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遵照杨夫人嘱咐,没带姜琦去射箭,只在大帐前哄着姜琦蹴鞠,一边等着车队将打死的老虎运来,好带着徒弟看一下猛虎的雄姿。
姜琦自从上次得子奕指点,知道什么叫势均力敌了,立马现学现用,拿来对付晏傲雪。一上来便让她将手背在身后,限制了她的双手,又因她力大,作了规定不许她阻拦他,碰到他身体算犯规。
晏傲雪自幼在军营中长大,十年超常训练,身体早已灵活得非同常人,一连玩了几局,都是她取胜,姜琦气得大叫起来:“不行不行,都是你赢,太没意思了,你只准用一只脚!”
晏傲雪背着手,眉一挑,嘲笑他,“嘿,小冬瓜,还有没有男子风度,要不我直接把胜利白送你得了?”
“谁让你不陪我去打猎!你不去,阿娘也不让我自己去,那我还费劲来这里干嘛?蹴鞠在哪不能玩,用得着跑这么远吗?”姜琦理直气壮。
“你还有理了!你要是能拉得开弓,你阿娘还能不准许你去围猎吗?这倒好,连看一眼金箭的资格都没有,拱手让人!我将近四个月没打猎了,我还没抱怨呢!”
从四个月前她被派到鲁国,一整个冬天都没打过猎,最近一个月又被栓在公子府,难得出来一回,还想着打个野味吃,被杨夫人一通话,这念想也泡汤了。
小姜琦也很郁闷,他大脚将皮球踢远,晏傲雪才懒得理他撒泼,他只得不情不愿地跑去找球。
忽听树林中一声低沉的虎啸,空旷的原野到处都是回音,分不清啸声传来的方向。
林风骤起,树枝树叶叶摇个不停,马蹄杂沓,地动山摇,哨兵大声喊叫着驱马而回,人群四散奔逃,尖叫此起彼伏,到近处才听清他们在喊:“老虎来了!老虎来了!”
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不断自东面传来,仆人、奴婢、侍女、士兵如潮水退过来,眼瞅着远处的几座帐篷纷纷垮塌,仍然未见虎影,没看清老虎的行动方向,晏傲雪吩咐身边侍卫不要轻举妄动。
咆哮声越来越近,三四人尖叫着被抛上天,“噗”地一下就没了声音,众人惊得头皮发麻,心都提到嗓子眼儿里。
“阿琪!阿琪!”杨夫人听见外面响动,喊了几声未见门口的侍卫回应,急得亲自出来查看。
“糟了!”晏傲雪这才想起来,姜琦追着球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连忙出声让杨夫人宽心,“您先别急,我去将他找回来。”
晏傲雪转了几个军帐,在一个军帐角落里发现了姜琦,他被突如其来的喊叫和震动吓呆了,紧紧抱着皮球瑟瑟发抖。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他扭头去看,见是晏傲雪,瞬间喜出望外,哭了出来:“师父!”他小小的脸上都是泪水,小霸王的嚣张气焰毫无踪影。
晏傲雪无心嘲笑他,勾起指头一勾他的小鼻子,然后将他拉起来,“走,我带你回去……”
突然,他们面前的帐篷从后面掀翻,惨叫声不止,雪白的帐篷瞬间染红了鲜血,一头满脸血迹的虎头出现在她二人面前。
一声咆哮,猛虎从背后直扑晏傲雪。她纵身跃起,瞬间从腰间抽出金丝天蚕索,扬鞭卷住姜琦的腰身,旋身将他抛向杨夫人身侧的一群侍卫。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姜琦接住。杨嬷嬷吓得捂住胸口,杨夫人身子一软,已经背过气去了。
弋娆扶着大帐的身子软弱无力,抖若筛糠。庸夫人、子姬、众臣女眷,闻声慌慌张张逃出军帐,各自的护卫惊慌失色地将受了惊吓的主子们护在身后。
晏傲雪试图将这头老虎引开,很快,发狂的猛虎将周围的支起的帐篷夷为平地,场地中剩下这个戏耍老虎的女子与它对峙。
晏傲雪逃命途中捡起散落的箭袋弓弩,却迟迟之执箭不发,人人都道是她的战术,没人看出她此刻脑中恍恍惚惚,只是咬牙勉强躲闪。
她现在如置噩梦中,当年的那只虎又活了,在纠缠她,饥饿难耐,金瞳血红,眼紧盯着她不放,张着血盆大口,想要一口咬断她的脖子,将她撕成碎片,嚼碎她的骨头将她吞掉!
