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这话,听来确有道理,你与我来自一处,相遇却晚,交情未见得深厚,你素日里讲话总习惯遮遮掩掩,说三分,藏七分,似今日这般咄咄逼人,实是少有,偏偏为的不是自己,却是旁人。”
文昊轻笑出声,静香脸色变幻不定,他瞧得仔细,眼中带着兴味。
“我倒是记得在谢家二老灵前,你说得清楚,你家少爷于你不过是个好人,如今这般,我却是瞧不懂了。”
静香垂眸,遮尽眼中神色,言语之间,已无避讳。
“谢家康于我有再造之恩,若非遇见他,我怕是早成野地里的枯骨,何来今日于文公子同窗之缘,我无文公子得入神医门下的机缘,亦无你一手针法奇巧,却也想为他尽一点微末之力。”
“小娘子,心中只有报恩二字?”
文昊再问,唇边是一抹似笑非笑,静香点头。
“自然。”
“既如此,眼前恰好有个机缘。”
“什么机缘?”
“试针。”
静香回头看向文昊,并未在他眸中寻到半丝戏谑之色,课室之内苏合香恰恰散尽,诸君起身对着东方烨行礼,三两而去,她回返桌案之前,理过笔记手稿,将书箱背于身后。
“小娘子莫不是吓到了,准备落荒而逃。”
文昊踱步而入,堵在门口,静香行至近前,直直看向他,眼中只有急切,并无惧色。
“择日不如撞日,要试不如趁早。”
文昊展颜一笑。
“如此,甚好。”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皆着同一制式黛色院服,引雪霜良驹下屏山进官道,一并坐于马背之上,因着身量皆小,不见沉重,神骏脚下飞踏,往锦城而返,足下掀起尘土,引得道旁一直守着的灰衣人侧目,匆匆拍马跟上。
入东城门,文昊接过缰绳,打马朝城南石籽街而去,此地处集市所在,商铺林立,眼下正是热闹,至行人接踵处,两人下马步行,转入一条清静后巷,停在一家商户后门前。
静香牵着雪团,文昊上前拍门,不多时,有一青衣少年开门相迎,十三四岁,学徒模样,对着他行礼。
“三公子今日到的甚早,柳大夫晨间往城西看诊方回,此刻诊室无病患,三公子可自行前去,我去煮一壶热茶给你暖身。”
“有劳小哥。”
文昊点头侧身,让出背后的静香。
“前些日子柳先生一直惦记着寻人,今我恰找到个合适的,一并带来,正好给他引见。”
“快请。”
“有劳。”
静香随文昊进了后院,牵着雪团入马厩安置,抱了大团的紫苜蓿堆在它面前,哄了半晌,仍旧不得脱身。
“雪霜的嘴最是挑剔,怕是嫌南边的草没劲道。”
轻笑一声,文昊自腰间荷包内取了块棕黑色药饼,捏碎了混在草料里,雪团嗅了嗅,开心地打了个响鼻,大口吃起来,静香奇道。
“这是什么好东西?”
“北邙山下牛鞭草籽磨的粉,对雪霜来说,四国之内的牧草,都不如这个来的香。”
文昊抬手抚过雪团背后鬃毛,静香看在眼中,心有思索。
“那里草原连片,戈壁茫茫,黄沙漫天,举目皆是开阔,与这东南繁华之地的亭台楼阁、烟雨朦胧自是大不相同。”
雪团再是打了个响鼻,似是心情极好,文昊趁机牵了静香离开,往前院而去。
“小娘子可曾想过,那等开阔天地与你本有渊源?”
“猜测而已,未有踪迹可寻。”
“是吗?”
文昊回头,有意无意瞧了眼静香掩在衣袖之中的左腕,唇角仍旧是一丝似笑非笑。
“也许吧。”
静香不再出声,跟着他向前,道中所遇之人大多面带病容,几名青衣学徒间杂其中,接引照料,不远处的柜台之后,整面墙上皆是大大小小的抽屉,内里草药气息浓郁,或苦涩或甘香,混在一处,纠缠不清。
“这是,哪家医馆?”
“济仁堂在锦城经营已有五十载,坐堂的柳时昔在这里也算名医,你家少爷在他手里瞧病已有十余年,经年脉案足有一尺余高,这些时日看得我头疼。”
行至一处拐角,转而循着阶梯而上,文昊停步,看向静香,她垂眸,指尖扣进掌心。
“文公子心中,想来已有成算。”
“正是。”
再行几步,两人在一处房门前站定,文昊抬手轻叩。
“柳先生,昊今日再来叨扰。”
“快请进。”
柳时昔手执细细一杆羊毫,原本伏案而书,听得来人自报家门,匆忙迎上前去,眼中似只有文昊,全不见静香这个大活人。
“三公子来得正是时候,且与老朽一同斟酌一处药方,我今朝得的一株玄鹤草已过百年,药力刚猛,需得佐以他药缓和。”
“此事不难。”
文昊轻笑,随柳时昔一道返回书案前,手中亦执笔,在药方之上增减修改。
“甘草、远志、贝母、冬花、玄麦皆是温和之物,若要消去玄鹤草的攻伐之气,需得赤血参须入药。”
柳时昔抚须点头,随即却又摇头。
“赤血参自是最好,药性医理皆是上上之选,可此药难得,谢家公子的病却等不得。”
静香心中一沉,上前几步站在两人身旁,文昊抬头看了她一眼,自怀中取出一只灰色瓷瓶,放在案上。
“此事说也凑巧,我几月前得了株上好得赤血参,炼药用去一半,余下的制做药丸带在身上,病患得与汤药同服,却是正好。”
“如此,实是万幸,三公子医者仁心,老朽惭愧。”
眉间染过喜色,柳时昔对着文昊拱手一礼,起身之时,动作一顿却是,忽然发现屋内还有第三个人。
“这位小娘子,是谁?”
