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繁枝郁草,百花皆盛,每每一出门便会被这滟滟似流火的暑阳烤得里外发烫。
然…冷秋和严如茉早就约好今日同去寿和宫探望太后,也不好由于这日头就爽了约。于是绿痕自告奋勇地执一把团扇就随她出了殿,一边赶着路一边为她扇着风。冷秋本就是怕寒的体质,遇见这酷热的天儿也没有不爽利。
她瞧着骄阳下的绿痕额角开始淌下汗痕,就把扇子推回给她:“无妨,我又不怕热,你且为自己去去暑吧。”
“这可使不得啊,姑娘…”绿痕忙垂下头答,汗水滴落在被晒得有些干裂的地表砖瓦上,“绿痕乃是姑娘的奴婢,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冷秋面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眯着眼仰头看了看牟足了劲儿的日头,然后想了想道:“我不知别人手下的奴才都是怎么样的,你的主子是我,又不是旁人,我叫你如何你便如何,”她又主动给打扫宫道的几个丫头让了让路,“规矩还不都是人定的。我们又有什么不同,都是天子的奴仆罢了。”
绿痕没有答话,只是汗珠掉得更快了些。
于是,冷秋就蓦然笑了笑,作势想抽走她手中的清新草木团扇:“既然你不听主子的话,主子就只好屈尊为你扇扇风了。”
她晓得这招一向有效。
果不其然,尾音尚未消散于空中,绿痕就一手抢过堪堪离手的扇子,依旧是半垂着头,既没有继续为她扇下去,也没有逾矩地为自己扇风。
她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冷秋和严如茉汇合,然后一起进了寿和宫,一起听太后娘娘拉着家常,后来又絮絮叨叨地讲着历年来选秀的注意事项。不过由于她一向谨慎还话少,所以冷秋也没有多想什么。
是以,没有人晓得绿痕在做着强烈的思想斗争。
……
“姐姐不如去我那儿坐坐。”从寿和宫出来,两个人双双从端庄紧绷的状态恢复成惯状。冷秋挽着严如茉道:“日后姐姐就忙起来了,都是后宫嫔妃去坤宁宫拜姐姐的份儿,估摸着姐姐许久不能来云砚殿瞧我了。”
今日的严如茉穿的锦裳与冷秋的颜色相近,阳光透过葳蕤草木将交叠掩映的阴影投在二人身上。身后的绿痕,以及春婵和知书都拿着小扇子轻轻为前面走着的两位主子赶着风。纵便如此,严如茉的汗珠也还是慢慢把她的衣裳浸透。
“姐姐如此惧暑,倒正和秋儿相反,”冷秋转头,随手从一个奴婢手里接过了扇,在她身边亲自为她扇着风,“若是这大暑里姐姐宫内的冰块不够,便把我的那份也拿去。”
严如茉拿着绢巾拭了下汗,而后笑道:“若是不知情的,怕是觉得内务府亏待了我这个皇后呢,竟还需妹妹救济,”她想了想又问,“母后今次同你说的…究竟是何意?”