泛着凶光的金瞳,血口獠牙,强壮有力的前腿,锋利的爪子,记忆与眼前的老虎重叠,她又回到了被老虎围困树上的那三天三夜。它一刻不停地低吼、咆哮,强有力的前爪抓挠树干,结实的肩膀撞得树干摇晃,甚至奔跑一段跃起来伸出利爪去撕扯她的衣裳!她抱着头尖叫,被迫爬上更高、更细的枝头,抱着树枝瑟瑟发抖,甚至听得到自己恐惧的呜咽。那几日,它就蹲在她逃命躲避的树下,等着她掉下来好饱餐一顿。
她躲来躲去,终于激怒这只恶虎,它猛地往上一扑,她艰难转身,堪堪被扯掉她一块裙摆。
此时公子敖率众人骑马归来,子奕首当其冲。
他一声怒喝:“静心、蓄力、瞄准,先射双眼,再射咽喉!”
晏傲雪心中蓦地清明,眼前的迷障顿消,耳目清晰起来,原来她还在郊外林间。她就地翻滚躲开攻击,单膝着地,凝神,搭弓,两箭齐发,双箭直中猛虎双眼。
那虎一声悲惨愤怒的嚎叫震天响,它直立起来,挥舞着前爪要将伤它的人撕成碎片。晏傲雪对准老虎咽喉再射一箭,却正中老虎前臂。
忽而,有人大喝:“接住!”原来是武趵将自己的长戟抛了过来。
晏傲雪接过长戟,顺手一记左挥,长戟由左下向右上挥出,没发挥出刀劲势猛的优势,只将老虎胸膛划出一道血痕。她反应过来,这不是凤鸣刀,转而挺长戟飞身上前,对准老虎心口,用尽全身力气一刺,溅出一道血注。猛虎发出最后一声咆哮,巨大的躯体应声倒地。
死一般的沉寂,而后人群中爆发出的雷鸣般的欢呼。公子敖的称赞,杨夫人的感谢,众人的前簇后拥,都似与她相隔万里,她的脑中徘徊的只有一个声音、一个身影。
“要猎得猛兽,静心、蓄力、瞄准,先射双眼,再射咽喉。”
“万物相生相克,只要方法得当,这天底下就没有无法降服的猛兽。”
“人无常势,水无常形,不要怕,只要有勇气面对,总能走出一番天地。”
当年,那个少年披麻戴孝,白巾覆面,嗓音柔和。
“原来是他!”
子奕,就是当年救她少年。
她四下搜寻他的身影,却见他一脸淡漠地牵着马站在公子敖身后。
子奕显然早就认出了她,为何不明说?难道是怕她尴尬?那时她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活像个小叫花子。他在她走投无路时救她一命,见过她形容凄惨、懦弱无助的一面,所以他说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并不是虚妄之词。
公子敖见她心神不宁,只当她还未从惊吓中缓过劲来。他蒲扇般的大掌赞许地一拍她的肩膀,却又为她与普通女子同样单薄的肩膀惊讶。这样的一双臂膀,竟能撑开强弓射杀猛虎!想及此,他更是由衷感叹。
“晏女师射箭的本领,都可以跟我们鹿大将军一较高下了!勇武更是胜过百万雄师,若你生为男儿身,定要让你投军在我帐下!到时,你与鹿将军一左一右,我上军定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鹿蛟,你说是不是啊?”
