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有惊叹之声响起,静香眸色渐沉,再取一枚羽箭,搭弓而射,箭锋落处,与之前并无二致。
重新将长弓背于身后,她握紧缰绳,座下白马四蹄轻踏,带着她在场内疾驰,若闲庭信步,两圈逛下来,最终停在文昊身前,他以手支颐,唇边依旧是一抹似笑非笑。
“谢小公子,好骑术,好箭法。”
“好说。”
静香翻身下马,对着不远处的御科主考先生遥遥一礼,胸口跳得飞快,有些东西她不会,她占着的这具身子却是会的。
文昊站在她身侧一并行礼,埋头低声道。
“小公子演技更好,先前我瞧你那心虚模样,还真当是赶鸭子上架。”
“你怎知我不是?”
“你…”
文昊蹙眉,侧头看向静香,御科主考司邑已行至近前,他四十岁年纪,浓眉深目,神色肃穆,颌下蓄着短须,一身灰色衣衫,精干利落,对着两人回礼。
“此马颇通人性,书院无人可驾驭,不想谢公子竟与它有缘,两位御科皆已试毕,可至下一场。”
“学生,告退。”
司邑转身而走,文昊抬手遥指前方。
“谢小公子,寄情斋在望,下一场,不如试乐科?”
“也好。”
静香点头移步,身子却不得动弹,回头一瞧,正是那雪团一般的白马将她一角衣衫咬在口中,一双大眼睛琉璃似的,湿漉漉地将她望着,满是不舍。
“我会想办法,带你回家。”
静香抚过它雪色的鬃毛,指尖控制不住地轻轻战栗,明明不属于她,她却感同身受。
“你信我,我定不食言。”
离了马场,静香脚下犹带不舍,文昊跟在她身后,出声提醒。
“燕云名种雪霜,产自西境北邙山下,谢小公子若是想带它回家,要走很远的路。”
“是吗?”
静香心中一震,眸色变幻不定,最终归于平静。
“那又如何,千里之行,亦在足下,有一日,我会去那里看看。”
唇边依旧是一抹似笑非笑,文昊快走几步,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
“也许,那时,我可以为你带路。”
“文公子,不是本地人。”
静香抬头,眨了眨眼睛,文昊点头。
“我云游天下,不独居于一处。”
“敢问,文公子所至最远之地,在何处?”
“最远之地,非在上虞,而是在…”
“何处?”
静香追问,文昊沉默片刻,但笑摇头。
“算了,不提也罢。”
“为何?”
“已是回不去了,提有何用。”
静香还想再问,文昊抬手指向头顶匾额,笑道。
“谢小公子,寄情斋已到。”
“如此,文公子先请。”
不似之前几处,寄情斋内寂寂,只寥寥数人,内室之中燃着甘松,香气清淡悠远,乐科主考先生管瑜年过花甲,須发皆白,以乌木簪束起,一身月白长衫纤尘不染。
“两位公子,有礼。”
“学生,见过先生。”
两人一同见礼,递上签纸,文昊当先一步自身旁琴架之上抱下一只桐木琴,席地而坐,抹挑勾剔,擘托打摘,昆山玉碎之声,含苍凉辽远之意,静香立在一侧,指尖传来的战栗越发明显,沉默片刻,她自怀中取出竹笛放至唇边,以音相和。
文昊微一挑眉,琴声不见涩滞,反而愈发壮阔,乐音转处,笛声毫无迟疑,紧随其上,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一曲终了,静香颊边有些微凉,她抬手匆匆拭去一点湿润,胸口跳动有如擂鼓。
管瑜点头,以手抚須。
“此一曲意境空阔辽远,不知是何名?”
静香沉默不语,文昊拱手答道。
“边地散音一阕,不足挂齿。”
“两位琴笛合奏,曲音相协,情境相通,颇有意趣,老朽今日有耳福了。”
“多谢先生指教。”
文昊行过礼,拉着一旁犹在发呆的静香出了寄情斋,走出不短的距离,他松开手,唇边笑意渐盛。
“漠下调只在北邙山外流传,谢小公子年纪轻轻,有此阅历,当真了得。”
静香眸色一深。
“不过凑巧听过罢了,无甚稀奇。”
“是吗?”
文昊不置可否,静香看向前路。
“雁回阁不远,你我上前,再试一场?”
“当然。”
一路无话,两人拾级而上,攀过一处缓坡,绕过一汪荷塘,入了雁回阁,其内开阔敞亮,设案几十数张,文房四宝齐备,只等人来。
书科主考先生年近四十,着一身靛色衣衫,眉目清朗,手执羽扇,神色淡然,远远立在廊下,正是东方烨。此一科,他无需上前一一查问,只遣了门下弟子宋清代为接引。
此刻,这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站于正堂之前,一身黛色长衫与此前山门处相迎之人同一制式,接过静香同文昊一并递来的签纸,拱手一礼,指了相邻两处空闲的案几。
“两位可于此试书艺,字数多寡不论,内容亦可任选,笔下所成,随心即可。”
“学生,明白。”
静香回过一礼,选了一处跪坐,铺纸研磨,执笔落字,小巧端方。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的阙一剪梅,并不属于此间,她赌今日有人能识。
待得墨迹干透,静香双手捧起,窗外日光正好,可透纸背,文昊跪坐在侧,看向她手中素卷。
眼神变了几变,他唇角的笑添了几分真,弃了原先所写,笔锋一转,换做一首短歌。
‘浮篷川,邙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文昊最后一笔落,静香恰回过头来,将他所书看个一清二楚,眸中了然,心内如释重负,在这陌生之地,她确不是孤单一人。
庭外忽有风过,自西南雾山方向而来,漫卷草叶花树匆匆北去,隐约带着混着淡淡的佛手清香。
时节入秋,佛手渐熟,果色金黄,缀于枝头,香气萦绕,雾山脚下的朝云茶庄内人来人往,忙碌的是来年临安京中大买卖。
庄南流霞阁中,茶庄正副主事三人齐至,正对上方坐着的东主正是谢家康,此刻,他手中端一盏清茶细细品尝,似有些出神,石远立在他身侧,手中展一封薄笺,微微蹙眉。
“少爷所料无虚,临安京中有消息传来,皇城之内贵人喜得新茶,命妇拜见之时偶尝其味,赞不绝口,引得一时风靡,已有茶行寻来,哪怕往年陈茶,但有所出,一并高价求购。”
“你可曾应下?”