文昊一愣,继而轻笑。
“柳先生眼力好,我这位同门师妹着男装,只为出门办事方便,本以为无人能瞧出,竟让先生一眼识破,当真惭愧。”
“师妹?”
柳时昔疑惑,将静香上下打量一番。
“老朽只知三公子是薄言先生的关门弟子,却不知他何时竟添又了个女弟子。”
“晚辈谢沅湘,见过柳先生。”
静香躬身一礼,解释道。
“晚辈非是神医门下,不过是乔装打扮,与三公子一同听过几日的学,医之一道,博大精深,晚辈才疏学浅,无可置喙之地,却能做试针之人。”
“你要试针?”
“正是。”
柳时昔抚须,面有犹豫。
“你这孩子,瞧着顶多十一岁,正是稚嫩的年纪,这针灸之痛,何苦要来受一遭。”
“我不怕苦,亦不怕痛。”
“可是…”
柳时昔正欲开口,文昊已抢先一步。
“柳先生怕是小瞧了这小娘子,她记性奇佳,过目不忘,我师祖的一册脉经交于她手已有月余,怕是早背了个八九不离十,此番银针刺穴,正是考教她的机会。”
“原是如此,倒是老朽眼拙。”
柳时昔转身取出药盒,指了近旁一只坐墩。
“小娘子,请坐,再将左侧衣袖挽至肘上。”
“好。”
许久不曾做过洒扫活计,静香衣袖之下露出的肌肤愈发莹白如玉,一点殷红印于其上,若海棠吐蕊,极为惹眼,柳时昔落针却无犹豫,刺入肌肤,皆过三分,她额上有细汗渗出,声音却是平稳。
“柳先生,天府、合谷、内关、间使四处可疏通心脉,宣肺定喘,以银针刺穴宣泄寒气,自是正途,只是病患若经络不通,寒气入体,经年累月盘踞其中,脏腑受损,是否可尝试他法?”
柳时昔手中动作一顿,文昊眼中含笑,看向静香。
“小娘子,若有见解,不妨说来听听?”
静香眉心微蹙,思索再三,道。
“艾灸宜温养,补则有余,若用在合谷、内关两处,再以银针入列缺、曲池,补泻相济,配合灵药,或可有温经通络、散寒扶正之功。”
柳时昔微微愣住,起身于诊室内踱步良久,抚须点头。
“小娘子所言不差,或可一试。”
文昊掩唇轻笑,添了一句。
“柳先生,若病患素来劳神费心,不得休息,最好再加一处神门,可助他夜夜安枕,病气才会去得快些。”
柳时昔斟酌片刻,对着二人一礼。
“三公子所言极是,小娘子亦是言之有理,老朽受教了。”
“晚辈不敢,为病患开方施针,还劳柳先生费心。”
“小娘子言重了,此为老朽当尽之责。”
不多时,银针去,静香理过袖口衣衫,先前开门的青衣学徒奉上热茶,文昊端起一盏递至她手中,她摇头,看过窗外天色,起身告辞。
“柳先生,时辰不早,晚辈不宜多留,改日再叙。”
“小娘子,慢走。”
静香再施一礼,转身而走,文昊看向柳时昔,笑道。
“柳先生觉得这小娘子,资质如何?”
“璞玉一块,可堪雕琢。”
柳时昔抚须而叹。
“想来三公子送出医圣真迹,定有深意。”
文昊点头,端起茶盏,送至唇边。
“她脑子灵光,记性又极好,给她塞书的人多,若不是家中遇着病患,她怕是还瞧不上我那一卷旧书。”
“三公子,说笑了。”
不多时,诊室之内再有病患至,柳时昔细细诊脉,文昊自去墙边架上取下厚厚一册脉案翻看,眉心微蹙,沉默不语。
静香牵了雪团自后巷而出,穿集市而过,一路往城西通和巷而去,一灰衣人牵着马,随她后脚而回,入得谢宅,不过午时两刻。
于屏山书院进学月余,家中流言歇止,静香出入宅门并无人驻足侧目、窃窃私语,她却再未踏足听雨轩一步,亦不曾再见过谢家康。
霁云斋内寂静依旧,静香照例去小厨房寻了两只热乎乎的大肉包果腹,回返西侧院自己的屋子,研磨执笔,取出书箱内厚厚一叠手稿仔细修改,再细细誊抄。
停笔之时,天色已渐晚,静香揉揉眼睛,正准备燃灯,外间忽有人叩门。
屋内漆黑一片,谢晋瞧见静香开门,眼中才微有些放松,递过手中一只小小的包袱。
“阿香,这里是少爷给你的书,他近来…身子不大好,只得这几本,你且先拿去看。”
“嗯,好。”
掌心接过的份量确实不重,静香不用一一翻看,却也知哪怕是最薄的书册之上,亦落有谢家康的批注,字迹端方,内容详尽。
“阿晋哥哥,少爷此时,可在家中?”
谢晋已转身而走,听到她问起,匆忙回头应道。
“少爷连月来少有外出,今日还未出过兰溪阁,他身边需要人照应,我不能离开太久,先回去了。”
静香飞快回屋将包袱放下,捧了刚刚写好的手稿出来,追上谢晋。
“阿晋哥哥,我想随你同去,与少爷讲几句话,我知自己并无资格入内,还请通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