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时,我见他背对我站在门口,手中是拆了的邮件,他读的挺认真。
和先前那个态度大相径庭,我静静等了他一会,他才转身,光线照进他眼里,瞳色浅了好几分,发色也照的发软。
他怔住的样子,我手脚都发凉。
有些事儿不谈不代表过得去,我以为我白天没再胡思乱想了,可睡着了会梦见,久了我总觉得神经被人用手指搅在一起往外扯,痛的叫人发麻。
我已经替他想好了无数的可能,梦见他入狱,梦见他提分手,也梦见他没入狱,梦见他被判无罪…
都是梦。
都叫人失望。
如今日夜颠倒,时光无线拉长,什么不是梦呢?
我和他在这间90平里偷来的时光怕也在做梦。
…
在他与我对视的这片刻,近日来所有刻意忘记的情绪都涌了上来,几乎要灭顶的窒息。
心脏狂跳,我怕他和我说什么。
我又怕这是个梦。
手指上颤着攒了力气不知轻重的掐大腿,好痛,不知是不是梦。
他突然嘴角一弯,笑的眼睛里的光稀碎,“许七味。”
“我不用坐牢了。”
“他撤诉了。”
果然还是梦。
我笑了,全身都在抖,靠着墙根蹲下来,“你给我找个陀螺来。”
“陀螺?”
随即他明白过来,走过来在我面前蹲下,在口袋里摸了枚硬币。
两指使硬币立起,然后这么旋着一转就松开,我听见硬币和瓷砖碰撞的声音。
我听说梦里听不见声音。
我又见那枚硬币一圈一圈转过,银光一面一面明明灭灭,晃得人发晕。
盛夏的时节,我看见硬币停了一下来。
像是一段极其难忍的漫长时光终于画上句点,总算是结束了。
他抵着我的头轻声哄我“是我不好。”
“总让你为我担心。”
我眼眶一热。小兔崽子总算知道自己错哪了。
“不过,下次少看些科幻片。”他亲昵的与我鼻尖相触,“都分不清梦和现实了。”
也是,熬了许久。
这次梦真的醒了。
——
人都不是傻子,无故撤诉是不可能的。
赔偿费用很高,小孩儿面上有愁云,他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
我踮脚轻叩他脑袋,“不收你租金,再让你住两年。”
他不说话。
我知道他住不长久,过年时他把工资全放进了红包给我做压岁钱。再之后半年里他攒了很久的钱,我知道他的心思。
好一会小孩儿才闷声说,“从前总觉得世界待我薄情。”
“原来不是。”
“每次都还能给我机会。”
“但凡要是上帝真想回收我,我也活不到今天。”
我笑。
但远不止这么简单,钱能解决的事儿都不是事儿。
他心里有数,和我说欠黄钰的这辈子都还不完。
【我除了命是顾孟慧给的,其他都是黄钰给的。】
我不知道一个人能这样无要求无回报的热心多久,黄钰帮他绝不是因为血缘关系。
大概师兄是折翼天使来人间渡劫的。
但人间众生皆苦,黄钰怎么不苦,沈亦云的苦尚且有人愿意替他往里兑点水,那师兄呢。
不曾有人安慰,不曾有人帮助,黄钰是自己在泥土里摔倒了又爬起来的,这样的人爬起来了还要去照亮别人。
多难得。
他去给黄钰打电话,电话响了好久才通,那头听见沈亦云的声音静了一会,开口,“滚,不想见你。”
我好乐,冲着电话里喊,“师兄声音好磁性。”
像在吻电波,笑死。
后来从撤诉人口中知道事情始末,黄钰的确是找了他。
人身上所有挠出来的伤都已经好的疤都见不着,掉了的牙也补了镶金的,见了沈亦云始终阴阳怪气,“你也亏了有个有钱的哥哥。”
“他说要买你一个干净的前程。”
所谓买,就是法院发给沈亦云单子上赔偿金的十倍。
而那份赔偿金无非就是走个程序,另外也算给沈亦云一个教训。
男人笑起来,“你可长点心,往后我要是再伤着碰着你可是头号嫌疑人。”
黄钰倒是把事情样样给他理清楚,泥里的人要是见了光还会尚且洗干净装一装,但倘若泥里的人要是见不着光,那他烂的就彻底和疯狂。
倘若他不肯撤诉,沈亦云无非就是判个几年,出来寻他复仇,找他一块烂在土里化成灰也不是不可能。但倘若他撤诉,一来能获得一大笔的赔偿金,二来生命安全反而有了保障。
其实他心里一直清楚,否则也不会第一次挨打时就选择忍气吞声。他没想过要沈亦云坐牢,除非是无期徒刑。
他的确是在等黄钰来,黄钰是金主。
他老婆听见钱就松了口,开了个天价,拿到了钱就搬出了贫困区做起了别墅里的富太太,“死鬼,跟着你苦了一辈子,总算是见了点光。”
荒唐,他和他老婆甚至觉得这挨打挨的挺值。
所以他现在恨不得脚都翘在咖啡店的桌子上,但如今已经跻身上流社会,怎么着也要端一端架子,不想做个土豪惹人笑话,硬是忍着语气里的轻蔑,“沈亦云,你可别再不识好歹拖累了你哥哥。”
“这咖啡你请不过吧?好歹是我还了你一个【干净】的前程。”
干净两个字他咬的好重,不知是不是嘲讽。
人拖着肥胖的体态走了,全身上下披金戴银,服装价值不菲,腕表价值不菲,有的人一辈子不曾奋斗努力过,但突然挨了顿打就摇身一变。我瞧着他推开玻璃门,好像只剩下了一副体态丑陋的肉体,往里看是畸形骨骼,再往里,什么都不剩了。
沈亦云一句话也没说,静静看着手里凉下去的咖啡。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样的结果还不如去坐牢,他的确是算不清这笔账,自己的责任让别人担了,他和黄钰,岂止是欠了许多钱。
如果坐了牢,他大概此生都不想再认黄钰了,他不想别人说他有个坐牢的弟弟,他可以被人指点,但黄钰不可以。
现在就好像做了场梦,小时候不曾享受过闯了祸也有人哄着的滋味,但也知道恃宠而骄是小孩子特有的权利,如今,有人替他用纸包住了火,他却觉得更加烫手。
他不知该怎么办。
他觉得哥哥必定是少年傲骨,所以只要想到黄钰踏进人家家里拿着钱放低身段去协商的样子就觉得好像是溺水一般的窒息,他恨不得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