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悄移,时渐过午。
谢家康停了讲授,执笔而书,所添注解尽数落于案上一册四国志,静香立在一侧,捧着一卷燕云行纪不愿撒手。
这书不厚,内里文字她已大多学过,加上一旁注解详尽,初初读来便不费力。
燕地辽阔,风物人情自有趣致,她本该忘却所有,奈何接收的稚龄身躯,从来贪吃易饥。
静香悄悄自书册之中抬头,谢家康依旧伏案,执笔之手指节修长,她小手肉乎乎,五指短短,握笔不成,抓个点心却是正好。
四国记注解过半,谢家康撑着身子稍稍挪了挪,不着痕迹地按了按后背,一转头,正瞧见只小手悄悄伸出,自案上碗碟内抓过块榛子酥,再偷偷溜回去。
小丫头圆圆小脸掩在书册之后,糕点渣却已掉落领口,一来一去,她左腕衣袖渐松,露出的一片莹白中隐约可见一点殷红,若吐蕊海棠落于其上,谢家康唇角勾起,将那盘点心放得离她近了些,又近了些。
“午时已至,阿香,怕是饿了。”
眼见一碟糕点快要见底,谢家康出声提醒,静香嘴里塞得满满,掩面佯做未闻。
不多时,外间脚步声起,谢晋提食盒入内。
“少爷,该用饭了。”
“好,今日书斋里点心不错,明日继续备着。”
“明日?”
谢晋摆盘的动作一顿,谢家康点头轻笑。
“这里多了只馋猫,自是不能饿着。”
“咳咳…”
领口点心渣簌簌落下,静香放下书册,眼前多了盏清茶,入口微温,解了她的咳嗽。
“慢些,别着急,明日还有。”
谢家康抬手,掌心一下一下轻轻抚过静香后背,谢晋低头退了出去,她脸上泛红。
“阿香贪嘴,少爷见笑。”
“你本正长身体的时候,胃口好,是福气。”
谢家康见她气息渐缓,推过一只精巧小碟,其上三只青团圆滚滚,香喷喷。
“小厨房新制的,瘦肉馅里添了梅菜,你大肉包吃了好些时日,换个口味尝尝,如何?”
“少爷体恤。”
静香起手行礼,被谢家康挡下,他理过她领口的糕点屑,做了严肃的样子。
“衣冠不正,礼如何正。”
“先生教训的是。”
静香脸颊微热,谢家康收回手,朝她碗里添菜。
“你年岁还小,若觉肚子饿,就该停下,明日我有事南下临安,往来将有一月,你且记得,莫要亏了自己。”
“少爷关切,阿香记得了。”
静香移过坐墩,夹了只青团,一口下去,齿颊生香,几下吃得干净,又夹一只。
“慢些,不着急,都是你的。”
谢家康唇边的笑带着宠溺,小丫头嘴唇油汪汪,小脸已是花了,如猫儿一般,他在她身边,日复一日,她到底少了几分戒心,几分疏离,露出些真性情,三只青团不多时一个不剩。
“喝些汤缓一缓,吃得急了,不克化。”
谢家康盛过汤递在静香手边,再往她碗里添过些菜,忽觉自己也有些饿了。
再是一场风卷残云,谢晋入内收拾,喜上眉梢,静香捧着肚子打饱嗝,谢家康自怀中取了帕子将她一张小花脸一点点擦干净,又是先前白嫩嫩俏生生的模样了。
“阿香聪慧可爱,必得爹娘爱重,若非生计迫人,断不会受流落之苦。”
谢家康言语笃定,静香低头,声音干涩。
“小时候,爹娘是真的喜欢我,后来…后来有了弟妹,有了更疼爱的,慢慢地,也就不怎么管我了。”
谢家康蹙眉,眸色渐深,似有所思。
“阿香,你怨过吗?”
