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坐宁骏雇来的马车,忐忑的在荣府角门前下了。
从角门进去,几个小厮立刻抬来软轿。平儿笑着催促道:“太太和二奶奶还在王府,命我回来取东西。你们快些,要是延误了,二奶奶怪罪下来,我可保不了你们。”
二奶奶平素就是一尊魔神,谁撞在她手里谁就倒霉。
因此这几个小厮哪敢有半点迟疑?只恨少生了两条腿,抬着轿子一溜儿飞快。一直过了贾母院子垂花门,在后院穿堂外才停下。婆子来打起轿帘,扶平儿下轿,笑问:“平姑娘不是跟太太二奶奶去王家了?怎么就回来了?”
平儿笑道:“不过舅太太偶然提起七八年前的旧事,那时宫里传出的珠花样子,问我们奶奶还有没有。奶奶便打发我回来找,找着了还要去一趟呢!”她用帕子擦了擦颈项,落落大方,倒也没人怀疑。
从穿堂过去,便是南北宽夹道,北边儿一带就是凤姐的院子了。但平儿先转回贾母后院儿,踮着脚往里边张望,刚好碰到贾母跟前的鸳鸯。
鸳鸯叫住了她,笑问:“你这么慌里慌张的做什么?才老太太还在问呢,二奶奶她们怎么还不回?宝玉也不知道磕着碰着饿着了没有?让厨房预备几样宝二爷平常爱吃的东西呢!”
平儿忙收起慌张,笑道:“宝二爷有太太和二奶奶照应着,哪里就这么着了?老太太心疼宝二爷,一准儿午后便会回来的。我这会子要替奶奶取了旧时的珠钗样子。老太太现在歇着了没有?”
鸳鸯将平儿拉到抄手游廊,小声道:“老太太今儿早起便有些精神不济,进了些粳米粥,歪在榻歇着了。可是有事儿?”
平儿低下头,不禁神色黯然。”那琏二爷出去没有?”
鸳鸯下打量了她,噗嗤笑了一声,忙说道:“难怪你不知道?今儿西宁王府来报丧,说是老王爷殁了。不仅大老爷,连老爷、珍大爷、琏二爷,一家子的爷们都去吊唁了,刚出的门儿。老太太也该去的,只是身子不好,便让大太太和珍大奶奶去了。”
平儿心乱如麻,却也无可奈何。”既如此,舅太太必然也是要去的,我回去取东西了。”
鸳鸯打趣道:“知道琏二爷不在,话儿也不和我说了?”
平儿羞红了脸,啐道:“烂了嘴的小蹄子,等回了再要你好看!”
鸳鸯还在后面清脆的笑,平儿拎起裙角急急忙忙回了小院儿。进了西耳房,平儿把小丫头赶了出去,打开柜子取出一个锦盒出来。整整齐齐叠放着几摞银票,也不用数,一摞便是一万两。
平儿取出一摞,又抽出十张来,用帕子小心包住,紧紧抓在手里。”奶奶,你费心尽力,惹了那么多人嚼舌头,不惜落下狠毒的名声才赚到的银子,今儿一发散了出去这么多,总该无恙才好!”
希望如此吧?
那孙绍祖看着也不像是坏人,一定会守诺的。
她这样安慰自己,既然宁骏不像是坏人,那么谁是坏人?凤姐好像比宁骏要坏?
平儿心里更加的乱了。
她脚下不停,从角门出来又了原来那辆马车,回到了之前那个院子。
等下了车,院子里空荡荡的,只一个小厮来,“我们老爷交代,请十九姨娘将银票交给奴才就成了。”
平儿退后两步,警惕道:“你们不放了二奶奶,我绝不会给你们的。”
那小厮笑道:“请十九姨娘移步,十八姨娘还在屋子里歇息。”
平儿攥着包袱,跟在小厮后面到了屋子外面。
凤姐果然还在里面歇着。”二奶奶?”她大声喊道。
那小厮笑道:“十九姨娘?”拦在平儿面前。
可平儿看着他,“你们老爷呢?我要亲手交给他。”
那小厮还要说话儿,宁骏从廊道后面走了出来,“平姑娘,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挥手让小厮消失。
平儿看着眼前的男子,说不清他到底是什么人?她叹了一口气,伸出了手,“这是一万一千两银票,你数一数。”
宁骏微笑着接过来,“我相信平姑娘。”两人推门进去。
平儿急忙跑过去,扑到凤姐身边,“二奶奶?你醒醒?”
宁骏笑道:“可能之前下手重了些,不过不要紧,顶多待会儿头疼。”
平儿仔仔细细查看了凤姐的衣襟鬓发,并无一丝异样,方才放下心来,“算你说话算话。”
宁骏失笑道:“我孙某人顶天立地,不屑做那些趁人之危的事。今日之事真的只是意外。”
平儿瞥了他一眼,冷冷的道:“意外不意外只有你自己知道。还有……“她的眼神中闪过异样的神采,“别以为你杜撰个假名字假地名儿就能高枕无忧。小瞧了二奶奶的手段,有你后悔的日子!”
宁骏摊开手,“孙绍祖可是兵部列名的,你家二奶奶大可自己去查。”
平儿啐道:“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愚笨,以为那个东西能……“她忽然面红耳赤,醒悟过来。
这是帮着坏人对付自家奶奶,如何能够?
宁骏哑然笑道:“以为那个东西能辖制住她?她只要往兵部捎个信儿,有无数机会整治孙某。”
平儿冷哼了一声,“既然你都明白,怎么还这么做?我看你还是快跑吧!”