晏傲雪不自在地一抖肩膀,恨不得将他拍过的地方狠狠掸过。她皱起眉,这浑身汗臭、汗毛深重的男人真是恶心透顶,干嘛要离她这么近?
“公子慧眼,就算点个女人做将军,旁人也不敢多言。不过,若是个女人都能将敌人杀光殆尽,要咱们男人做什么?这么带劲的女人,自然有别的用处!”鹿蛟的三角眼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晏傲雪的身段,如一头饿狼盯准了猎物要将它拆吃入腹。
身后的兵士跟着嘿嘿地讪笑。
公子敖假意沉下脸来斥责鹿蛟,“鹿将军请注意言辞,莫要冲撞了今日射虎的勇士!”
她猛然想起子奕的话,“上策,自然是美人计,利用美色诱惑军中将领,春风一度之后,自然能拿到想要的兵力部署。若能长期委身于一人,情报自然源源不断。”
晏傲雪咬牙切齿,死命握紧拳头,心中恼怒,恨不得一拳打烂鹿蛟龌龊恶心的嘴脸,再持刀砍死身后这群无耻之徒。光看到鹿蛟这种男人的眼神,她就心中翻江倒海地恶心。美人计!怎么可能会有人想要跟这种人春宵一度,她连一刻都不想多呆,想都不要想!
她正想假装没听懂鹿蛟的言外之意,低头虚应一句“公子谬赞实不敢当”,赶快告辞离开。
一声轻巧的脚步声走过来,她抬头。
一个高大的身影,墨色广袖长袍,步履不疾不徐,眼神如无风的潭面倒映湖光秋月,他背着手,仿若闲庭信步。
正是子奕。
他走至跟前,泰然自若地拉起她的手腕,沉声道:“我这师妹在山上拜师学艺十年,力能扛鼎,善杀虎狼,鹿将军若再出言不逊,射虎的勇士就要跟你较量较量,让你今日也出点血!我劝鹿将军还是不要轻易招惹她的好!”
子奕拉着她远远地离开人群。她仰望他坚毅的侧脸,宽阔的肩,挺拔的背,削成的细腰,构成挺拔的力量,她满心的愤然化为悲凉,心中蓦然升起一种莫名担心的情绪。
他周旋在这些险恶的人和事之间,面对这些丑陋的嘴脸,如何保持平静如水?
她忘不了方才鹿蛟狠毒的眼神,身旁那些窸窸窣窣谩骂他嚣张、狂妄话,指责他是卖国贼的声讨,对公子不恭敬的指指点点,与公子敖脸上阴晴不定的神情。随他每走一步,她都能感到身后落在他们身上的眼神更犀利、辛辣一分。她走得胆战心惊,才体会到他来到纪国筹谋的如履薄冰。
每一个决定千丝万缕地牵涉到方方面面,每一步都是千思百转的不易,即使出言助她的这一句话,都能顷刻间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他依旧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将她带到溪水边,没有起伏的嗓音命令她,“洗手,血腥味太重了。”
等她在清凉的溪水里仔细地清洗完双手,夜幕已经降临下来。
子奕一身黑衣倚靠着大树闭目养神。他在空地上燃起一把篝火,隐约照亮遍地野花,星空闪烁,四下寂静,将人言喧嚣屏蔽在林外,让人放松下来,此刻什么都不用想,只需静静地呆着。
她是否应该一个人离开?看了下四周,并没有戴铉的身影,万一野兽袭击他怎么办?还是等到他醒再离开吧,而且自己也想跟他说声谢谢。
她坐在一段倒下的枯木上,就着火光摊开自己的双手,老虎血液的腥膻味已经洗去,可黏着的触感还留在手上。
环顾四周,竟然发现这是早晨弋娆和子奕约会的地方,到了晚上,迎来她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屠夫,还真是讽刺。
她生平最讨厌弱者,尤其看不起弋娆这种倚靠男人、毫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可方才,她自己不也是让人讨厌的那一类人吗?