“未曾。”
“很好。”
谢家康点头,将茶盏送至唇边,再饮一口,缓缓道。
“既入内宫采购之列,但求精致细腻,分毫不能出错,你可回茶行商客,朝云茶庄每年所产茶青,唯极品称玉露清,所出极少,无货可供,上品者名玉香浓,价格早有定例,无需另出高价求购,契约之上亦需详细注明,中品直至下品,不得贩售入京,往年陈茶更是如此。”
听至此处,管事连海在下首微微躬身。
“少爷,这玉香浓平素在京中已有贩售,各商户手中也有存货,就算我们守着陈茶不出,旁人也会卖。”
“所以,需将近两年内契约一一清查,尤其南向大宗采买,流入临安京内的茶叶,务须做到每笔皆清明,若遇查验,必无疏漏,不可令人趁机钻营,顶着朝云茶庄的名头,做那偷梁换柱之事。”
“是。”
石远收起手中信笺,看着下方三人。
“皇家内务采办绝非小事,少爷所虑长远,你等务必小心。”
“是。”
连海再一躬身,额上已有薄汗,谢家康放下手中茶盏,唇边笑容浅淡。
“连管事多年料理茶庄,尽心尽力,如今只需仔细做事即可,若再有茶行登门求购者,可以旁的茶品代之,言明同玉露清出一山一水,价格亦遵往年定例,若有浮动,也需两年之后,不可失了过往仁义。”
“是,我等明白。”
“下去吧。”
“是。”
几人离去,流霞阁内重归寂静,谢家康抬手按向眉心,神色似有倦怠,谢晋近前,接过他手中半空茶盏。
“少爷昨夜歇得不好,不若早些回城休息。”
“无妨。”
谢家康抬眼看向窗外,往东边寻到一处山峦起伏。
“出了茶庄,转道屏山,再回城,亦不迟。”
石远挑眉,似有意外。
“少爷,可是要上山拜会东方先生?”
“我确已修书先生以求拜见,却非今日。”
谢家康摇头,唇边笑意渐深。
“此去,只是接人回家。”
“这…”
石远蹙眉,再要开口,被谢家康挡下。
“这几日劳烦石伯在茶庄清点账目,此事关系重大,交予旁人,我不放心,我身边有阿晋随侍,尽够了。”
石远点头,拱手一礼。
“老奴明白,秋凉风起,还请少爷保重身体。”
“劳石伯挂心,我会的。”
马车出茶庄,行于山路,艰难颠簸,入了山下官道才见平坦,道旁枫叶渐红,屏山射艺场旁亦如是。
文昊手挽长弓,连放三箭,虽无虚发,却非皆中靶心,静香立在一侧,神色严肃,有如师长。
“挽弓当稳,若指尖虚浮,自然失了准头。”
“此一道,我不如你。”
再发一箭,文昊眼中带笑,并不回头。
“若论旁的,你未必强过我。”
“你是说,针灸之法吗?”
静香深思,文昊唇角轻扬,似有得意。
“不止这个,还有其他的。”
“不说其他,单论针灸之术,你的手段比之涵渠山景玄峰医圣门下,如何?”
羽箭险些脱手,文昊回头看向静香,眼中是不可置信。
“这些细枝末节你竟也知道,若说你误打误撞落到这里才不足半年,我是不敢信了。”
静香浅浅一笑。
“书院乃先贤脚下,我自不敢打诳语,然,文公子身份贵重,偏偏一副江湖散人作派,倒让人看不懂。”
文昊神色一凛,继而轻笑。
“原是那块长生玉牌露出的马脚,倒让我苦寻数月,不如早早还于我。”
静香取下腰间荷包,其内除却散碎银子,便是只绸布小包,打开来正是一枚紫色玉牌,于日光下澄澈通透,文昊伸手来取,被她躲开。
“还于你并无不可,只是需拿旁的来换。”
“你想要什么?”
“雪霜。”
“只是雪霜?”
“没错。”
“若只如此,我当可一试。”
文昊应下,静香心中略略一松,身后忽有脚步声至,回头一看,正是先前在书科试场接引的宋清。
“两位公子有礼,东方先生请谢公子往雁回阁一叙。”
“有劳宋先生通传,学生即刻便到。”
眼见静香走远,文昊放下弓箭,对着射科主考林轩遥遥一礼,对方已至不惑之年,須发皆是乌黑,身量高大,筋骨强健,双目利如鹰隼,见他眼中似藏有话,抬步退至一旁。
文昊近前,眼角余光瞥向林轩右肩位置。
“林先生,许久未见,不知你肩上旧伤遇着阴雨天气,可还会疼痛难忍?”
林轩拱手。
“得三公子妙手,近半年已不妨事。”
“如此甚好。”
文昊点头,唇角再是一抹似笑非笑。
“那我便与你讨一个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