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终于来了。
仲春的早晨,二十多辆大车、马车,满载帐篷、毯子,烧饭用的铜架、铜鼎,车尾堆得高高的大篮子、大木筐,里头盛满午餐用的各种蔬菜、果品。
羊皮做的马车顶涂着黑漆,帷幔和车帘坠着流苏,车辕、窗框上镶嵌刻着花纹的金箔片,贵妇和千金小姐们坐在车中,一阵阵说说笑笑,与各车间打闹逗趣。上百名护卫随侍马车前后,剑碰得盔甲叮当作响,车队浩浩荡荡。
兴奋的气氛弥漫着整个车队,毕竟大家长这么大,谁都没见过两虎相斗,这得了机会,还不擦亮眼睛翘首以待!
杨夫人没心思跟她们挥手致意,满心满眼的忧心忡忡,连姜琦故意装可爱逗她,也丝毫不见起色——她极少对儿子的需求置之不理。
杨嬷嬷的神色也不对头,回想起来,自从她和姜恺赢得了箭术比赛,她们就开始在担心什么。她有预感,子奕今日布了一个大局,她可不希望因为这些人,让计划出什么岔子。
“杨夫人,有什么话不防直说。”晏傲雪干脆开口。杨夫人将姜琦支开,定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叮嘱她,既然要说何不早点?不然她们杞人忧天,也连累自己这一路也不痛快。
杨夫人一愣,随即放下端了很久却一口未碰的茶杯。
“晏姑娘果然聪敏,我是有件事放心不下,想拜托晏姑娘。”
“杨夫人客气。”杨夫人和杨嫫嫫对她一直不错,为人和气又真诚,她对她们一直有着与旁人不一样的亲切感。
“我曾跟你提到过,公子的长子——也就是公孙高,两年前也是随公子一同打猎,他赤手空拳同野猪搏斗,回去后仅半月,就夭亡了。这两年来,公子从未再让哪个儿子一同出猎过——”
“您是怕公孙琪有危险?”
“两次出猎的情景实在太过相像,不容得我不担心。回想上次出猎,也是有子姬在场,事发前一天,也是姜恺落败——不过上次是公孙高凭力大,角力赢得了比赛,这次是琪儿凭借箭术略胜姜恺一筹,这两次都是子姬的儿子没来……我实在是怕,怕琪儿步了公孙高的后尘!”
“可有证据?”晏傲雪才不相信这些凭空猜测,尤其后宫中捕风捉影。
“若有证据,也不会到现在都捉不到凶手。”杨夫人摇摇头,“只是从年后开始,宫中便有传闻,山戎有一种药物,可让人力气大增,不过却是亏损天生血气,长期使用,不得寿终,此事也得到御医的证实——”
“因此,庸夫人才开始嫉恨子姬。”
杨夫人与杨嬷嬷交换个眼神,杨嬷嬷赞道,“晏姑娘果真是个勇敢、而且有见识的姑娘!说话一言中的。”
“不错,上次庆功宴,子姬破了庸夫人的一手好局,以庸夫人的脾气,必定不可善罢甘休。今日不管庸夫人是否要对子姬动手,我们只管打起十二分小心,不要让人误伤了琪儿才好。”
“林中两虎相斗,再被围猎之人一激,必然凶性大发,虽说周边设置了锁链大网围挡,但为防万一,晏姑娘一定要不离琪儿左右,确保他平安无事才好!”杨嬷嬷语也重心长地叮嘱。
“那是自然。”
晏傲雪隔着帷幔朦胧地看着四下,树木披上绿装,天空湛蓝如洗,无知少女的欢声笑语阵阵入耳。在这样晴好的日子里,庸夫人想方设法除掉子姬,子姬可能为夺嫡之事会对姜琦下手,而子奕的剑芒又不知指向子姬还是公孙彦,好似人人都想要放一个晴天霹雳,真想知道他究竟会如何做?
