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夜的寻芳阁内。
胭脂随风障明月,锦瑟轻动满残夜;帐幔暗香偷春心,朦胧桃靥连魅音。
粉墙黛瓦,烟花色海。一宽敞包间内漾着柔雅又纯净的萧声,偶尔的空灵音律像是把人带入空旷山谷里,目睹一大朵幽兰浮在半空,而典雅音律又像是置身于高山流水中,时而豪放时而化作绕指柔。
一青衣女子以半脸纱覆面,双鬓以镂空金丝彩云的篦子轻轻的定在发侧,随着蹁跹的舞步,映着烛光,多处泛着碎金点点。衣袂飘飘,眼波流转,楚楚动人,勾魂夺魄。
塌上的男子看上去已值耳顺,却还是在夜里光顾此地,颇为享受地眯起了小眼睛,随着女子萧声的韵律摇晃着身体。
青衣女子一边吹着萧,一边双眸含情,轻轻舞动。精准动听的音乐让人沉浸其中,千娇百媚的姿态令人心动神摇。她拂过仙鹤腾云烛台,向男子靠过去,抬手踢腿间,不经意露出白皙水嫩的肌肤。
待她轻飘飘靠上男子并倚坐在其大腿上的一瞬间,男子的酒醒了大半。房间里的熏香如此浓郁,以至他未曾注意青衣女子身上并无寻芳阁特制的胭脂香,他登时警戒地睁圆了眼,怀疑地问道:“思思,你怎么不香啊?”
女子不顾他的后退慢慢靠在他耳边,气息浅浅喷在他脖颈处,有些诱人:“因为,我不是思思啊。”
下一瞬的动作利落迅速,他甚至没有看清女子是如何出手的,就被插在胸口处只露出匕柄的小刀惊住,后知后觉感到痛意。她又在他惊慌大叫前,把刀毫不费力地拔出,抹了他的脖子。
鲜血瞬间就喷洒出来,沾到了脸上。
她也不在意,抬袖随意蹭了下,突然就想起来她第一次杀人。那时候她大概才豆蔻,初生牛犊不怕虎,极快速地终止了一条生命。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却在血液溅满一身的时候放声大哭,还怕得发抖,接连好几夜做了噩梦。而现在…
果然么,熟能生巧,诚不欺我。
她回过神,正打算褪下身上不怎么合身的舞服时,却被一人拉住胳膊迅速拽向一旁。她反应奇快,冷冷地勾了下唇,另一只手自下方伸向那人,回身就是一个利落的过肩摔。
对方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过程中还撞到了桌角,然后“哎哟”哀嚎一声。
等等…这声音好似有些耳熟,冷秋蹲下来,一把扯下他的黑色遮面布,皱眉:“小冬?”
沐恩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哎哟哎哟地捂着自己的腰。小冬是他从前的名字,如今也只有冷秋才叫,七八年前两人一起被现如今的太后和皇上捡回宫后,他便被赋予了新的名字。
沐恩,沐恩。沐浴皇室恩泽。
“你怎么…”冷秋横了他一眼,余光却瞥见不远处倒着一个手持棒槌的年轻女子,似是被小冬的毒针刺中,气绝。而她倒地的那处,是自己方才站的。
“师姐,我可是救了你,你怎么还这么凶啊,”沐恩揉揉这揉揉那,仿佛全身上下都被她揍了似的,他瓮声瓮气道,“这还是你第一次对我下手呢。”
冷秋翻了个白眼,张嘴想教训他几句,却敏锐地察觉到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她蹙眉,拖着沐恩就向窗外跳去。当然,只是看起来。实际上她身手敏捷,轻轻松松带着他翻上了屋顶。
两个人挨在一起稳稳坐着,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天空像是一只轻垂睫毛的大眼睛,迷迷蒙蒙的月亮和点点星辉就是颇有神韵的瞳孔。她的想象力一直很丰富。
“你方才怎么不叫?”冷秋问他,“你明明是胆子最小的。那我刚刚和你一同在窗边,你怎的就不怕了?”
沐恩挠挠头:“我也不知道,可能不想发出声音让我们被抓住吧。又或者…师姐在,小冬就什么也不怕。”
冷秋笑了笑,有月色溶进了她的眸眼中:“你今天怎么来了?”
“原本是想找师姐玩儿的,”他乖乖回答,“但是正巧看见师姐乔装出了门,我就跟过来了。你下次轻功慢点就好了,我就不用找这么久。”
敢情还是她的错了?他倒惯会避重就轻。
“小冬,”她很认真地转过头来平视他,“你已经不小了,你要会判断什么是危险的,师姐又不能时时刻刻保护你。”
“可是…”他眨着无辜的双眼,“今次是我救了师姐啊。”
下面的老鸨正带着大群人提着灯巡视,上面的两个人却好端端地坐着。夜凉如水,夜静如斯,冷秋听着他的话,愣住。
“当初太后娘娘本想把我抛下。但我舍不得师姐,所以求了她好久,”沐恩歪着头,“而且无殇师兄最后一面也和我说,我是个男人,我要把你护得好好的,不能让你受委屈。”
冷秋未曾想到他会提到无殇,她闭了闭眼。记忆汹涌而来,最终却无获而返。
“师姐,陛下不是一向吩咐你在深夜府邸动手吗?怎么今日是戌时,还在此处?”