弋娆自幼生在安乐窝,纤纤巧手拿的是绣花金针,绣的是百花凤凰。而她从小长在古战场,手握的是强弓长刀,杀的是猛虎禽兽。凭谁讲,她都没有懦弱的理由,只能有勇往直前的胆魄。可就在刚才,她的懦弱多么荒唐可笑!
她声称讨厌弋娆的柔弱胆小,其实自己又有什么不同?十年前的过往如噩梦纠缠着她,一旦触碰便不可自拔。今日若不是子奕那一声叫醒她,她可能到现在都走不出迷障,被这头畜生吓得瑟瑟发抖,与娇弱的女子别无二致!
犹记得大雪纷飞、火光冲天,她将家人、乡亲的尸骨埋葬,却不知何去何从,只想尽快离开堆满骨肉至亲的乱坟,离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避世崖,离开平日称兄道弟、甚至结为姻亲,大难临头却见死不救、甚至横加阻拦,让她厌恶透顶、虚伪至极的酅城。
冰天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日,父亲送她的漂亮的小马驹陷在雪中,救不出,只能含泪丢弃。阿娘亲手缝制的过年的新衣已经被树枝刮破,到处露着棉絮——这身红色锦缎袄镶白狐狸毛领的新衣裳,几日前还得军中叔伯齐声夸赞呢。
被虎困在树上三天三夜,漫天大雪横飞,满目苍茫,唯有眼前的雪,脚下的饿虎,望也望不到尽头的令人绝望的白。
她抱着凤鸣刀的双手冻得生疼,低头用脸颊去蹭也感觉不到知觉,倒像是触碰在冰冷的刀剑上。
林中忽而闪出一名身穿白衣、披麻戴孝、白巾遮面的少年。他挽弓轻松猎杀了树下的老虎,身姿矫健地将她从树上救下来。
她冻僵的双手抱着长刀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向他行礼,却被他侧身躲过,未等她僵硬的唇舌吐出一个谢字,他便匆匆离去,只留下一些干粮和只字片语。她都没见过他的真容,但这份恩情她一直记在心里,只是此份感激之情如大海捞针,无处报答。
小寝了半个时辰,他悠悠醒过来,看到她有些疑惑,转而又想起来,清了下嗓子,问道:“在干嘛?看手相?”
她犹自摊着手,表情愣愣地看向他,曾经的那个沉默寡言、行事怪异的少年,与眼前沉稳如山、肩宽背阔的男子重叠。
听到他发问,她笑了下,“是啊。”
“如何?”
她摇头叹气,煞有介事,“前半生颠倒坎坷、不堪回首,后半生倒是不错,荣华富贵,平安顺遂。”
“都说算命先生从不给自己看相,你倒是与众不同。不过,依我看,你这相看得倒是有些准头,不防再给我看上一看?”他难得地扯了下嘴角,走过来,向她伸出一手。
“右手。”她平静地道。
“我又不是女子!”他收回手,嗔怪地看她。
“本大师看手相,左手看先天之姿,右手看后天勤勉,先天自有定数,不看也罢,后天观现在未来,给人警醒。这位爷你到底要不要看?”她毫不退让。
“姑且信你!不过,你最好看仔细了,若是看不准,我两笔账可要找你一起算!”他抖抖衣袖,将的右手递到她面前。
晏傲雪一挑眉,暗道:还真敢让我看,也不怕我解的手相吓着你!