待她遍寻卸货马车、搭帐篷、埋锅造饭、乱哄哄的营地,终于在树林后一片山花烂漫之地找到子奕时,她的担心倒显得多余了。
弋娆柔嫩的手轻柔地扯开一幅四尺多长半透明的绢布,上面绣一只飞过繁花的凤凰,对着子奕笑得欢欣又羞涩。她一袭嫣红色曳地长裙,将腰肢勒得纤细,脑后柔软轻薄的发髻上金钗点翠,编一条粉色长缎带,显得既雅致又俏皮。
而子奕双手负于身后,耐心地听她说得眉飞色舞。他今日一身蓝色劲装,更显肩宽背阔,脸上没什么表情起伏,比起对晏傲雪的嘲讽、挖苦,已经算得上无比和颜悦色了。
按理说美人如画,郎才女貌,看着挺赏心悦目的,可她就是受不了弋娆这些官家小姐矫揉造作、说话拐弯抹角的劲儿,装羞怯、装娇弱,说话总是没主见,只能顺着男人的话头讲,以为没有脑筋就是温柔可爱。
不过也奇怪,绝大多数男人都偏爱这种看似我见犹怜,其实一肚子心眼儿的鬼丫头,觉得自有一番小女人味儿,反倒对那些真正活泼开朗、没啥心机的女孩子嗤之以鼻,将她们看成没人要的傻姑娘、野丫头。
天晓得,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多愚蠢至极的男人!等到他们费劲千辛万苦将这些骗人的鬼丫头娶到手,才会发现自己吃了亏、上了当,原本温柔可爱的姑娘,都是管家厉害的刁婆娘,可那时候已经晚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当然也有那么个儿把聪明的姑娘,会把自己的聪明藏起来,夸赞自己的丈夫英明神武,让他觉得所有的决定都完全出自于自己的独立决策,而不是妻子的枕边风,这样的夫妻关系会维持得更长久顺和。
因着这层关系,晏傲雪对这些怀揣一肚子鬼花招的千金小姐心生烦感,对这些将要落入姑娘们精心撒好的网的愚蠢男子,也丝毫生不出怜悯,谁让他们喜欢甜妞儿,总要付出点儿代价,有时候这代价的时间是一辈子。
只是可惜了,传说中的上智之人,玄奇营北崖石刻上智计无双的头名榜首,不过是个被有点心计的女子,三两下就抓牢在手心的笨蛋!
他抬起眼,望入她那一张写满惋惜、失望的脸,她的表情那么直白,仿佛他是马上就要被宰了下锅的小牛犊,让他一望即懂,他难得的展颜一笑,黑眸里星光闪烁。
她见子奕发现自己,顿时觉得偷窥行径不怎么光明磊落,转身从来时的林荫小道转回去。
子奕收下绢绣,与弋娆告别,缓步去追晏傲雪。他喊了几声,她都像是没听见,反而越走越快,想要离他这个人越远越好。
“晏傲雪!”他头一次这么叫她,嗓音醇厚,慢条斯理,这名字真好听,更衬她此刻的傲慢劲儿,冷若冰霜的脸。
她猛然转身,两眼冒火:“不许叫我!”
声音苏麻,她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见她果然动怒,他得意地咧嘴一笑,“半个月未见,脾气倒是见长。不过,这也不赖,比起你低声下气地装顺从,这样说话好多了。”
她知道他擅长玩弄人心,也捏准了她性情急躁,总是有办法激怒她。她暗自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她压下怒气,转身继续往回走,尽量维持心平气和,可是难,说出口的话变了个味儿,“那你的品位真有问题,人人都以为低声下气的姑娘才是名门淑女该有的样子。”
“听你的口气,好像不敢苟同?”他背着手拿着绢绣,闲庭信步地跟着她。
“岂敢,夫唱妇随家庭才能和睦,我是提前恭喜你和弋姑娘夫妻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很容易听出她的违心之言。
“哈,你是要当红娘,还是要包办婚姻,还有,谁说我要娶她了?”
晏傲雪奇怪了,“你故意结交弋匡,让他为你铺路,又迷得弋姑娘神魂颠倒,难道不是想借着与弋娆联姻的机会去纪都?”
“你倒是挺敏锐!跟聪明姑娘讲话毫不费劲。”他难得真诚地赞美。
不过,相对于她故作冷静沉稳、死气沉沉的样子,他更喜欢激怒她,看她生气发脾气,甚至暴跳如雷,卸掉忍辱负重的担子,骄傲洒脱、恣意快活,这才是原本的她。更何况他也知道如何惹怒她,简直轻而易举!
他忽然一笑,问道,“既然提到婚假,我没什么经验,所以想问问你——你和曾经的未婚夫婿庸霖在一起,是不是也听他的,夫唱妇随?”
“别跟我提他!”她立刻气急败坏。
“怎么?我的事提得,你的事便提不得?你这规矩倒是霸道得可以!”他好整以暇,“好吧,我这人平时口风甚严,想从我这里打听消息可不容易,今日大方一回,你回答我的问题,我送你一条消息。这买卖听着不错吧?”