“在哪里不都一样,”冷秋淡淡道,“死人又不会把我是女子的事情透露出去。何况这位毛大人府上守备甚是森严,平日里进出都要搜身三次有余,只有在这寻芳之地,更方便一些,”顿了顿,“也幸而我会些萧。”
身旁这个毛头小子又不知又联想到了什么,小小声惊叹道:“果然多一门技巧就多一份胜算啊…”
冷秋默然。
也许是由于今天的沐恩明目张胆地提起了他的名字,又或许是沾染鲜血的那一刻让她想起了从前那些平和的岁月。
是以这日的深夜,她梦见他了,还是那个小小少年模样。
莺花三月,竹马青梅,言笑晏晏。在葳蕤青翠的竹林深处,无殇在她身后贴身站住,手臂与她的手臂重合,较她宽大一些的手掌也在外侧轻轻包裹住她的娇小柔夷。他带着她一起,挥剑,转身,跃起,下劈。两个小人儿的发丝相缠,衣袂纷飞,在空中扬起有些潇洒的弧线。
簇簇竹叶被拦腰割开,轻轻柔柔在空中分开几片,随着三月里的微风随意翻腾,飞花若雪般。
她还是像往常般吃不了辛苦,爱偷懒,未练多久后就嘟着嘴把碧落剑“啪嗒”扔在地上:“我累了,不愿再练了。”
他就叹气,俯身亲自将她的碧落剑捡起,然后侧头递给他:“剑,是我们剑圣阁弟子的魂。武者,需持之以恒,不可中途言弃。”
冷秋也不管,偏着头,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小模样。
他终是无奈摇摇头,这算什么?恃宠而骄?这小丫头才这么小,就懂得撒娇耍赖,可他还偏偏吃她这一套。
他想了想又道:“可能你觉得无甚用处,不过倘若某日遇到了危险,至少可保自己全身而退,”戳了戳她鼓成小包子一样的侧脸,柔声劝她,“相思,你不是吵着怕痛吗,学了剑,便不会再痛了,嗯?”
“遇到了危险,无殇哥哥来救相思便是了,相思才不怕。”
他有些发愣,抬袖拭了拭鬓间的微汗,然后点点头,手放在她头顶揉了一把,温润清澈的声音响起来:“你说得对,你不必怕,因为我定会去救你。”
她蒙蒙然抬起头,撞上了他的视线,温柔却笃定,她就下意识问:“倘若是无敌危险之事呢?”
“那我也会,”他就答,“只要相思有事,我定会舍了性命护你。”
“只对我这样吗?”
良久,她甚至以为不会有回应时。
“只对你,”他堂而郑重,逆着日光,“相思,这是我的承诺。”
很久之后,冷秋已忘记了曾在哪看见的一段话:诺不轻信,故人不负我;诺不轻许,故我不负人。可她从来不这么想,哪怕后来的自己日日在生死门前徜徉,常常孤身一人深处莫大险境。没有人来救,她也不失望,她觉得无殇哥哥只是在来时的路上迷了眼。
许下承诺的那一瞬,彼此都真心实意,深信不疑,就足够了。
几滴清泪慢慢从眼角滴落。
半晌后,冷秋睁开眼睛。她在黑暗里缓了缓,抱着自己的被,摸索着缩向榻的一角,靠着一侧的壁坐下。她是北磊国陛下最得力的下属,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她就可以赴汤蹈火取人性命。她觉得自己是无所畏惧的常胜将军,可常常…在寂寂人定的深夜,还是被无边无际的恐惧吞噬着。
她甚至不晓得自己在惧怕什么。
“绿痕。”她瑟瑟于角落,轻声唤人。
“姑娘,奴婢在呢。”
冷秋就问她:“你,可会感到孤独?”
绿痕不晓得自家姑娘何来此问,但她明白冷秋不同于一般的闺阁大小姐,问题奇怪些也蛮正常,是以认真思索了一下,然后回答道:“从前可能会。后来入了宫遇见了陛下和姑娘,奴婢就不觉孤独了。”
冷秋了然地点点头。
她有太后的疼爱,有慕大哥和严姐姐的宠溺,有绿痕和沐恩的追随,看起来似乎已是得天独厚了。可她,还是会觉得孤寂。白日里人声熙攘倒察觉不到什么不妥,每每至夜,铺天盖地的无助就卷土而来。
那么多陪伴她的人,然而某种程度上,她只是一个人。
孤独感,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她在十岁前根本不晓得孤独是什么东西。
自入宫之后,许许多多个暗夜里,午夜梦回的她盯着头顶微微动着的帐幔,才明白。她的孤独,自失去无殇哥哥那一刻起,就已经拥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