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日头渐短，卯时两刻，通和巷内早点铺子不过零零散散开了一两家。

谢宅门外不到卯时就停着辆马车，赶车的刘戌一直强睁着眼睛，可不过打个哈欠的功夫，忽有道雪白的影子自他身后而过，出了巷子，再寻不着踪迹。

再揉了揉眼睛，刘戌正要继续打盹，身后有人抬手拍了他的肩膀，他一回头，匆忙对来人拱手。

“谢护院，您这一大早就出门去？”

“不是我，是我的一个小兄弟。”

谢安摇头笑笑，塞了十几个铜板在刘戌手中。

“她走的急，没赶上用车架，辛苦老哥一早等候，这些钱请你吃酒，暖暖身。”

“谢护院，客气了。”

刘戌开开心心赶了马车回去，家宅大门口这一出却引得三两早起的仆役侧目，两厢里窃窃私语，谢安轻斥。

“都去干活，闲话少言。”

仆役得令散尽，远远一处墙角现出个青衣小鬟，眼睛直直地看向仍旧敞开的大门，不久之前，一黛色衣衫小童匆匆牵马自正门离去，无人阻拦，小青瞧得清楚，却想不明白。

连月来她偷着去看，反复去想，却始终不明白，同样是最不起眼的洒扫小鬟，她们的境遇天差地别，凭什么？

回身往外院饭堂而去，一路上时有杂役耳语，传来一星半点入得小青耳中。

“方才离开的小公子是谁啊？”

“不知道，没见过。”

“听说是谢护院的兄弟呢。”

“不止吧，他在家宅之内随意出入，还当街策马，瞧着像个主子。”

冷哼一声，小青压低声音在旁添了一句。

“不过是个洒扫丫鬟，哪里看着像主子？”

一名灰衣杂役抬头看了她一眼，仿若听了个笑话。

“小丫鬟怎么敢在街上骑马，正头小姐也不行啊。”

小青冷笑一声。

“如何不能，她来宅子里不过几个月，已哄得少爷如此纵着，想来，当主子的那一天也不远了。”

一个黄衣门僮回头，仔细看了小青一眼，笑道。

“你这小丫头倒是快嘴，讲得有模有样，倒是说说那洒扫丫鬟却是哪个？”

小青垂眸，掩下一丝得意，压低声音道。

“还能有谁，不就是内院收拾书斋的阿香嘛。”

“原是她。”

“这么一说，我倒隐约有些印象，几月之前，少爷似乎是带了个小丫头回来。”

“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如此本事。”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就是，就是…”

家宅之内纷杂渐起，静香并不知，她此刻已出锦城东门，沿着官道一路疾奔，昨日马场之上难免紧张，今次她无拘无束，耳边只有风过之声。

屏山在望，静香下马步行，山道不见陡峭，雪团好吃好睡一夜，比她体力还好上几分，一人一马进得山门，不过辰时初刻。

留待雪团在马场暂歇，静香堆了上好草料在它面前，才哄得它不总是死死咬住她的衣角不放，待她踏入雁回阁内，辰时三刻将至。

东方烨依旧着昨日的靛色长衫，手执羽扇，在堂前踱步，静香寻了处空位落座，理正衣冠，摆了笔墨纸砚在书案之上，做起好学生模样，她前后左右，有人握笔，有人执卷，有人以手支颐，有人垂眸沉思，并无一人出声。

堂前矮几之上焚着苏合，待最后一点化作香灰，东方烨恰行至课室正中。

“时节转凉，不多时自有丹桂飘香，今日便议一则秋风起时的经年旧事。”

宋清跪坐在侧，施过一礼，问道。

“先生此番可是要谈两百年前许州桐城程知骥？”

“不错。”