“你会把计划透露给我?”她瓮声瓮气,明知故问,想让他自讨没趣。
“当然不会。不过我的消息,绝对会让你大吃一惊,跟你要找的东西有关。”
她的胃口被吊起来了,他消息灵通,且颇为自负,想必不会平白无故戏弄于她,送上门的消息岂能不要?犹豫一晌,顾左右而言。
“他一向听我的。我做主,他配合,意见有分歧,他会劝我,但我若一意孤行,他拗不过我,最终还是得按我的办法来,虽然结果好坏参半,可他还是会帮我承担……我跟他已经分开十年了,形同陌路,你还问这些做什么?左右不能帮你牵制住他!——说这么多,够了吗?”
“唔,足够了。我看,他就是太怕你了,才会任你骄纵、任性,你们分了也好,以你的脾气,合该有个能制得住你的人才行!”
虽然她知道自己脾气急躁,她最讨厌被别人戳破,此刻他的眼神认真而放肆,她应该抓住机会坚决打压他的气焰。
“怎么?你不会如此自大,觉得这个能制得住我的人,就是你不成?”她一仰头,十足的反叛。
谁知,他竟上前一步,乌黑乌黑的眸子盯住她,低下头,丰润的双唇贴近她的,低沉的嗓音,让人迷惑,“有何不可?”
脑中短暂的不安与惶惑,她心中一跳,连忙推开他,脚步往后一退。手中触碰到他胸口纠结紧实的肌肉,让她觉察到前所未有的威胁,突来一种属于男人的压迫感。
“开玩笑别过分!现在可以说一说你的消息了吧?”她怒斥道。
他抬起手臂,将她困在树干与他宽阔的胸膛之间,他结实的臂膀上紧绷的肌肉鼓起,比起他的谈笑风生,更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意味。
她握紧凤鸣刀,神情戒备,“你信不信,如果你胆敢再靠近我一寸,就算你天王老子,我都会立刻拔刀砍了你!”
他盯着这个倨傲如他的丫头许久,又抬头看看四周树林,笑了,漫不经心道,“崇伯那个老古板,一定没有教过你,要想伪装得不被人起疑,最好的一个办法就是假装情人。没人会对一对恋人之间的打情骂俏过分在意,除非这个人能听到两人之间所有的悄悄话。好了,先别发火,现在就讲点你想听的——”
他偏一下头,嘴唇贴近她耳朵,“传闻纪国先君赐给公子敖三枚金箭,公子敖要想同时猎得两虎,今日或许会祭出宝箭,你最好擦亮眼,看你是否有幸大饱眼福。这个消息怎么样?”
她一脸震惊,一仰头,差点撞到他的下巴,她急忙转过脸,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你在找金箭?记得吗,你问过姜琦,纪国是否有特别的箭,他人小单纯,以为善射之人爱好强弓名箭没什么奇怪,但在有心人眼里,就知道你进公子府目的不简单。”
她为自己的大意懊恼。
“如果我没猜错,你去鲁国潜伏三个月,定是想方设法见过鲁国的神箭金仆姑,而且我猜想,你定是确认过金仆姑不是你想要找的东西,才会匆匆赶到纪国,想从纪国下手,我说的对吗?”
她沉重地点点头,“不错,我找到了金仆姑,跟我要找的箭对不上,暗纹不一样。”
看她脸上流露出后怕的神情,他不无满意地笑了,口气温和起来,“公子府耳目众多,特别是你这种特殊门路进来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日后更要谨慎行事,一言一行,都要多思多虑,你做事又容易冲动,嘘,别打岔,没有我的特别命令,你不许擅自行动,听明白没?”
她睁大眼睛瞪着他,知道他说的没错,心里却毫不服气。
“不要心存侥幸,察觉到有什么异样随时向我汇报,知道吗?”