“不曾。”
静香摇头,抬眸望向谢家康,眼中微红,似有忍耐。
“家中已至绝境,若硬要困守一处,两厢消耗,就是死局,不如离开,也许是所有人的生路。”
“原来,如此。”
谢家康微微一怔,外间忽有一阵脚步传来,谢晋入内行礼。
“少爷,明日一早启程,今日诸事需料理,林管事已经在账房等候多时。
“我,这就去。”
谢家康点头应下,四国志上墨迹已干,被他收好,并着几册游记一同递在静香手中。
“我不在家中的时日,这些书你可以自行翻看,待得返家,再行考教你的进度,如何?”
“好。”
“这里的书册若有想看的,可随意翻看,不必拘束,此外,还需日日习字,不可懈怠。”
“少爷叮嘱,阿香记下了。”
“万不可饿了肚子。”
“嗯。”
交待再三,谢家康并未离开,似有话未尽,静香退后一步,端正一礼。
“先生出门在外,车马劳顿,记得时时休息,多用餐饭,学生拜别。”
此番,谢家康并未止了她的礼,只轻轻点头,唇角含笑。
“好,我记下了。”
听雨轩内再做静谧一片,静香坐回桌案前,翻开那一本厚厚的四国志,文字艰涩,却不再难懂,近旁批注字迹端方正直,恰应了谢家康的君子气度。
书册之内,墨香混着淡淡的草药香气,让她心中沉静安稳,全然忘了时间流转,再抬头日已偏西。
光线晦暗,静香理好桌案,将出听雨轩,并未料到门廊阴影下有人候她许久。
“阿香,书斋事少,你每日都需忙碌到这个时辰?”
石远的声音平淡,神色看不清楚,静香低头一礼,不慌不忙。
“今朝日头好,我在院中晒书,一来一回,耽搁了些工夫,至此方回,劳石管家挂心了。”
“晒书?你倒是用心。”
石远隐约一声轻笑,似轻嘲,似赞许,辨不分明,静香垂眸,声音不徐不疾。
“石管家谬赞,阿香在此领罚,自当尽心竭力。”
石远蹙眉,不再继续打太极。
“闲话少叙,我且问你,少爷时时来此盘桓,你可扰了他的清静?”
“不曾。”
“当真。”
“自然是真。”
谢家康是先生,她是学生,多是他开口她听着,自然算不得打扰。
石远似也信了。
“少爷为一家之主,内外诸事,皆需他费心费力,一人精力总是有限,凡得他亲力亲为者,皆因看重。”
“石管家所言,阿香谨记。”
静香眼中是安分明理,石远点头。
“记下就好,明日你收拾妥当搬去霁云斋住,大丫鬟采萱会替你安排,那是老爷夫人生前住的院子,空旷寂寥,多你一个许是能添些热闹。”
“是。”
“今后,这听雨轩内的洒扫便交由你,仔细勤勉,不可偷懒。”
“阿香,记下了。”
天色渐暗,门廊之外一处墙角有个青衣小鬟悄然静立,不多时离去,无人知晓。
第二日清晨,偏院内的小丫鬟都领了活计,静香收拾包袱,只有阿云帮忙。
“阿香,霁云斋是内院,吃得好用度好,却无人再陪你疯了,你该是要憋坏了。”
“我瞧着,是没人陪你疯,把你憋坏了吧。”
“谁说的。”
包袱成型,静香握着阿云的小手。
“福婶是个好人,你好好做事,旁的不用多想,她不会薄待你,我一有机会就出来看你。”
“我…我舍不得你走。”
阿云红了眼眶,静香将昨日藏的榛子酥递在她手中。
“甜甜口,不可落泪,若是好吃,我日后再给你带。”
“好。”
“我走了。”
“嗯。”
静香推门而出,正瞧见小青站在门廊之下,神色淡淡,她微一点头,转身而走。
“阿香,你真当自己是一步登天吗,你知不知道…”
静香脚步一顿,。
“我知登高易跌重,需得谨言慎行,好自为之,小青,你说是不是?”
