的人做的,他们怎么敢说一个不字?你也看到了,这些人连守丞府都压得喘不过气,所以下面那些官员的事,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水至清则无鱼。好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回去吧,改日我登门拜访,我们再叙。”
郑沣却摇摇头,他说道:“我意已决,这桩事牵扯巨大,今日我必定要李陈世家安分下来,不然的话后面我查不出凶手,怎么能给所有受难百姓一个交代?”
至于已经斩首的邵东柳,那不是真的凶手,也不能将他作为一个交代。剿匪不力连累城中百姓,拿他做交代,相当于给自己头上扣屎盆子。
见郑沣已经决意如此,李翰的眼神中也多出了几分敬佩,他拱手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劝你,若是那些人过分为难你,你径直离开便是,陈樊一死,在族中我也是说得上话的,没人会过于追究。”
万万没想到还有人会一心向着自己,郑沣再次道谢,而此行他心底也总算了安定了许多。
李陈世家,这里自从陈兆升任御令监之后,便带着妻儿老小去了皇城,但是毕竟诸多老人难以遗弃故土,所以其实不少族中声望较高的老人都在奉化。也正是这个原因,李陈世家在这里过的十分滋润。
然而,总会难免有一些不讲道理的人出现。除了那个婆子,族中几个老人都是难通人情的家伙。作为族中的晚辈,陈樊之所以会沾染上纨绔气,也少不了那些老人的宠溺。
这种时候,李陈世家自然十分难相与。虽然府门大开,但是门口两排跪坐的都是泣涕涟涟披麻戴孝之人。
郑沣深吸一气,吩咐下人搬好一箱财物,旋即他咬牙下马车。周围已经围上来几个家丁,将他团团围住,眼神颇为不善。
一个管事看到郑沣到来,上前恭敬行礼,但是言语中丝毫看不出一丝丝的敬意。他语气凉薄道:“在下李陈世家大管事陈知,恭迎郑守丞,不论郑大人有什么事,还是先请回去吧,这几日我族中举白事,不便待客。”
“烦请陈管事帮忙通报一下,本官来探望一下陈顼,陈年,李敬几位老前辈。”
陈知还想拒绝,但是看到郑沣眼神中颇有威严,他心头一惊,尚不懂为何这年轻人也能孕养出如此威势,只好拱手告罪一声,转身去通传。
不一会,他出来相迎,道:“老前辈们在灵堂,请大人过去一叙。”
按照大宣的律法,地方长官对地方是有足够的统治权的,即便是世家,也不能再守丞面前太过分,起码出门相迎是必须的。而此时因为郑沣自知理亏,加之这桩事捅到皇城去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所以李陈世家丝毫不在乎这些礼节。
郑沣也早有心里准备,吩咐下人跟上,他率先随陈知往里走去,李翰也跟在一旁。
灵堂设在别院,距离祠堂并不远。远远便看到几个垂垂老矣的老朽坐在灵堂旁,这里哭丧的声音更大,几个老者面色死灰,看不出来生气,便是一眼就知道他们不是有意要闹,恐怕是真的到了伤心处。
郑沣心下也一阵难过,是啊,亲手带大的孩子,不管是好是坏,都是自己的孩子。这种时候,怎么能不痛,怎么能不难?
郑沣上前几步,拱手道:“小子郑沣,今日不是奉化守丞,只是一个晚辈,前来吊唁陈公子,看望几位族老。”
一侧的一个老者,名唤陈顼,当下手中虎头杖敲得震响。陈顼年轻的时候也是一员将军,而今告老多年,但是身体依旧健硕。他皱眉怒骂道:“你这小辈!老夫现在恨不能食汝肉,寝汝皮!你倒是同我说说,昨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你在干什么?你在同你们一众官僚饮宴作乐!你倒是告诉我一声,你爹清廉一生,就是教你这么做事?他将奉化交给你,就是让你这样做事?”
郑沣看着已经赤红了双眼的老者,抬头道:“我父亲虽未教我为官,但是也曾教我做人。我虽然不知道什么样的官算是好官,但是我知道论功行赏,我知道将士们随我出征浴血,我就应该善待他们。老前辈你知道我是在饮宴,那你可知道我是在宴请剿匪的将士?你可知道我是在补偿那些重伤可能以后都难以再上战场的将士?”
顿了顿,他咬牙道:“我知道,治安不力,让百姓受难,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的错,我承认。昨夜我也一夜未合眼,整整一夜在彻查此事,只求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今日我前来,是想告诉诸位,我愿意承担责任,诸位有气有怨,我愿意承受。只求诸位可以暂缓府衙一段时间,好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的轻巧!”另一个老者瘦弱许多,他正是族老陈年。他怒而说道:“红口白牙几句话便要洗脱罪孽,真的是好手段!老朽的孩子死了就想这样一笔带过?”
“小子并非想一笔带过,只是希望诸位族老给我一点时间去查清楚此事!”
陈顼抬手阻止了还想说话的众人,看得出在场他威望最高。他沉默片刻,缓缓道:“我等虽然不才,但是也都曾在朝为官,深知为官不易。不论如何,你能来负这份责任,我很是看好你。”
闻言,众人都以为他要就此作罢,纷纷急道:“陈兄,怎可如此!樊儿他……”
陈顼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言,他看着郑沣,满眼都是阴冷,那一瞬间,郑沣心道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陈顼接着道:“现在樊儿的尸首就在灵柩之中。若是你以守丞的身份来老夫自然不敢说什么,但若是以晚辈身份来,那就别怪老夫我倚老卖老。今日你便恭敬给樊儿上三柱清香,樊儿或能瞑目。”
郑沣脸色铁青,他攥着拳,站了许久。陈顼锐利的目光便扫来扫去,如同猛虎利禽。僵持几分钟,郑沣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从下人手里接过三支香,在烛台点燃,持香对着灵柩鞠躬,深躬到底,恭恭敬敬三鞠躬。
然后正要将香插进香炉,身后陈顼再次以杖砸地,怒喝道:“我叫你跪下!”
众族老也眼神忽然迸发了一阵光华,纷纷起势道:“跪下!跪下!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