“知道了!你怎么跟老婆子一样啰嗦!”她不耐烦地拿握刀的手隔开他。
一阵震天的鼓声,人群鼓噪起来。连日赶工搭建起来的点将台,气势恢宏,灰砖砌成地屏,青砖拼出猛虎,点将台两侧各设一面军中大鼓,威势赫赫,气势汹汹。
二人走出树林,刚好看见公子敖踩着奴仆的背,翻身上马。
公子敖身披金甲,体格魁梧,手握一杆金色大戟,宽阔的褐色脸膛上一把黑色络腮胡子,骑在马上威风凛凛。大将鹿蛟随侍身后,全身披挂,凌厉的三角眼极尽凶残,仿佛一只被圈很久的恶犬,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就要反扑过去,将敌人撕碎。
参加此次围猎的世家公子、士族子弟,及他们的护卫、家仆呼啦啦站了一大片,挨肩接踵,群情激扬。郚城的精兵来了千人,这些兵纪律严明,没有号令不敢乱动,人人站得挺直。
晏傲雪看出来了,公子敖虽嚣张跋扈、刚愎自用,但带队伍却是一把好手,这支军队绝对是块不好啃的硬骨头。子奕不对公子敖下手,却瞄准了两个不相干的人,她被好奇心闹得百爪挠心,他的嘴巴却像一只怎么都掰不开的蚌壳,想从他口里套出点消息真难,真想知道他究竟想怎样拿下郚城,这个由他打造的固若金汤的城池!
戴铉牵着两匹马走过来,冷静中添了抹好奇,“少主!公子敖方才派人来寻你,弋姑娘也来找过你。”
“知道了。”子奕翻身骑上一匹毛色油亮的大黑马,回头跟晏傲雪道别,“回见……傲霜。”
她眼睛冒火地盯着他,心里暗骂他无数遍。
她明明生气,却当着众人不便发作的神情取悦了他,他打马沿着外围走向人群。
戴铉骑上褐色的高头大马跟上他,不明所以,“少主为何总是故意惹怒晏姑娘?”
“她是一团暗夜中熊熊燃烧的烈火,虽突遭家变,也不该埋没了心性,忍气吞声、委曲求全,这样的字眼可配不上她。”他慢条斯理道。
“少主可是钟意于她?”
“不过觉得人生平淡无聊,多了件趣事罢了。”
“少主难得会对目标以外的人感兴趣。莫不是动了心而不自知?”
子奕淡淡扫他一眼,“我看你是跟姜沛姜泽呆久了,也开始闲言碎语起来了。”
空场中人群再次鼓噪起来,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场地中央。
公子敖手中大戟一扬,英勇无畏的世家子弟、列队整齐的士兵随即高呼,气势如虹,“必胜!必胜!必胜!”
公子敖对震天动地的喊声甚是满意,手中大戟落下,众将士跟着安静下来。
“今天,我们邀请来两位尊贵的客人,一位是鄑国新任世子公孙彦,一位是我的好兄弟崔璞!相信大家都知道,崔璞不仅手握司城之富,还是咱们郚城的智囊,修缮城垣,营救世子,请出宝鼎,桩桩件件都有他的功劳!今日,让我们再借他的妙计,擒获两虎!”
众人大声喝彩。公子敖的好兄弟在马上冷冷地向众人点头致意,那股子傲慢劲儿,跟公子敖的猖狂不分上下,那神情分明没把在座的所有人放在眼中。
公子敖洪亮的嗓音大声宣布,“凡能猎得猛虎者,皆为勇士,赐金箭一枚!出发!”
晏傲雪脑中一凌,果然如子奕所料。她应该跟他们一起去,去设陷阱,去射猎,凭她小时候陪阿爹一同打猎的技术,说不定能让她侥幸猎得一头老虎——如果她的技术没有生疏的话。
但一转念,她想起杨夫人的话,还要照看一个小冬瓜。若姜琦有什么损伤,她的责任重大。
军容整肃的军队齐齐后转,快速开拔,分成三个方向向深林挺近。世家公子骑上骏马,吆喝着追上军队,意气风发。护卫替各家主子扛着备用的箭筒弓弩,侍从背着各色彩旗跑步跟随,马蹄飞扬,脚步杂沓。须臾,一片偌大的场地空空荡荡,只留各家千金小姐、妇人、陪护们在凉棚内闲谈。
庸夫人与子姬打了一个照面,对彼此的厌恶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一个端庄威仪,一个刁钻刻薄,两人相安无事地看罢自己夫君出发,立刻愤然转身,转头瞥对方一眼,那样子,真巴不得对方早点死了才好!
相对于男人之间真刀真枪的,女人之间的暗箭飞矢更可怕。与这两位手段高明的女人相比,杨夫人的与世无争更显可贵,既要聪明地保住自己,又不至于锋芒毕露招人嫉恨,她性情柔顺胆怯,若不是杨嬷嬷深思熟虑,在她背后频频出谋划策,定然难以在公子府立足?
