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日头高悬,谢晋一路背着药箱,引柳时昔往内院而去,背后衣衫渐湿,丝毫不觉秋日寒凉,途中所遇奴役三两侧目,窃窃私语,他瞧得清楚,却顾不得理睬。
兰溪阁主屋内室整洁安静,并无人在,熏炉内燃着杜衡,清香弥漫,悄悄掩去其间汤药味道。
中庭东侧,书房门窗紧闭,谢家康坐于桌案后,眉间含有疲惫,两颊泛着些异样的潮红,手边账册厚厚三卷,账房掌事先生林砚立在一旁,面有难色。
“少爷今日身体不适,实不该劳动心神,然兹事体大,林砚不敢耽搁。”
“无妨。”
谢家康摇头,抬手压下唇边咳嗽。
“可是石伯递了消息过来?”
“正是。”
林砚点头,近前一步将账册分别摊开,指着内里用重墨圈出的地方。
“临安京内四大茶行之中,齐昇、平宴、岚清三家去岁所订玉香浓皆为往年三倍之多,月前再次求购,言明品级不论,价格不论,但有存货一并买下,是为南向买卖最大宗。”
抬手按上眉心,谢家康思索片刻。
“京中饮茶之风盛行已逾百年,茶客每年所购早成定数,可有留意此三家茶行背后茶客?”
“这…”
“但说无妨。”
林砚俯身,压低声音。
“齐昇、平宴两家通了至炎月的商道,又加了往海外的买卖,唯独岚清一家新添的茶客是京郊皇寺福远,此寺临近骊泉行宫,京中亲贵重臣多在周围安置庄园,终年香火鼎盛,入夏清凉宜人,今夏太后今上皆在行宫避暑之时皆有前去,自那之后,寺中待客茶品便尽数换做玉香浓,所购之数已逾岚清茶行出货的三成。”
“咳咳…”
唇边咳声骤起,谢家康躬身伏于案上,谢晋早已在门外久等,此刻匆忙入内。
“少爷,且歇一歇吧,柳大夫已至,让他先入内诊脉开方,再议事也不迟。”
“无…妨。”
勉力压下咳嗽,谢家康重新坐好,看向林砚。
“如今所见,临安京中行市确是有人刻意为之,林管事此事查得彻底,甚好。”
“全是石管家仔细,京中人手得力,林砚不敢居功。”
林砚拱手,垂眸退开在侧。
“还请少爷先行延医用药,林砚叨扰多时,暂行告退。”
“也好。”
谢家康点头,嘱咐道。
“传我的话,外间若再有茶行求购,一律只出上品,京中但有陈茶出售,无论多寡,一并买下,秋夕之前运回锦城,往来账目一应清明,不得有丝毫疏漏。”
“是。”
林砚再一拱手,转身而去,柳时昔缓步入内,抚须摇头。
“秋日骤冷骤热,病气丛生,谢先生事繁劳心,却不肯休息,咳疾如何能安稳。”
谢家康躬身一礼,语带歉意。
“柳大夫说的是,晚辈知错。”
“明知故犯。”
“晚辈,罪加一等。”
谢晋放下药箱,搬过只扶椅,让道。
“柳大夫,请。”
柳时昔落座,执起谢家康腕脉细诊,眉心越蹙越紧,谢晋在一旁瞧着,忍不住问道。
“柳大夫,如何?”
“恕老朽直言,谢先生先天心脉虚弱,而今再见耗损,若不悉心调理,好生修养,日后恐有大妨,需知,天不假年。”
柳时昔话音落,谢晋有些懵懂,并不曾听懂最后一句,谢家康闭上眼睛,抬手按上眉心,神色愈见疲惫。
“柳大夫所言,晚辈一早便知,然天命未敢强求,但尽人事,一切…随缘。”
谢晋骤然回神,看向谢家康,眼角微红。
“少爷…”
“无妨。”
谢家康摇头,柳时昔见他双目紧闭,迟疑片刻,沉声问道。
“谢先生,近来目力可再有虚耗?”
“不曾。”
谢家康抬头看向他,唇边有一个浅浅的弧度。
“晚辈连月来书看得多,容易疲累些,并无大碍。”
“如此便好。”
微微松了口气,柳时昔转身取笔墨,开方交于谢晋。
“小哥可依方拿药,三日后,老朽再登门拜访。”
“劳烦柳大夫费心。”
躬身再是一礼,谢家康吩咐。
“阿晋,送柳大夫出门,诊金奉上。”
“是。”
柳时昔起身拱手。
“谢先生保重,老朽告辞。”
“慢走。”
脚步声渐远,谢家康闭上眼睛,以手支颐,不多时,谢安自外院而入,一袭青衫短打,行动利落,在桌案前站定,拱手见礼。
“谢安,见过少爷。”
“何事?”
“今早阿香未用车架,却是一人打马出城。”
谢家康猛然抬头,似有意外。
“是吗?”
“正是,她骑术纯熟,雪霜极听她的话,想来已认她为主。”
沉默片刻,谢家康唇角再添了上扬的弧度,点头道。
“如此甚好,今后无需再备车架,却要劳你好生照顾雪团。”
“是。”
“往屏山一路之上,派人跟随照应。”
“是。”
日已过午,秋阳渐盛,书房之内并未焚香,屏山雁回阁内,苏合香气散尽,诸君起身对东方烨施礼,三两而出,路过廊下见着受罚之人,并不出言嘲讽,皆以同辈之礼相待。
静香入内收拾书箱,文昊一眼看中那只果匣子,捧在手里打开一瞧,登时叫道。
“谢小公子原是个资深吃货。”
静香抬头看向他,两颊梨涡现。
“全部给你,书多借我看几天可好?”