“嗯,你生命线蛮长的……深刻而连绵,一直延伸至手腕.....活到九十不成问题。”她的指尖在他的掌心游走,沿掌纹的走向虚划,她指甲圆润整洁,没有像其他世家小姐蓄着长指甲,或涂上当下最时兴的丹红粉白。
“金钱线也不得了,钱财满溢,富可敌国,任你挥霍个几辈子都用不完,看来祖上荫封厚实……”她啧啧称奇,有模有样。
她手指白皙,形如笋尖,纤长的手跟他宽大温厚的手一比,倒像个少年。她低着头,眼神专注,上挑的凤眼美丽动人。她在他手心激起一阵阵细微的酥麻感觉,搅得他平静的内心泛起涟漪,心头有些异样,想要抓住点什么。
“姻缘如何?”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这人啊真是贪心,财富、长寿都有了,还求什么姻缘?有弋娆这样貌美的姑娘上杆子追你,还愁没有好姻缘吗?”她低声嘲笑道。
他坚持的目光盯着她。她无奈地低下头,就着火光仔细看他的掌纹,忽然眉头一蹙,不无惋惜地说:“唉,想来这世上的人和事就没有十全十美的,尊贵如你也不例外,这情路多舛、跌宕坎坷,最终还是有缘无分,空欢喜一场,可惜了——”
他一把抓住她要收回的手,声音低沉。
“你是什么样的姻缘?”
她想抽出手,却没拽动,她怎么觉得他的声音怪怪的,绷着一张脸,坚毅的下下收拢,乌黑的眉上扬,面色很严肃。
也是,世上哪有人不想要美满姻缘,手相上看来虽如此,不过真相说出来确实让人丧气。看在他是自己救命恩人的份上,她还是勉强宽慰他几句。
“真奇怪,你为什么想知道我的姻缘?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川字掌,姻缘线与生命线就没有交集,我这种人总是一意孤行,此生注定形单影只、孤独终老,这样比较起来,你会不会开心点?唉,别认真,就当我学艺不精,看错了,成吗?你们今天这一个两个的都来问我姻缘,当我是月下老人不成?若是你们的婚事成了,可别忘了分我一杯喜酒啊!”
他黑眸子他幽暗的黑眸紧盯着她,神情莫辨,温热修长的大掌捏得她有些疼,让她心惊。
她忽而想到下午的事,不由得紧张起来,脊背的汗毛生起一股寒意,眼睛慢慢睁大。,
“弋娆是不是跟你讲什么了?”
听见这个名字,他眨了下眼,浓密的黑睫毛如羽毛般扇了一下,脸上神情开始松动,那双眸又恢复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
他松开她的手,笑了。他的笑十分特别,眉尾上挑,唇角下弯,自负而充满魅力。
“听说你又给她来了一个下马威,说什么‘师父之命’、‘门当户对’。”
她一向不善掩饰,在背后搞小动作被人抓到把柄,眼神不由得闪烁,内心也难得的感到一阵内疚,毕竟刚在背后捅了自己的恩人一刀,可不算什么光明正大的举动。
“我没扰乱你的计划吧?若是很严重,我愿意向那个丫头赔罪,女人如果爱上一个人,是没那么容易死心的,我可以帮你把她追回来。”
听闻他又是一笑,“弋氏一族最近三十年才崛起,当年靠联合庸氏打压杨氏一族,弋氏家主弋堂才得以位列左卿,上数三代可算不上望族。你这一击可是正中要害,弋姑娘几乎要绝望了,这罪责你可怎么担待?”
“这……”她好为难,都怪她逞一时之快,给他添这么大麻烦。
“弋氏能有现如今的发达,靠的是裙带关系,现下弋氏最显贵的女子有两人,一位是纪国棠贵妃,另一位是公子恪的夫人。上卿弋堂命四子弋匡带着弋娆接近公子敖,为的是搭上长公子敖,无论是公子敖还是公子恪继位,对弋氏都大有好处,他这步走的是双赢的策略。所以,想要迎娶她的女儿弋娆,我现在还没有这样的资格。弋氏想用我拉拢公子敖,而我想借弋氏打入纪国朝堂内部,两厢各取所需罢了。”他说得冷漠,让她心寒。
“何必说得如此绝情?我能看出来,弋娆那姑娘虽性子软弱,但也是真心真意地爱慕于你,而且,你本性也不是冷酷无情之人,你若与她喜结良缘,也算是一段佳话。”
他忽然冷冷地道:“你又怎知我本性如何?”