她还在神游太虚,杨夫人差人来请,说是有客到访。
晏傲雪疑惑地走向场地正北的中军大帐,远远地就能看到看到白色羊皮帐顶,帐帘敞开,露出榉木色柱基,黑毡铺地。
台上巨大的箭靶作屏风,黄花梨木架,青铜兽首相连,棕色皮绳固定靶子,羊皮为靶,靶心涂丹。屏风前杨夫人正陪着一名女子饮茶。
看这名贵的衣裳、这窈窕的身段,不是弋娆是谁?
自从上次在东郊驳了她的面子,她倒是好教养地没跟她翻脸,反而回回见她都有礼地点头致意,以显示大家闺秀的风范。
可晏傲雪就是不待见这种女人,谁要是当面给她个软钉子,她非要怼回去才罢休,不然也要啐他一脸唾沫,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明明怀揣着怨恨而故作亲近,还强装欢颜地讨好对方,必然有所图谋。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弋娆对子奕的爱慕之情与日俱增,她总是出现在子奕左右,弋娆看她不顺眼,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怎可能还有什么好言相向?所以,她断言,弋娆来者不善。
杨夫人热情地招呼她坐下。杨嬷嬷亲自给她铺席,晏傲雪道声谢,撩起胡服劲装的衣袍从容落座。
“晏姐姐好!”弋娆满脸堆笑,着在席上向她行礼。
臻首蛾眉,瓜子脸,尖下巴,倒也标致,可惜长得像个锥子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
“弋姑娘一贯是庸夫人的常客,今日怎么得闲,来登杨夫人的门了?”
多日不见,晏傲雪一张口就让人尴尬的功夫倒是一如既往。她若说不是,显然是推脱之词,可应承下来,又显得她厚此薄彼,正说反说都是她的不是,跟这种粗野丫头打交道真难,回回让她下不来台。
若不是崔璞说她是自己的师妹,她又急于向她打听些事情,不然怎么会跟这种人有所交集?她出身世家,毕竟见过世面,暗自捏了捏自己的手,镇定下来。
“杨夫人往日深居简出,弋娆还以为杨夫人喜欢清静,不便冒然打扰,这些日子未曾向杨夫人请安,确实是弋娆的不是,还请夫人见谅!”她在席上向杨夫人欠身施礼。
杨夫人忙让她起身,生性好脾气不想别人不自在,帮她打圆场道:“你们年轻人自在惯了,就应该到处走走,我这里日子沉闷,到我这里怕是要受拘束。”又拍了拍晏傲雪的手,示意她态度有礼些,“弋姑娘来拜访,特意邀请你过来,你们年龄相仿,定是有好些话要说!”
“杨夫人您真是善解人意!前些日子才听崔大人说起,杨夫人自幼生活在纪都,那想必会喜爱都城最出名的脂饼和金丝酥。知道此次田猎杨夫人要来,弋娆亲手做了些带过来,请杨夫人——还有晏姐姐一起品尝。登不了大雅之堂,还望二位不要嫌弃。”
杨夫人温婉地笑笑,敛袖伸手取一块白皮脂饼,掩袖咬了一小口,放在自己面前的黑陶碟中,以绢帕拭唇角,赞道:“入口清香,沁人心脾,弋姑娘厨艺了得,看来是特地向福源楼学过,这味道,一丝不差。”
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小姐,要做得跟酒楼一丝不差,看来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弋娆做到这一步还真有心了。不过,有杨夫人在,总不能让她太难看。她拍拍手,拿起一块金丝酥,眼梢却扫到一旁的杨嬷嬷盯着这块糕饼,随即往她面前一递。
“杨嬷嬷也是从都城来的,该是也喜欢这糕饼,您尝尝?”
杨嬷嬷受宠若惊,“那怎么合适!那怎么合适!”
“我不爱吃甜食!您也别客气,弋姑娘她自己会做,改明个儿她再有空到杨夫人这做客,势必要再做的!”
杨夫人自来敬重嬷嬷,往日各方打点来的点心私下里都先孝敬嬷嬷。晏傲雪此举虽不合礼数,但却看得出来,正得杨夫人欢心。
弋娆的指甲掐着自己的手,觉得受了羞辱。从没见过这么无礼的人,客人送的东西,怎么能当着客人的面,毫无顾忌地赏给一个下人?
