棂明屋净。
白衫青年静静地站在榻边望着这个平躺的女子,看着她白皙的面庞与皮下清晰可见的暗青色血管。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就鬼使神差说出了那样一句惹人联想的话。也许只是出于怜爱,只是由于自己也有一个同她一般大的妹妹吧。
这样的年纪,她似乎比旁人承受得多了一些。
在一室暖玉生香中,殿门外传来窃窃人语。少昊微蹙眉心,信步撩开珠帘迈步而看,原是皇后身边的知书来叫冷秋前去坤宁宫叙话。门前的绿痕眼角眉梢蕴着柔和笑意:“我们姑娘现今不在殿内,估摸着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还劳烦皇后娘娘稍等片刻。”
他明白,冷秋是不愿让皇后晓得她的身份,更是不愿让她担心牵挂。
夏阳明媚,远处还依稀听得见宦官侍女们的唱喏,他就走过去不偏不倚挡住了知书打量的视线:“姑娘确确实实不在殿内,劳烦知书姐姐回禀娘娘。待到姑娘回殿,少昊定向姑娘传达让她赔罪。”
同样好看的女子,哪怕表面上和和美美,暗地里却总是在无形中制造出敌对状,而面对着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就不一样。
知书规矩和气地一笑,沉稳说道:“既是如此,奴婢便先回皇后娘娘身旁侯着了。若是冷姑娘回了,还望转达。”
少昊眉梢眼角都是得体的淡笑:“自然。”
知书就这样看似正常地转头回了坤宁宫。旁观者迷,那些宫道上的小娥都认为不过是她来错了时辰。少昊的确是滴水不漏,但她却捕捉到了绿痕面上一闪而过的慌乱。
绿痕姐姐一向是稳重谨慎的,她不懂那一瞬间流露出的究竟是什么。
坤宁宫内。
“皇后娘娘,冷姑娘并不在云砚殿,奴婢倒是吃了个闭门羹呢。”知书微微福身道。
宫里一如既往燃着沉水香,香姿飘逸,幽韵撩人。严如茉恬然阖着眸子,春婵在侧为其轻轻摇着团扇。闻言,二人皆转头看向她。
“可说了人去哪里?”严如茉惫懒地撑起身子,缓缓坐了起来。
知书贴心地上前塞了个鹅绒绣金靠枕,同时轻声答道:“不曾说。绿痕姐姐只道她们姑娘有些要紧事,娘娘怕是要再等些时辰。”
凤凰花的丹蔻作势向一边挽了个兰花又松开,严如茉不甚在意,只是扶了扶头饰上的绒花淡淡笑道:“无妨,不过等一等罢了。她的要紧事本就不多,许是…同文烨探讨大事去了。”
“奴婢…奴婢眼见着陛下龙辇去了鎏樱宫,”知书顿了顿继续道,“况且绿痕姐姐虽是如此说,神色却颇为不自在。奴婢就想着,冷姑娘是否并没有…可又有何事能比得上娘娘您呢?”
春婵瞧着两个人的神色,就抬眼疑惑地问:“知书姐姐何故揣测冷姑娘,她的行踪也不单单围着陛下与娘娘呀。许是姑娘出宫了呢?”声音脆生生的。
知书不再言语。
严如茉微微一愣,低垂着眸眼暗生些迟疑,半晌后若有所思地带了轻笑:“春婵说得也不无道理。秋儿也不小了,自是不必事事告知我,”又看向知书,略略沉吟含着冷意,“你为何屡屡猜忌她?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是秋儿。本宫同她姐妹情深,无利益之冲,你觉着她有何理由如此?”