宁骏抓住平儿的手。
平儿甩了几次,甩不掉,红着脸嗔道:“再这么着,我真叫了啊!”
宁骏这才松开,“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要是你和你二奶奶换个个儿,今儿这件事本就不可能发生。”
平儿娇嗔道:“这是二奶奶,要是我,估计早被你得手了。”没由来羞得满面通红。
宁骏哈哈一笑,从一叠银票之中抽出不少张交还平儿,“算是你刚才你那句话的酬劳。劝你一句,你二奶奶面热心冷,这些银子你自己收好,就算将来有个万一也有个退步。”
平儿怔怔的看着宁骏离去的背影,一颗心儿七八下。
这时,凤姐一声呻吟。
平儿惊慌之中将手中的银票收了起来。
凤姐挣开眼睛,豁然坐起来,先看了自己衣裙完整,又看了房间内,冷喝道:“他呢?”
平儿忙说道:“他已经走了。”
凤姐噌的站起,撸起袖子口中骂道:“这个畜生养的,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任他躲到天边儿去,老娘都要将他揪出来,不将他挫骨扬灰,埋进粪坑里,老娘就不姓王!”
平儿几次想辩解几句,都插不话儿。
等她骂的累了,质问道:“你给他拿了银子没有?”
平儿点了点头,“是……“话还没有说完,凤姐一耳刮子就打了过来,“你这没天理囚攘的混帐东西,老娘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吗?说!你给了他多少?”
平儿捂着脸,心中要多委屈便有多委屈。
凤姐抓了她的领子,骂道:“你是哑了还是聋了?说!”急的她将自己颌下襟扣儿解开了。
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得眼泪止不住的流。
凤姐急的跳着脚骂:“你倒是说给了多少?”
平儿任眼泪在脸流,“奶奶和那人说好的,一共一万一千两。”
“什么?”凤姐脸色发白,好像失魂落魄般,口中还喃喃念道:“一万一千两……“放印子钱都要放好几年的。
主仆两一个呆,一个哭,过了好一会儿,凤姐才起身喝道:“哭什么?没用的下作娼妇。等回了去,让叔叔查查这个活该千刀万剐的孙绍祖!以为写了张东西便能要了我的命?”
她阴冷的一笑,“看他怎么死!”伸手却才看到自己左右手掌满是嫣红,似乎是印泥?
平儿忙拿出帕子替凤姐擦过了。
凤姐脸色大变,咬牙切齿,“这个野杂种!我真恨不得一口一口的将他的肉咬下来。”
平儿等她平静了一些,才劝道:“二奶奶,你纵然要报复,也该先回去再说。不知道他走远了没有。”
凤姐冷哼一声,“我一年辛苦都折在你手!从明儿起,将公中的银子都挪出来放债。”她虽不懂什么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话,但不妨碍她假公济私,变本加厉。
平儿有心要劝,之前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再这么做,肯定得闹出事儿来。
只是现在凤姐如何能听得下?
于是,她们略收拾好了头面衣裳,推门出来。
旺儿几个都蒙着头捆得严严实实扔在院子当中。
平儿解开了他们。
旺儿站起来就骂,“这些兔崽子,要是再见到,打得他们连黄子都踹出来。”
凤姐喝道:“你们被人收拾成这样,还有脸在这儿骂?快去赶了车。回去才是要紧!今儿这件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要是谁敢说出去一星半点,送你们去城外乱葬岗喂狗!”
旺儿几个寒蝉若禁不敢多言,乖的像个鹌鹑,自去赶车。
一路无话。
凤姐自下了车,立时变得神采奕奕,先去老太太院子侍候,然后去了太太院子,说是中途去花枝巷拜了观音,请了菩萨,因此才回得迟了。
凤姐依旧果断干练,笑声不断,面看不出一丝一毫忧郁愤怒。
直到晚了,她一个人躺在床头,不停流泪。
平儿打了水进来,“二奶奶,洗漱了歇着吧?”
凤姐擦了眼泪,问道:“二爷还没回吗?”
平儿道:“兴儿回来说,二爷今儿晚在西宁王府,便不回了。”
凤姐冷笑道:“也不曾指望过他。旺儿去二叔送信儿,怎么样了?”
平儿顿了顿,才道:“奶奶不要心急,也要明儿去部里才能查到呢。”
凤姐一边洗了手,颓然叹道:“即便查到了,咱们也不可妄动。那人心思缜密,一不小心怕又落了把柄在他手里。”
平儿见凤姐不像开始那般愤怒,趁机劝道:“二奶奶,说句不好听的,今儿要不是奶奶想讹那孙绍祖一笔银子,这件事本可以不发生的。”
凤姐瞪了她一眼,冷笑道:“你以为他是好人?说说而已你也信!他胆大包天劫了我,就不该赔偿?”
平儿道:“那奶奶你也要的太多了些,才让他翻脸了。”
凤姐伸手去拧她,骂道:“你到底是哪一头的?亏我平日那么疼你!”
平儿这会儿脸还火辣辣的疼。
凤姐不禁自嘲道:“要是只要三五千两,兴许就成了!”
平儿怀中还揣着几千两,低头不说话,端着水出去了。
“这个小蹄子!”凤姐解衣休息。
忽然觉得不对,再仔细翻看自己的衣裳,贴身一件红菱小袄不见了。
她惊慌的脱了鞋袜,双脚也是红红的印泥……
凤姐如坠冰窖之中,整个人都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