她被他冰冷的口气一惊,又自信地道:“就因为你十年前救了我,那时我只是一无所有的孤儿,你连我这样的人都愿意救,本就说明你心地良善。”
“十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不少东西,不过短短一次际遇,你又能知我多少?十年前我不过恰巧路过,好奇一个女孩为何会被猛虎围困,一时不忍心,突然良心发现,顺便救了你。人性复杂,你信我,又怎知我心存善念?”他的眼变成两汪冰冷的潭,透着咄咄逼人的寒光。
他的语调神态没有变,但她敏锐地感觉到他周身萦绕冰凉的寒气。她莫名其妙,不知为何他会忽然发怒,做好事被人知晓,也不至于会恼羞成怒?
她迎上他让人敬而远之的眸子,唇角勾起自信的笑,道:“我阿爹曾经说过,正直的人会自然地讨厌匿怨、巧言、令色之人。我看得出来,你并不喜欢唯利是图之人,也不喜欢花言巧语之人,更是厌恶看人脸色行事之人,因为你见到这些人、听到这些话时,眼神自然流露出冷漠,毫无欣喜可言,这点可骗不了人。”
他如遭重击,瞬间瞪大眼。迢迢遥遥的记忆扑面而来。
依稀记得那天大雪纷飞,年少的自己披着大氅在院中看书,父亲送晏老将军从正厅出来。
门外那倚马撒娇的红衣少女狠狠一跺脚,白雪四溅,嗔怪道:“爹,您怎么这么慢!”
魁梧的晏帅朗声大笑,“近日我女儿与庸霖的这门婚事订下来,为父高兴,还不得拉着贵人多说几句!”
少女为父亲逢人便讲她的婚事懊恼不已,气鼓鼓地:“爹您真讨厌,到处宣扬!还有,我这是第一次徒手猎得的白狐狸,说好了给阿曜当新年礼的,您问都没问我就送人了!”
晏帅哄她道:“诶!雪儿怎的这样小气?有了好东西自然要先给贵人,你本事好,回头再给阿曜猎一头!”
“白狐几年才得见一只!到时候阿曜都成亲了,说不定我都遇不上第二只!哼!”
少女气极,抬脚便踢栓马的桩子,一尺多粗的树桩竟然生生断裂。她犹不解气,翻身上马,故意弄得马前后踢腾,扬了父亲一身的雪。
晏帅也不恼,骑马追上去,宠溺地责怪:“你这孩子,怎么好把人家的马桩子弄倒了?”
那天夜晚,他听见门外有“咚咚”的声响,推门查看时,就见这红衣少女单膝跪在雪地中捣鼓着什么。他好奇,便就着月光雪色伫立门边细瞧。
原来她在立栓马的桩子,那桩子比白日里踢断的那段更粗。只见她徒手拍了三两下,就将木桩稳稳地定在地上,连锤子都不用。他平生未见如此大力之人,更何况是名女子?他不由得挑眉,瞠目结舌。
少女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擦额上的汗,同时看到了他一身白衣披着黑色大氅站在门前。她冲他一瞪眼,努嘴向他示威,言语上也毫不示弱,“我阿爹说,你们是贵客,你们能来他很高兴,他希望你们多住些时日。白天我将拴马的桩子弄坏了,现在我将桩子修好权当赔罪,所以,你们一定要多留几天!”
她也不等他回答,便骑马踏着雪夜而去。
他不禁莞尔。她虽骄纵任性、无理取闹,但也善解人意,而且知错能改,仅这一点优点就盖过了她的缺点。他当时就在想,这也是她令她那位未婚夫君欢喜的地方吧。
十年过去了,一个人应该会改变很多,特别是她,家逢巨变,能保持这种心性多么难能可贵?他望着她淡然而笑的脸,想要告诉她,其实他认识她,远比她记得他更早。
戴铉的一声通报打断了他的思绪。
“夜宴开始了,公子请少主与晏姑娘过去。”
“走吧,今日真正的狩猎要开始了。”子奕站起来,一整面容,方才想起的事,还是以后有机会再告诉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