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一些人想到了。
能让很爱孩子的娘亲掌掴孩子的原因,大概也只有那位不知名的父亲了。不过仍有一部分人思及前事,心里却是叹气,造孽啊。
这时异乡人才发现妇人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面容很是细致,只是被长年的辛劳所累显得沧桑,还有刚才吃面时的细微举动,绝非常人所能有。
所有人都停了,望着那几人不知道思索什么,妇人只吃了一点,就把剩下的都推给了孩子,那孩子在母亲的注视下,不敢拒绝。
异乡人遍视全场,将所有人的表现放在心中考量之后,觉得可笑至极又觉悲哀自脚底升起,到底觉得索然无味,便走了出去,立在茅檐下观雨。
君子之泽,水润万物,在天为星,在地为流,是星见风水之说,大概此雨也是地与人的气运纠缠无误。
谁的气运,异乡人自嘲地笑了,却更显恣意从容,还能是谁的气运?
一瞬而入冰心之境,平心静气,调节形神,寄情于雨,忘记前尘,随物消散,与化冥合,若有所思,若有所悟。
欲成圣,先成人!
人不成我,天诛地灭。
只是遍观众生,阅尽流年,有几人为己?
多是为生计物欲所困成为他人,遑论己心。
且看辰阳繁华处,都道初心不曾改,异乡人嘴角扯出一个不以为然的冷漠弧度,自欺欺人耳,那些个曾经年少,现如今高高在上的庙堂百姓,一个个和走卒生民一般无二,早不知初心为何物了。
有区别的是,前者是自己选择了放弃,而后者是纯粹迫于生计不能,当然,不能否认后者其实和前者有一样的可能性。
这让异乡人不禁怀疑这条路究竟对不对,太平已是至难事,圣道之难,甚于天下太平。
尽管后来他也为之做过努力,试图改易这世道人心,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不曾停歇的运转,将一切事物乃至人们作了永无止息的改变。
物是人非事事休。
异乡人隔着面具轻轻揉了揉额角,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
原是妇人和孩子。
那妇人却是慢慢的躬身,作了个祝,言道:“妾身后氏,谢过君子救命之恩。”只一言一行,缓然有度,大家风范,显露无疑。
“客气了。”他心中叹了口气,观其面相,察其气息,这妇人已是空腹许久,撑不住了,现在更多是回光返照强打起的精气神。
“妾身有一事相求。”那妇人望着他双眼尽是恳切。
站着,不置可否,静待下文。
“君子能否收留我的孩子。”
说这话时的妇人温润的眼中有如刀锋正在刻划着决绝。如果他那时注意到的话,就不会犹豫,以致后来的结局。
“吾本浪迹天维七海为家之人,只会拖累他人,谈何照顾他人。这里有些许财物足以供汝等余生无忧。”
他已经想好了,凭着他的能为再加上适当的后续终究还是能救这妇人一命的,正想着,从怀里正欲取出什么。
妇人坚定的摇了摇头,蹲下身,额头与孩子相碰,道:“以后娘不在的日子,听哥哥的话,好不好?”
孩子猛得摇了摇头,似乎预感了什么,泪水哗哗的流下来,咬着嘴唇不作声。
妇人望着孩子的眼睛,沉了语气:“听见没有?”
“娘,别离开我。哇啊。”孩子直接哭了出来,妇人站起身像是气的把孩子往后推了过去。
异乡人正待做什么,不及细思,这时,一踮脚,便掠过去,刚触着孩子,余光,却瞥见惊人的一幕。
那妇人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他还来不及去想为什么,妇便人用它刺入腹部进而一旋,如同打翻的墨水在白纸上,鲜血飞速浸湿衣裳然后往外涌着。早已透支极限的身体就那样倾倒了下去,他冲了过去,封住相应的穴位,全无收效,毕竟她的身体太过单薄脆弱,哪堪刀兵?
妇人把匕首拔了出来,“答不答应我?”竟是继续刺下去的趋势。孩子哭着点头,泪水止不住的无声落下。
“别做傻事行吗?吾应伊便是。”
他不停往她体内输送气机,想要护住妇人的心脉,却是回天无力。
毕竟神仙难救无命之人,再者说他也非是神仙。
气机运行在四肢百骸,异乡人这才发现,这妇人早就生机断绝,属于逝去之人。
只不过不知是什么样的念头让她硬生生支持到了现在,更不知道她这种不生不死的境况究竟撑了多久。
异乡人不由想起,谢聪说过的一句话,凡人一念即可通神,伟力不过源出一念,奇迹由此而生,虽然难以筹算,但是可以尝试引出。归根到底,他其实不是很喜欢这一句话,但如今就此事看来,谢聪是对的,至少在前半句。
心思转过,但异乡人依旧输送着气机,不肯放弃,他不是很理解所谓奇迹,只是尽力而为。
“别费力了,我不行了,我的孩儿,过来。”
妇人竭力抬手抚过孩子的身体,将手中的匕首塞进孩子的手里。
“这是你爹的遗物,不要让他声名受辱,还有,好好照顾君子。你要好好的,好好的......”言未毕,气息瞬时衰竭。
此刻即便是锈迹斑斑,他也认得,他也记起来了,认得那把匕首。
冯焕的娃儿音依旧绕耳:“老姚啊,这破小刀你咋保管的跟个小媳妇儿似的,不会是想女人了吧?”
“屁话,下次回去留给你嫂子,做个见证。等打完仗,到时候,大家兵戈归库,纵马徐方,我也回去好好过太平日子。”
故人音容犹如眼前。
只是已然迟了,迟了。
十年不止。
伙计闻声走了出来,蹲下试了妇人鼻息,无奈的站了起来,挥手示意想要看热闹的众人散开。
异乡人失了魂似的望着前方道:“小七哥帮吾个事好吗?”
伙计闻言看了过来:“你说。”
“帮她选个风水好的地方下葬吧,这事拜托小七兄弟了。”说着,他递出一把赤色鱼勾。
鱼勾是风华,翟夏,禹州都通用的稀缺货币,一般以色泽为级,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级,赤色最贱,紫色最贵,以九进制。但哪怕是排在最底的一枚赤勾,也值得当前的宁远客栈了。
“好,我一定照办。”伙计接过赤勾,望向那位妇人,又想到了自己的爹,心里不住叹气,世间可怜寻常见。
“等等,立块碑,姚杰彬之妻后氏。”
很少有人知道,即便知道的也多把这个名字埋在了过往的记忆,或者被埋在了过往。
风华爵分五级,君,卿,大夫,士,庶。
而姚杰彬,风华或者该说是荒域违命君。
违命二字,一说抗命不遵,一说为民请命者。
星儿点点月如钩,人业已散尽,只有两人依旧沐辉不动。
停了抽泣,那孩子终是开口,声带哽咽,似是被呛住喉咙:“能别这样吗?额咳,不要伤害自己啊。”轻轻尝试,却是很容易就松开了异乡人紧握着的右手。
但见指节青白,掌心血肉模糊。
他望着眼前脸上被泪痕稍许洗净的孩子,笑了。
“原来是个女孩。”
孩子低下头,小指头对点,道。
“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