东方烨点头，羽扇轻摇，缓缓道来。

“桐城程家代代书香，程知骥年少英才，未及弱冠便已中举，殿试得陛下钦点探花郎，年纪轻轻已是学识渊博，智计无双，彼时桓德帝年幼势弱，朝堂之上林甄、徐柬领左右相位，结党分立，对他皆是百般拉拢，他却宁可自毁容貌远离庙堂，以避党争，回桐城营商，生意遍及大半洛陵，修书塾利乡民，桐城寒门举子皆得程家帮扶之恩，时至今日，若有桐城子弟金榜题名，临安京中琼林宴便会摆上程家的木樨沉香，在座诸位觉得程知骥此人，如何？”

宋清再施一礼，率先回道。

“学生以为，程知骥虽弃庙堂而就江湖，但不忘天子门生济世之责，恩及乡里，扶持寒门仕子，多年后，桓德帝羽翼渐丰，一举破除左右相党争之局，他亦为有功之臣，独善其身，亦能兼济天下，实为名士典范。”

“宋兄所言，确有些道理。”

接话之人姓连名成，与宋清隔了三张书案，他年岁稍长，三十岁模样，眉目清俊，不见岁月沧桑。

“然学生以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虽事出有因，但刻意毁去终归不妥，本朝定例，凡面容有损者，不得为官出仕，程知骥此举，断了一生入京议政的机会，是否太过偏激，虽陷党争之祸，然持身正，未必不可求得一时安稳，以待来日方长。”

“连兄此言，实在太过轻描淡写。”

邻座郭荀摇头，他年近四十，两鬓已染霜雪，声音沉稳。

“程家为桐城大族，绵延数代，人丁兴旺，程知骥为长房嫡长，肩上背负的是一门几百口人的荣辱性命，他舍却一人，保的是身后全族，新科探花，炙手可热，他却知烈火烹油，并非长久。弃仕途，从商道，福泽乡民，兼济社稷，他知有舍方能有得，他一生所为，非有大智大勇，不能成。”

课室之内议论声起，东方烨执扇不语，静香提笔在纸上落了四个字，木樨沉香。

左看右看，她深觉这几字瞧着愈发端方，身旁忽有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谢小公子好兴致，旁人论生平，独你贪酒。”

惯穿的紫衣换做黛色院服，文昊唇边依旧是一抹似笑非笑。

“若让东方先生知道，怕是要后悔自己收了个馋酒小鬼入门。”

静香侧头看向他，一脸严肃。

“我虽贪酒，却不贪睡，更不曾迟到误了早课，只得偷溜进来。”

“小小年纪便一本正经，瞧着老气。”

“好说，好说。”

两人声音原本不大，周围却是不知为何骤然安静下来，原是东方烨踱至近前，羽扇轻点，落下指出正是静香身前书案。

“沅湘似有成竹在胸，不妨说来听听。”

文昊自案上取了册书掩在面上，正襟危坐，眼中染笑，静香放下笔，对着东方烨行过一礼。

“学生年幼，不及诸位见识深远，只知秋风起时，丹桂十里飘香，一坛木樨沉香可让桐城仕子钟爱逾两百年，必有过人之处，学生倾心不已，恨不能亲口尝过，细品其味。”

低头看向她案上所书，东方烨再问。

“今朝论人，沅湘何故只言酒？”

静香眉眼弯弯，两颊梨涡隐现。

“人活一世，百年之后，皆做黄土，能让后人记一时，已是难得，若能留下什么传于后世，代代口口相传，可称传奇，学生以为，桐城程知骥一世传奇，或多或少，也有几分在那一坛木樨沉香内。”

羽扇轻摇，东方烨唇角微扬。

“听来，还算有些浅薄道理。”

静香再施一礼，双眸已作新月。

“先生见多识广，不知可曾尝过那馥郁酒香？”

“确是有缘。”

东方烨继续踱步，眸中似有怀念。

“桐城安平坊内有千年桂树，每每秋至，待满城飘香，取雪松泉眼之水，蒸煮新米，埋曲封窖，待酒醅熟，生水过尽，以桂花鲜露细调，再得香料浸透，金黄浓稠，甘醇馥郁，却不伤人，男女老幼皆可入口，但凡饮过，多易贪杯。”

