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就这样各怀心事地进了云砚殿的前院,刚一入厚重的大门,严如茉就顿觉身上燥热减了几分,虽然这日光还是丝毫未屈,空气中却飘着不知名的香气,淡淡地沁着人。
冷秋一眼便晓得如茉姐姐的疑惑,就主动解释道:“姐姐可还闻得,这是年前天圣国使臣送来的葵崖花香。我本对这些花花草草无甚研究,绿痕却颇懂些门道,觉得这种奇花之香清冽,可去些暑气。是以就做了些花露,洒在了殿中,姐姐觉着可有些作用?”
“不错,”严如茉盈盈一笑,眸光含着赞许之意,“绿痕这丫头心思缜,手又巧得不得了,倒是为你省去不少麻烦。知书,春婵,闲时可要多多向绿痕姐姐学上一番。”
两个婢子就顺势低头应着。
“绿痕已侍候妹妹多年了,自然也有些经验。春婵和知书也是聪慧的,姐姐只需多提点一二,也出不了什么错儿。”
殿内厅堂梁宽房高,宽敞明亮,山水素雅糊面的几提灯笼悬在殿顶,随着闷热天气中只有的几缕风丝微动。葵崖花露的味道冷冽入怀,熟悉的沉水香气息萦绕。
唯一一处与往日不同的…便是多了个以三根简单的绸绳栓在梁上的软卧秋千,沐恩盘着腿坐在上面一晃一晃,还自得地吃着冰桶内的凉果。一向话少得没什么存在感的小栗子在旁边伸展着手臂护着,看样子是在怕他摔下来。
冷秋见状,愣怔片刻,然后无奈地抚额:“小冬,你给我下来。”
沐恩看见她回了殿,眼珠子发亮,一下就从自己制的宝贝秋千上跳下来,小栗子又忙忙伸手在他后侧护了下。
“你在做什么呢,”冷秋打量着这个做工颇粗糙的秋千,“在殿内…荡秋千?”
沐恩就无辜地点点头。
冷秋对着这双水汪汪的眼睛噎了噎,卡壳了片刻,心内在默默思忖着该如何不伤害这孩子的动手能力,同时还能教训他并且能让他不再犯。就是传说中的什么恩威并重…她这个师姐做得一向称职。
刚要开口却又被他抢了先:“师姐说过凡事要自个儿劳动才能品到甜头,今日我便领悟到了其中的真谛。师姐如此为难…怕是这秋千还有不足之处。嗐,师姐不必顾及我,直说便是了,我会继续改进的!”
冷秋今日梳着颇显柔意的雀圆双环髻,别着一根青鸾花色翠簪,配着一套崭新的锦缎软烟罗纱裙,肤若初雪,素脸如荷,竟没有平日里那么咄咄与淡漠。
仿若被雷劈中般,听了沐恩的话,冷秋就定在了原地,半晌后讷讷道:“嗯…我觉得…首次动手便做成如此模样,其实蛮不错的。”
严如茉憋着笑意,颈上的流苏细珠随着步伐轻摆动着,她刻意压低了些音调:“在云砚殿骄横无状,成何体统,本宫还在呢,难不成沐太医真真把后宫当做自家了不成?”
沐恩也不惧,转着眼珠就说道:“师姐本就同我说过云砚殿就是我家啊,而且她一直把我当弟弟呢。皇后娘娘既是和师姐情同姐妹,也算得上是沐恩的姐姐了,嘻嘻…在姐姐面前还用做什么样子。”
“小冬,你…”冷秋想了想,还是止住了话,只是暗暗叹气,对着严如茉无奈摇摇头,“教过他多次,却是半次也未进心里去。”
“他还小,处事还鲁莽着呢,待再大些就好了,”严如茉在袖摆下轻轻勾了勾她的手作安慰,然后吩咐道:“你们都在这休息着吧,本宫要同冷妹妹叙叙体己话。”
内室。珠帘重重,纱帐纷繁,两个韶华妙人的手紧紧交叠在一起。
“姐姐的手,有点冰,”冷秋抬眼关切道,“明明在外面时还热得流汗,姐姐是哪里不舒服吗?”
