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陆氏医馆。
陆卿趿着鞋赶来开门时,正撞上慕枫布满血丝的疲眼。
继而下视,又见慕枫怀中瘫软昏厥的九儿。
不及问所从来,陆卿赶忙唤起了后房的医官,寻了处清净地儿。
医官疾手施针间,九儿仍是双目紧闭,娇唇泛白。
慕枫胸口万千意冗,身子僵直动弹不得。他就这样望着九儿的面,那眉眼间颦蹙,又令他忆及阿娘。久之,瞳中一抹水雾,淡开了愁。
陆卿不比慕枫沉稳,此刻犯了急,不顾医家规矩,草率之际,慌张开口:“她怎得还不醒来!”
并未得到回复,陆卿又蓄足了再问的念头,正欲重复方才问题,肩膀上忽的落了慕枫的手。二人对视,只见慕枫轻轻摇头,示意陆卿此刻跟随自己出门。
“陆兄,你我二人皆不懂医法,在这里站着反倒碍事。九儿若是醒来,定是要饿的,不如现下为她准备些粥食。想来医官自有主意,定能叫人放心。”
慕枫思虑周全,也给足了陆卿面子。即便陆卿再是不舍离开,却也不愿九儿空着肚子,只好应下。
行离间,一步三回首,二人皆是。
轻掩房门,陆卿直楞地朝着小厨房走去,却不想被慕枫一把拉住。
“慕兄拦我作甚,还不快一同去备些小食。此处医馆不比家里,只能供上些清淡口儿。我还寻思着待洗净了米、入了锅,便再去上那卖馎饦的摊子讨上一碗热乎的呢。”
慕枫闻听陆卿言语,既是惊奇,又是无奈。没想到这位小公子,竟半句不问此前发生何事。
果然,对待九儿,陆卿极是单纯。他管不得规矩、顾不上因果,只是一门心思地对她好关心她的冷暖温饱,忧虑她的病是否好些
至于那些庞杂,便留着。若是九儿想说,他自会细细听上一番若她不愿提及,那陆卿自己也绝对不会言语任何。
“陆兄且慢。慕某有一事相求,还请陆兄务必应下。”慕枫拱手而拜,又是阻拦。
哪里有求人者态度如此坚决,非要对方允诺的道理。
不过陆卿倒是不在乎,此刻他只想着快些去寻上一处有烟火的馎饦铺子,提前订上一份再买些小菜果子,好让九儿一醒来,便能吃上新鲜美味。
“慕兄但说无妨,在下自当尽力而为。”
陆卿本想扶开慕枫的那一拱手,却被其力量牵制动不得,只能悻悻打消了念头,任由慕枫恭顺地拜而不起。
“九儿便是托付于公子了。在下如今没有能力、更是没了资格护她周全。”慕枫隔了半晌,断断续续方是说完这句话。所言字句的当儿,脑中浮现却是唐秋平日里,悉心待他时的笑靥。
而后,慕枫言说了昨夜经过,却始终未提及生母一事他如今是信了,却也无用了。
慕枫本还想着,待九儿好些,便问上她一遭。可眼下妹妹的境遇,让他不忍再提伤心事。更何况,是他,曾决然弃了此次探视阿娘的机会,自是不孝,哪里还有脸面去同九儿说上一二。
二人正言语,医官推门而出。
“郎君,姑娘她已无大碍,想是极度疲乏加之忧思成疾,这才昏了去。在下已为其施针,开了个补气的方子,现下便催人抓药去。待姑娘睡上几个时辰,就该是醒来了。”
陆卿方才还在为慕枫所讲经历惊悸不已,眼下听闻九儿无事,愁云尽散,连连拜谢。
送走医官,本该松快些,但此刻陆卿却左右犯了难他既想为九儿准备小食,又担虑九儿无人照料。
慕枫大抵是瞧出陆卿的心思,轻言:“陆公子且守着妹妹吧,其余事由,便交给在下。”
九儿醒时,辰时已过。
“陆公子?”
抬眼见到的第一个人,竟是陆卿。九儿讶异之余,匆忙翻起衣袖,手腕的点点血斑和红紫勒痕,正张狂地告知她母亲确是故去,一切经过,皆不如她所想非梦也。
“这是在哪里”
陆卿欣喜,九儿清醒便证明她有所恢复,这是好兆头。
“这是我家医馆。是”陆卿犹豫再三,还是把话头完整下去,“是慕公子送你来的,当时姑娘正是昏迷。”
“二哥哥人现在何处?”九儿急切,她没了母亲,此刻唯有见了慕枫,方可心安。
眼前境遇正如慕枫嘱托陆卿的那般,九儿若是寻他,便定要假言自己军中事务众多,不得不先行离开。
而事实是,慕枫排了许久的队,终是守到一碗出锅的馎饦。送回医馆后,奈何陆卿如何挽留,都是执意要走,怎得也不可让九儿见上自己一面。
“既然醒了,便吃上些小食,过段时间也好喝药。”话锋一转,陆卿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馎饦,专门又悄悄加了两粒海米。
九儿方抿了口汤,瞬时犯了恶心。她急忙放下碗筷,说是自己才醒来,当下尚不想食用,兴许坐上一会儿、说说话,自然就饿了。
陆卿允下,却仍担心不已。毕竟,他已然知晓昨夜之事,自是有些预知,做足了安抚九儿的准备。
可现实并非如此,明明失去至亲的痛楚最是难捱,九儿却丝毫不哭闹,至多是盯着某个地方发愣,便无其他。
反倒是陆卿,此刻为着心尖儿上的人,怏怏不乐,如丧考妣。
九儿嘴上虽说着让陆卿陪自己说话,实则并未言语丝毫。扪心自问,她是主动不愿此刻说起那件伤心事的,除非陆卿探问。
相对而言,陆卿恰是不多嘴半句的性子。
于是,二人就是如此,静对无言,心上各是放了件重物,轻松不得。
一时间,同处一室的两颗心,却莫然惊慌,不知所措。
陆卿看向置于一旁的那碗馎饦,转而想及慕枫他真是越发地叫人看不懂。
慕枫,明明不久前尚是一副慕家孩儿的忠孝模样,仿若同他家大娘子做尽坏事,始终坚守狼狈之道。
而今时之状态,却又不禁令人生疑。毕竟慕枫所言不假,且陆卿是亲耳听了去:“西院欠阿娘、欠九儿的,我便是赔了性命,也定要他血债血偿!”
及至晌午,市鼓响,医馆开诊。
陆卿始于忙碌,却仍是不时去上那僻静室内一趟,所视九儿无妨,以宽慰心口难消的忧虑。
九儿慢慢恢复了些气力,想着同陆卿作别,即刻回了平康坊,免得叨扰、耽误了医馆营生。
理好衣袜,九儿用尽力气挪出门去。还未达前庭,便闻一声声作威作福,不觉惊骇
“传太府寺令,陆氏医馆即日起,征为国用。另设医官、管事若干,其余人等,一律遣散。”
“大人这是何意?”熟悉的语调响于室中,陆卿所言字句,掷地有声。
待九儿走近,正赶上传令人刻意压低了嗓儿,张口便是:“圣人体察民情,欲扬医家仁心之风。身为陆氏子,怎能不做个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