话至此，东方烨回头，恰瞧见那小丫头埋头执笔录得仔细，同他说得竟丝毫不差，若此刻有酒，她唇角怕不是要流口水出来。

他负手而立，轻斥一声。

“诓我说了这许多，原不过是嘴馋，罚立廊下。”

文昊在一旁忍不住轻笑出声，东方烨蹙眉。

“文公子早课来迟，一并领罚。”

中庭之内，有晴无雨，日光通透，课室之中或议论或争执，静香听得一清二楚，身子站得笔直，背后晒得暖洋洋，动静之间，她并不觉得是在受罚，文昊在一旁打了个哈欠，神色现出些疲惫。

“谢公子，好精神。”

“进学机会不易，自当珍惜。”

“既知不易，却不听我好言相劝，被罚倒也不冤。”

“有文公子陪着受罚，自是不冤。”

“牙尖嘴利。”

“油嘴滑舌。”

逞口舌之快，文昊未占上风，却也不恼。

“闲话至此，依你所见，程知骥如何？”

静香沉思片刻。

“他心思通透，对自己狠绝，又有担当，是个做大事的人，兼得才智过人，若立于朝堂，或可拜相封荫。”

“拜相或可，封荫怕是不成。”

文昊转头看向她，声音压低。

“程知骥命中克妻，前两任妻子皆短命，未过门即香消玉殒，第三任妻子无才无貌，成婚后五年，难产一尸两命。”

“当真？”

静香眼睛睁得圆圆，文昊点头。

“当然，据说他自那之后再不曾续弦，身边却有一名男子时时相伴，容貌清秀端丽，更胜女子，尤善酿酒，木樨沉香便出自此人之手。”

“竟是，如此。”

静香若有所思，文昊唇边多了丝坏笑，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道。

“不止如此，美酒佳酿流传于世，自然也有人猜测，程知骥喜好…男风。”

耳根骤然一热，静香几乎要跳起来，却是生生忍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变幻不停，文昊掩口而笑。

“如此这般，才像这个年纪的小娘子，你之前端得太稳，当心穿帮。”

静香气极反笑，捧起腰间荷包放在手中把玩，凉凉看着文昊。

“文公子好学识，好风度，想来无需这长生玉牌自证身份，不如我留下算了。”

“那玉牌玩笑不得。”

眼中笑意收敛，文昊全身上下摸了一通，终于自怀中寻出本书，递在静香手中。

“我拿这个同你换，如何？”

书册入手分量不轻，纸张泛黄，瞧着已有年头，扉页之上字迹古朴，静香仔细看清，心口跳得厉害。

“这是…”

“脉经，寒症篇。”

文昊将她眸中惊喜尽收眼底，唇边的笑里带着了然。

“四国之内，确有景玄峰弟子手抄本传世，这一册却是医圣真迹，此番我需在锦城盘桓三月，正好借你一观，如何？”

“成交。”

秋风过闲庭，吹散廊下一番私语，课室之内，议论正酣。

日渐近午，锦城西侧通和巷内一辆马车缓缓而行，最终停在谢宅门前，谢晋等候多时，此刻匆忙迎上前去，小心搀扶一灰衣老者下车，接过他随身药箱。

“柳大夫，此番我家少爷旧疾复起，还要劳您费心。”

柳时昔蹙眉，问道。

“因何而起，现下如何？”

“少爷昨日外出办事，路途颠簸，又受了寒，晚间有些低热，今早起来咳得厉害，此时热度再起，人也乏得很。”

柳时昔听罢，抚須摇头。

“咳疾忌劳累伤神，更忌寒气侵体，这些年来，老朽已不知劝过多少回，你家少爷从来不曾听过。”

谢晋心中一急，匆忙解释。

“柳大夫勿怪，不是少爷他不听，实是诸事繁杂，他脱不开身，也放不下心。”

叹了口气，柳时昔拱手。

“小哥且放心，老朽定当尽心尽力。”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