“这可不行,有借有还,才会再借不难。”
随手拿了块桂花糕,文昊尝过之后,语气放软。
“我离开的时日早已定下,更改不得,不过,在那之前,这书中内容你有何不解,随时可以找我讨教,如何?”
“那就如此说定了。”
静香放下书箱,眉眼弯弯,捧了新得的书坐下翻看,文昊在一旁吃得有滋有味,吐了实话。
“其实,这书读来好懂,却十分难记,你并无基础,难免觉得枯燥无味,怕是几天就会还我。”
“未必。”
静香头也未抬,手中书册翻过一页。
“我倒是觉得这书有趣得很。”
“真的?”
手中一块栗子酥正要往嘴里送,文昊停下,凑近细看,静香指尖已点在一处。
“此言何解?”
“这个嘛,好说。”
放下点心,文昊唇角带笑。
“寒症风邪,或侵于外,或郁于内,是说风寒邪毒,要么是因外界寒凉而得,要么是体内原本就寒气过盛,郁积不散。”
“如何区分?”
“这个更简单。”
放下点心,文昊执起静香的左手,指尖用力,压过三处。
“劳宫、少府、池阳三穴,两处在掌心,一处在手背,指尖之力即可探,越觉酸痛难忍,体内寒气愈盛。”
“当真,稀奇。”
静香双眼圆睁,口中轻叹,文昊轻笑。
“稀奇的还在后面,此三处穴位简单易寻,指力按压便可助人疏散寒气,极为缓和,稚龄小儿也可承受。”
话音落,文昊指尖用力下压,静香吃痛缩手,衣袖滑下,露出的一截皓腕之上,胎记殷红,若海棠吐蕊,他一愣神的工夫,她已重新掩好。
“简单易行,却是痛得厉害,黄口小儿当真受的了?”
文昊摇头,不以为意。
“比之寒气侵体的痛楚,这不过是九牛一毛,遇到病患你自然就明白了。”
“是吗?”
“当然。”
文昊点头,继续抓了糕点品尝,静香手中书册缓缓翻过一页又一页,早不记得腹中饥饿。
瞧着果匣子见底,文昊面上有些不自然,静香丝毫未觉,东方烨去而复返,负手立在二人身后,并未出言打扰。
再过片刻,静香合上书,东方烨瞥见扉页之上几字,双眼微眯。
“沅湘,所学驳杂,难取其精,需知贪多未必是治学之道。”
静香匆忙起身对他一礼,两颊梨涡浅浅。
“先生提醒的是,只是,学生资质驽钝,唯有一点长处,不善加利用,实在可惜。”
“是吗?”
东方烨不解,文昊心中亦如此,静香转身在书案前坐定,铺纸研墨,提笔落字,不带丝毫迟疑。
约莫半刻工夫,静香写就整整三页,待墨迹干透,她捧到东方烨面前。
“学生年幼,见识浅薄,记性却好,读过之书皆能记下,便生出贪心不足,无论什么都想多学一些,让先生见笑了。”
纸上字迹端方中正,东方烨眸色渐深,抬手去接,文昊却先一步抢过,细细看来,眼中尽是惊异。
“你这等记性,不去学医实在浪费。”
掩口轻咳一声,东方烨并不理睬文昊,只将手中一直握着的物件递在静香面前。
“如此,沅湘将此书拿去,倒也不算贪多。”
“谢过先生。”
静香接过书册,但见扉页上书两字,酒经,字体笔走龙蛇,狂放不羁。
再抬头,东方烨已转身而去,文昊将她所书折好收入怀中,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
“小娘子,同我打个赌如何?”
“说来听听。”
文昊右手掌心向上,伸到她面前,唇角勾起。
“三个月时间,若你能将这一册脉经全数背下,我便替师父做主,把这书送给你,如何?”
静香点头,同他击掌。
“成交。”
腹内终觉饥饿难耐,果匣子尽空,静香去马场牵了雪团,摸着它滚圆的肚皮,摇头叹道。
“书中自有黄金屋,却无点心果腹。”
文昊在一侧,皮笑肉不笑。
“明日我补给你。”
“不必,文公子记得你我约定就好。”
牵着雪团踱出山门,静香忽有一问。
“寒症入体,当真如此煎熬?”
“寒邪盘踞脏腑,虚耗根本,经年累月,病患身体孱弱,五内皆受损。”
文昊神情严肃,片刻之后,话锋一转。
“不过,此症并不难解,便是以指法按压我今日所说的三处穴位,也可有所助益。“
“如此,受教了,再会。”
山脚已近,静香翻身上马,对文昊一拱手,打马而去,尘土掀了他一头一脸,他掩口轻咳,唇边又作一丝似笑非笑。
“咳咳…小娘子原是个有仇必报的性子,我记下了,来日方长,我们走着瞧。”
回返锦城,午时二刻已过,街道之上行人络绎,静香下马步行,牵着雪团踱进城西通和巷,谢宅大门半开,她一路入内,无人阻拦,却有人侧目,低头耳语。
安置好雪团,静香已是饿得过了劲,并不急着回霁云斋赶饭点,却是往听雨轩寻清静,她怀中两册新得的书炙手可热,恨不得立刻看个过瘾。
庭院之中芭蕉滴翠,绿竹亭亭,安静如昔,大门却是敞开,静香快走入内,隐约听得几声压抑的低咳,迎面而来的墨香之中,混着几分苦涩的汤药味道,转过书架,她寻到清静,也寻到一人。
谢家康坐于桌案前,如往常一般,执笔而书,并未回头,
“阿晋,我不觉得饿,午饭且再等等。”
静香上前,立在一侧,看着他落笔仔细,字字端方,眉眼不觉弯作月牙。
“少爷,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