冷秋的笑意逐渐敛去,淡淡道:“姐姐莫要多虑了,只是干娘体恤我宫殿偏远阴寒,问我需不需要换寝宫罢了。”
她回想,当时二人进入寿和宫之后,太后娘娘也正被这烈日弄得慵懒昏沉,却在给严如茉训话的空档还不忘招呼着她上前坐着,然后抚着她的手问她上次的事情可是想清楚了。
上次?噢,太后定是在问封她为公主之事。
冷秋想也没想,立刻就回答说:“如今这样,已经很好了。这夏日骄阳纵然热度逼人,却也无法照耀到天地间所有角落。世间有光,自然就有黑暗。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总还是要有人的吧。”
她知晓她只不过是个暗卫,是大哥匍匐在黑夜里的影子。很多事情,只有她能做。
太后娘娘听见她的回答,似乎也并不在意料之外,所以勾起唇笑了笑,神情里颇有些满意意味。那时,严如茉虽然也一直在身侧陪着她们,但在那一瞬却觉离她们二人甚远,好像不论怎么努力也无法与她们齐头一般。
换寝宫的事吗…严如茉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上来,只得轻轻点着头。
走着走着,迎面来一个男子。玄玉簪束发,宝蓝色衣袍,面庞俊雅风流,眼神里却不晓得何故染上了些悲怆之意。他步伐有些急促,险些撞上了拐角处的冷严一行。
“景王殿下。”
“皇后娘娘。”
冷秋一手揽过严如茉至身后半步,躲开被男子撞倒的命运,然后开口行礼,动作优雅又一气呵成。男子恍若清醒,定睛缓了片刻,看了看面前的人也俯身抱拳。
是景王慕文邕。
记得先皇曾说过,慕文邕是他最喜欢也是最像他的小儿子,可他不会想到,就是这个最令他骄傲的儿子,如今敢于明目张胆地与当今圣上为敌。其实想想,也不能尽数怪他,毕竟先皇驾崩得很突然,徒留下一卷不知晓真假的圣旨,指明了继任君主是慕文烨。
倘若没有记错,当时的慕文烨似乎犯了什么错,宫中还有着先皇要废太子立文邕的传言。可没过多久,先皇就溘然长逝了。这种事情,别说是慕文邕这个局内人不愿相信这圣旨的真假,就连冷秋…若不是她亲眼见证圣旨被翻出来,估计也会持有怀疑。
景王他一向纨绔惯了,每日都吊儿郎当又不拘小节,很少能见到他今次这种魂不守舍的模样。
冷秋虽然是慕文烨这边的人,但是毕竟此王爷也从未做出什么实质性破坏性事件,就只是偶尔像个小孩子一样逞逞口舌之快。是以,她只是蹙眉,犹豫一下问:“景王殿下,您还好吗?”
他就慢慢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叫人心惊。
“景王殿下?”冷秋又唤道。
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紧紧地,以至冷秋虽自幼习武也觉有些痛意:“冷秋姑娘,你告诉本王,选秀之事是谣传,对不对?你说话啊!”
严如茉常年秋波含笑的眉眼此时蕴了一丝属于后宫之主的威严,她微微抬足前进半步,嗓音不大却有一种不可忤逆之意:“景王弟怕是醉糊涂了,这选秀之事自古以来也轮不到一介王爷插手吧。”
她柔婉,她温煦,那皆是由于身旁的人平安顺遂。若是真遇见了什么事情,她不见得就畏手畏脚,这是皇后的身份带给她的权力和盾牌。
“也就是说…是真的…”慕文邕怔怔然松开了紧握冷秋的双手,那一瞬间似乎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蓦然发颓,“是真的啊…”他就低声笑起来,止也止不住的模样。
冷秋静静地瞧着他不住耸动的双肩,不晓得为什么竟有些怜悯,可这种情绪明明不该发生在慕文邕身上的。毕竟,他一向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那么顺风顺水,光彩照人。
半晌后,景王止住了笑意。冷秋发现他的眼眶红了,脸上也不知是汗还是泪,一滴一滴落在了尘土里。日头愈来愈盛,让人发昏,她们一行人以一种诡异的氛围对峙着。
“殿下可还好?”冷秋出言打破沉寂,转身吩咐道,“绿痕,你且送殿下回府。”
他却很快地摆摆手,脸上带着看不出丝毫欢喜样的笑:“无妨,本王还没那么弱。”
话毕就转身,步伐和影子都摇晃着跌撞着,带着些她们看不懂的匆忙。一向那么爱护自身形象的景王,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如此失态。想着想着,冷秋忽然就回忆起某个雨夜同景王神色相似的慕文烨。
可能皇家就是个神奇的地方吧,她如此推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