静香脚步不停,出了半舟堂,一抬头,清晨的日光已有些刺目。
时入初夏,临安京居洛陵正中,渐做暑热难耐,城北洛水街上人来人往,一派喧闹,满眼繁华。
时近日暮,佳音客栈掌柜刘福站在柜台后乐滋滋打着算盘,他这间小店开在这鱼龙混杂的洛水街,只能赚些蝇头小利,这个月却大不相同。
不知哪来的贵人,出手阔绰,直接包下整间客栈,嘱咐他对外挂了休业的牌子,却接连一月都并未入住。
日日无事可做,刘福给伙计放了假,只留一个伙房并着跑堂,他自己闭门打着算盘数钱,好不惬意。
此刻门前车架落下,刘福并未在意,直到有人叩门,三快一慢,一停再一轻,他才慌忙起身开门。
来人是个男子,弱冠之年,面带病容,伏于小厮背上,穿着不见富贵,行动之间显是不便,后天伤病还好,若是生来不足,便是晦气不详。
刘福眼睛一转,想到入账银钱,他脸上堆笑将来人迎入店中。
“客官,小店粗陋,还请见谅。”
“掌柜,客气了。”
“有人已为客官包下上房几间,皆在二楼,您是要用些饭食,还是先行回房安置?”
“有劳店家在大堂备些饭食,再备下沐浴的热水,我们一行赶路至此,已是疲累了,在下不服水土,身有微恙,便先行回房休息了。”
“客官放心,一切都是停当的。”
刘福一口应下,来人似是累极,勉力点头,吩咐身前小厮。
“阿晋,你送我歇下,便来与众人一道用些饭食。”
谢晋听过,只是摇头。
“少爷,你午饭几乎未用,此刻,多少用一些,晚间才打得起精神。”
谢家康的声音里是忍耐和疲惫。
“我无事,只是天热,胃口差些,旁的没有什么。”
“客官,厨房有些清淡的粥品,稍后备好,着人送来如何?”
“如此,有劳店家。”
“客官,太客气了。”
刘福拱手而退,一转身,面上笑容已不见,不知是不是忘了,并未着人引路,谢晋不曾多嘴一问,自背着谢家康,上楼而去。
上房备得整齐,谢晋扶谢家康在床榻上躺下,取了薄毯为他盖好。
“我歇一歇就好,你且去吧。”
谢家康双眼紧闭,额上尽是细汗,早已累极,却还有事嘱咐。
“此地不同家中,凡事需谨慎,晚间更有贵客至,你传我的话,着石伯派人盯着各处,店中生人,勿近二层。”
“阿晋记下了,少爷先休息片刻,我去取粥来,你多少用一些。”
“我吃不下,稍后再说。”
谢家康声音越发低,却带着倔强,谢晋做了可怜兮兮的模样。
“我知自己是个无用的,便是阿香说话,也比我管用的多,此刻那小丫头八成正往嘴里塞糕饼果子,可怜我要挨石管家的戒尺。”
谢家康一愣,继而轻笑出声。
“也许,还真叫你说对了,霁云斋的小厨房糕饼做得一流,她的小嘴怕是闲不住。”
“正是了。”
“如此想来,倒觉有些饿了。”
“少爷稍待,我这就取粥来。”
“嗯。”
夏日天长,待得天色黑透,洛水街上行人渐稀,后巷更是无人,一架通体黑色的马车穿行其中,无声无息,停于佳音客栈后门。
驾车的人上前叩门,三快一慢,一停再一轻,片刻之后,大门洞开,车内一黑衣人走下,缓步而入。
头戴斗笠,外覆黑纱,那人一路行来,无人阻拦,直上客栈二楼。
客房内灯火明亮,谢家康坐于桌案旁,久候多时,见来人推门而入,他双手相合,躬身行礼。
“草民谢家康,见过卫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