但转念想到自己的目的,她又强压怒火,此事关乎她一生幸福,忍一时又如何?而且断不能落了大家闺秀的风范,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她伸手端起案上的茶水,呷了一口,笑起来,“听崔郎讲,晏姑娘在山上学艺十年,性格豪爽,心直口快,无拘无束。今日一瞧,果真如此!”
崔郎?叫得这么亲热?上回东郊相见时,她还尊称他崔大人呢。
她不再与杨嬷嬷说笑,转过头来,挑眉看她,“你们在一起,经常聊起我?都说些什么?”
“也不是经常,只是偶尔会提起你。”弋娆见勾起晏傲雪的兴趣,便故意磨蹭地啜了口茶,轻声细语道:“他曾提到过,你是他师妹,还说他只在山上两年,与你不是很熟。”
师妹?子奕竟然说她是他师妹?他们算哪门子师兄妹?
来意不明,她不动声色,“师兄说的也没错,我们是同门。不过呢,我上山的时候,他早就下山了,确实没怎么见过面,至于熟不熟么——我千里迢迢来投奔师兄,他又留我在府上小住多日,连他身边的护卫都熟知我的脾气爱好,你说,按私交来讲,我们的关系,到底熟不熟呢?”
“这个嘛,一会儿我亲自问问他了,毕竟他不常提起你的事。”她面容有一瞬狼狈,但很快掩饰过去,提起子奕口气亲切而暧昧。
这个鬼丫头又是啥意思?无聊到来她这显摆她与子奕的关系?
“噢,他倒是经常提到你们的师父——崇老先生,崔璞他十分敬重崇老先生!将其比作亚父,他说,父母早年离世,得师父教诲才得以重掌家门,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日后若论,若论婚假,也定当听从师父之命,问过师父的意见才行……”她故意说得云淡风轻、落落大方,可脸却慢慢红了。
晏傲雪恍然大悟,这小狐狸兜这么大圈子,就为了打听师父对子奕婚事的看法。真是没想到,子奕看似成熟稳重,谈情说爱动作这么快,才交往一个来月,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也是,像他这般城府深不见底的男人,要想迷惑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那还不是易如反掌?就算是心如死水的自己,刚才不也被他撩拨地有些失神吗?幸亏自己知道他的本性,还能强作镇定,可怜了这个小狐狸,无缘无故被当成了箭靶也不自知,还心心念念着如意郎君呢。
她忽然觉得良心上有些过不去,自己虽看弋娆不顺眼,但欺骗无知女人的感情确实是不什么君子之道。爱字伤人,她决定给这个丫头泼个冷水,免得她陷得太深,太痛苦。
她垂眸沉吟半晌,喝光一碗茶,徐徐道,“我师父这个人呢,就是个老古板,对哪个弟子越偏爱,管得越紧。我师父最得意师兄,自然于婚假之事管得最严。我师兄人品风流自不必说,他的家世在齐国也是声明显赫。崔氏一门出自公族,祖上乃是齐国太公的嫡长孙,以让国之功封于崔邑,世袭上大夫。至于婚配,师父他老人家最看重门当户对,要配得上他的大弟子,必得不仅对方父母人品清流,而且要求三代之上出身名门望族,没有这份家世门第,可入不了师父的眼!”
晏傲雪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弋娆紧握在袖子下面的手微微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心慌意乱。
“而且,我师兄风流成性,下山后到处沾花捻草,不时会有女子到师父那里状告师兄的恶行,师父不胜烦扰,每每将他提到山上训诫,可他总是不知悔改。——哦,知道为什么我会认识他吗?总是去请他回山训诫的那个人,就是我。我劝你还是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这世上的君子不止他一人。”
瞧这话说得多顺溜,这还要多亏自己有个美貌绝伦弟弟,他这些年的情事让她烦不胜烦,给她添了多少麻烦!应付这些姑娘总结的经验,这回总算派上了用场,劝姑娘不要错认良人、误自己终身的话放之四海而皆准嘛!
弋娆想来耀武扬威一番,却被这消息震得缓不过神来,脸上一片愁云惨淡。
“报!公子在十里外与众人伏击一头猛虎,公子一马当先,以箭射中那虎,又几拳便将这虎掼死,公子带人去寻另一只虎,打死的老虎现在正装车往回运。”这时军士来报。
晏傲雪便就着这个机会声称去找姜琦,撇下杨夫人与弋娆这个娇客委婉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