严如茉摇头,露出了一抹她从未见过的苦笑:“我只是…有些害怕,”她又更靠近冷秋一些,然后更紧地握住她的手道,“我不是怕日后入宫的姐妹像戏里一样陷我于不义之地,毕竟我一向信奉神明眼亮救人水火,我只是怕我自己。”
冷秋就微微凝眉,似乎没怎么听懂她的怕自己。
“你是知晓的,秋儿,我只是一介乳娘的女儿。虽然同皇上沾着亲近,可终究不是什么千金贵女,”她怅然,“虽然我从小得母后赏赐,得以同你们在一处耍,但我始终晓得我们有着差距,与其说是地位上的,更不如说是心。”
严如茉垂着眼,继续道:“我从未接触过你们自小当做家常便饭的五经四书,也根本不会那些一举就可惊动天下的琴棋书画。倘若日后那些进宫的新嫔妃个个面容姣美,才艺绝卓…我不晓得文烨会不会念着我们一同长大的情分对我…”
“严姐姐,”冷秋抬起唇角泛涟漪,对她微笑,“我无法保证今生今世他会一直宠你爱你,当然,我若说我能保证,估摸着姐姐也是不会信的。我只能说,每个人的存在都有她的意义,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你若羡慕那些或能歌善舞或可泼墨作画的人,你若同样感兴趣,便去学啊,皇后的权利那么大,聘个夫子总没有错吧。姐姐,不是所有被爱的人都是能力出众的完美者,不然我为什么偏偏喜欢严姐姐这样的呢?”
严如茉扑哧着笑出来,眼内的自卑与紧张消除了许多。
“你可以为了喜欢的人改变自己,这是值得秋儿敬佩的,只要,不变得面目全非就好。
“只不过…人的一世这样长…”冷秋的眸光逐渐深远起来,仿佛到了边疆,声音悠悠然道,“虽然我一向不信命运这东西,有时候却也不得不暂时低头。他爱不爱你,能不能同你在一起,有时也并非努力就可得到,还是做好自己最重要。
“…人定胜天和命运冥冥,其实各有各的道理。”
……
外殿,清风徐徐,树影斑驳。一群人都在旁观,看着两个幼稚的人吵闹。
春婵:“我们娘娘是这宫里最年轻最漂亮的女子!不接受他人反驳!”
沐恩:“噢,你不接受就不接受吧,我说就是了,难道你听不见我师姐称皇后娘娘为姐姐吗?而且我觉得我师姐才是世间最好看的。”
春婵就跺脚:“沐太医你为何处处同我作对!我可是娘娘的贴身丫鬟,你欺负我有什么好处!”
“作对?你小小年纪竟会作对?”沐恩挽了挽袖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道:“青石阡陌缤纷雨。”
一室寂静。
沐恩挠挠头:“这个是有些难了吗?虽然我师姐常说人要勇于挑战,不可故步自封,不过…”
“我,我要被你这块木头气死了!”
沐恩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疑惑:“我不叫木头,呃,这是我师姐曾提过的什么爱称吗,谢谢你,嘿嘿,不过我觉着不是很好听…你怎么还睁着眼睛呢,不是气死了吗,嗐,做戏是要做全套的。”
“我,我不瞑目不行吗,我就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沐恩听着春婵娇俏脆生的声音,了然地点点头,然后一副十分了解的模样回她:“我知晓,这便是说明你乃是一位气量颇大的姑娘了,这是件大好事。所以…你就更不该同我置气了。”
春婵半生都在这宫里度过,看过了无数个云卷云舒,也识得许许多多的人,沐恩却属实是头一个只凭言语就足以让她又哭又笑的人。他看上去白白净净,呆头呆脑,却也没有多少坏心思。
真是个奇怪的人,她想。
等到严如茉和侍女们浩浩荡荡离开了云砚殿后,沐恩就问冷秋那个稚嫩可爱的小丫头叫什么名字。冷秋恍神,他就站起来伸出双手比划着她的模样,然后得到了回答,春婵。春日婵娟,意境盎然。
真是个有趣的人,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