“但愿是奴婢想多了…只是奴婢千错万错也不过是为娘娘着想罢了,”知书的贝齿轻咬着下唇,盈盈添茶道,“是奴婢多心了。”
金穗凤袍的皇后娘娘直起身体,丹蔻长甲划过玉瓷茶盏的重重纹路,发出细微泠泠的声响。她朱唇挽起:“知书,你晓得吗,这皇后的位子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坐上的。本宫被封后的旨意传遍了后宫,就霎时出了许多风言风语说本宫不配,说什么野鸡原竟也有变为凤凰的机会。还有更过分的人编排了污言秽语来攻击本宫,不守妇德,心狠手辣,小肚善妒等等。
“只有秋儿会为本宫惩罚那些碎嘴子的婆子女使,只有她一句也未问就无条件地站到我这边。知书,你可懂那种感觉吗,孤立无援似乎被整个世间放弃的时候,她就是本宫唯一的靠山与救赎。后来本宫也问过她原因,问她为何如此坚定地护着我。秋儿就说…”
因为我比流言蜚语更早认识你。就算世间颠倒而我力量微小,我也会一直一直站在你这边。没有那么多大道理,我只是晓得我在意你,我便不会叫你受委屈。
严如茉讲着讲着眼底就湿润起来,她浅浅微笑着回忆,如雪的肌肤细腻白皙似乎透着亮光,雅致悠然,亲切婉约:“秋儿给本宫的不是关心,而是偏爱。所以本宫哪怕对不起所有人,也绝不能负了她。”
人这一辈子里会有千千万万个相遇。可有的人,一旦遇见,便是生命中的上上签。
……
云砚殿里是百年如一日的静默,平日冷秋在时还偶尔有事吩咐,可今次倒是几个人聚在一起无话。微风徐徐,纱幔娉娉,人影依稀。
小栗子拭着巧士冠檐边的汗渍小步回到殿内,由于走得疾了些,胸脯随着呼吸一上一下起伏着。他把手摊在绿痕和少昊面前,一瓶精巧的药罐在上:“这是自称刑部侍郎的小厮送过来的,说是顶好的金疮药。”
少昊蹙了蹙眉,正打算说些什么时,小栗子又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讷讷道:“我晓得了,你是觉着应该找太医验一下是不是。你的确是聪明的,我为何就没有想到…罢了,我去寻沐太医。”
然后就一溜烟消失了踪影。少昊和绿痕二人通通愣在原处,手还都保持着前探拿东西的姿势,衣袂也随着他行走间带的风翻动起来。片刻后,二人面面相觑笑了出来。
少昊就势便开启了话头,一边瞧着林立的百余种书册,一边似乎漫不经心地问:“绿痕,你跟着姑娘多久了?”
“从姑娘被当今太后娘娘领回宫那日,我就一直跟着她了,”绿痕的发簪是带叶青竹的模样,裹着一条细长的发带,她思索了一瞬回答,“那时候的姑娘虽然年幼,却也不怕人,鬼点子也多,偏偏还倔得很。”
少昊静静地听着,然后就问:“那她为何会成为了铁面?”
绿痕快速地瞥了一眼早已阖上的殿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疑道:“你如何知晓?”
“夜里她归来时,我刚好在门前散步。”
他一袭月白色的直襟罗衣,腰束兰麝纹状的宽带。白玉发簪,玲珑腰佩,姿态优雅,气质逼人。若不是绿痕晓得他的身份,是万万不会相信这般丰神俊朗的男子竟只是和她一同伺候姑娘的下人的。
是以,她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头,谨慎道:“也是。倘若不是你偶然间发觉,姑娘定不会主动告诉你。不过既然你已明白,就不该再动什么歪念头。”
少昊微微一笑,拂了拂袖摆,温和回她:“那是自然。我们既是一并服侍姑娘的,也该同心才是,少昊定守口如瓶。”
绿痕叹气,缓步走入里间掀开帐幔,瞧着安睡的冷秋半晌,又将冰桶里的冰块子拨弄得匀称些。她回到外间,复而沉沉开口回答他的问题。行走间裙摆带过地上的花盏,嫩叶娇花轻动似叫嚣。
“虽然太后娘娘是皇后,但当时的陛下还不是北磊国的太子。太后娘娘在一次出宫礼佛时无意间遇到了姑娘,幸而她身子骨恰是学武的料,便被带回了宫训练,在刀尖上和血泊里度日子。初始由于聪慧,不过是暗中为太后和陛下出出主意。
“后来陛下被立为了太子殿下,姑娘才开始杀人。那些拦住陛下前进的人,贰心的臣,大多死于她的刀剑下。一来是由于报太后收留之恩,二来也是由于她与陛下交情深厚。我见证了她从最开始那个流点血就大哭不止的小女孩,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合格暗卫,共也没花多少年月。
“你说,多讽刺啊,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铁面魅影竟是个女子,还瘦瘦弱弱的。有时,连我也不晓得她哪里来的胆量,那么危险那么可怕的事情,她却想也不想便去做了。
“你生活在光亮里,你就觉得全世界都是光亮的。可那些生活在黑夜里的人呢,没有人会想去了解她的生活,她的代名词永远都是狠毒无情,哪怕她结果的全是奸佞之辈,那些偏见与恶毒也从未对她网开一面。”
绿痕淡淡地说着,语气似乎并未有什么波澜。同冷秋相处得久了,连习惯都逐渐开始相像,连她也学会了用最平静的言语诉说起伏的故事。
她其实是这样一个充满温柔与善意的好姑娘,可惜没有人愿去读一读,绿痕遥遥望向重重帐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