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当一试。”
“一言为定。”
与文昊击掌为誓,静香心口却似扎了根细针,并不要命,只是隐隐约约地疼,文昊看在眼里,接过她手中纸伞,提醒道。
“小娘子,此刻雨疾风骤,不如寻一处遮风避雨之处细谈,如何?”
“也好。”
静香转身,忽瞧见雨幕重重之后隐着一道水色身影,采萱独自立在廊下,怀中抱只紫竹薰笼,神色淡淡,见她走近,蹙眉道。
“站在雨地里,衣裳湿了大半,还不自知。”
“采萱姐姐说的是。”
静香低眉顺目,采萱神色里似有无奈,轻轻摇头,将薰笼递过,眼睛却紧紧看向文昊。
“这原是熏衣裳的,你且拿去用,我再去库房寻来,只是,这位小公子瞧着面生,怎会来这内院深处?”
“他…”
静香话未出口,文昊已是拱手一礼。
“这位姐姐,我是济仁堂中学徒,随柳先生一起过府,见他忙碌至此,尚未用过饭食,便想寻些,误打误撞到了这里,实在失礼。”
“无错,我早起出门用饭,恰瞧见他到处乱撞淋雨湿了衣衫,兼又饿着肚子,问过原由,便想着带他去小厨房一并用了,再送些茶点去给柳大夫。”
静香接得自然,编得顺溜,采萱仔细将文昊上下打量许久,眸色深了再深。
“小公子当知,这深宅内院不可轻易走动,若要寻茶饭,兰溪阁内自会备好,怎的要到这隔壁院子来?”
“隔壁里小厨房内煎药煮水,忙碌得紧,我实怕进去添乱,自己也是饿极,才撞到这里,姐姐勿怪。”
“原是,如此。”
采萱点头,似有些相信,有似心有疑惑,紧紧盯着文昊不放,静香再道。
“姐姐放心,我这就去备茶点食盒,早早送这位小公子回去。”
“去吧。”
采萱松了口,仍是留在原地,仔细瞧着两人一同离去,院中风雨如晦,不见晴日。
霁云斋的小厨房内外相隔,用饭之处并无烟火气,静香取了包子并着热粥小菜用碗碟盛好,放在文昊面前,再燃起苍术,将他的外袍仔细铺在薰笼上,动作熟稔,他瞧在眼里,轻笑一声。
“小娘子来此不过半年,倒已事事得心应手。”
“幸得有人妥帖照料,悉心教导,生计安稳,自是学得快些。”
静香在小炉之上架起陶盅,将紫姜切做细丝,混着红糖一并放入清水之中熬至滚开,再取两只青瓷浅盏盛过,一盏递予文昊,一盏送至唇边。
“说到这个,文公子呢?”
“不多不少,足三年。”
浑身寒气发散,额上渐有细汗,文昊唇色殷红。
“我在家中行三,上头有两个哥哥,母亲生我时难产,险些一尸两命,所幸师父在附近云游,有灵药止痛,再以针刀之法剖腹取抬,方得母子平安。”
“薄神医原是你母子救命恩人。”
“不错。”
文昊点头,唇边是一抹苦笑。
“家中两位哥哥皆有出息,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亦不少,是以,我自生下来就被抵做这份人情债,收做师父关门弟子,随他云游行医,四处为家,我从一个襁褓婴孩长到三岁上,终于从他手中接过做饭的大任,这才尝到些自己喜欢的口味。”
“人生多的是不得已,更多的是出乎意料。”
静香轻叹,文昊点头,继而摇头。
“说来也是夙世之缘,我原就是学医的,到了这里从头再来,依然还是走这条路,自小到大,我所看最多是医书,所遇最多是病患,似你家少爷这般的陈年旧疾,也见过一些。”
静香心中一沉,思索片刻,看向文昊。
“我入谢家半年,得在少爷身边的时间不过三月,亦能看出他体内寒症极深,依脉经所载,这症候在春夏时节尚好,若遇秋冬之际节气转冷,便会时时发作,轻则疲累困倦,全身酸痛难耐,重则勾起热症,咳喘不已,纵是入夜,亦难安枕。”
“你说得无错,却还少了一样,每每入秋,寒风冷雨滋扰,裹挟而来的不只是寒症,还有咳疾。”
“咳疾?”
静香眉心紧蹙,忽有些明白,文昊点头。
“是,他生来心脉弱于常人,又有寒症积年不去,柳先生常年以汤药针灸调养,却难根治,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静香疑惑,文昊轻叹一口气,话锋一转。
“更何况,我虽能入得兰溪阁,却只得从旁协助,不得近身为他诊脉,有些症结瞧不真切,不若等你日后有了机会,亲自去切寸关尺,断形数势。”
“我来?”
静香讶异,文昊反问。
“若非如此,你可能心安?”
心口细针仿佛扎得再深了些,静香一时说不出话来,外间雨声渐轻渐止,檐角有水滴滴落下,砸入青石地面,消失无踪。
“雨停了。”
“嗯。”
阴云未散,不见放晴,四下里水气氤氲,静香备好食盒随着文昊回返兰溪阁,刚入院门,额前发丝已微湿,谢晋恰自主屋内出来,瞧见她这副模样,几步上前。
“阿香,这个时辰,你怎的来了?”
“今日书院休沐,不必赶早课。”
静香举着手里的食盒,目光在文昊身上略停,再转向谢晋。
“济仁堂这位小师傅误打误撞入了霁云斋,恰被我见着,问清缘由,知柳先生过府看诊,辛劳到现在,便匆忙备了些茶点送来,简单粗陋,阿晋哥哥若不嫌弃,且收下吧。”
“你有心了。”
谢晋接过食盒,看向文昊,眸色复杂。
“小公子稍安,少爷嘱我安置了一处屋子,留你歇息用茶。”
“听凭安排。”
文昊拱手一礼,并不意外,静香双手握紧,抬眸看向谢晋。
“阿晋哥哥,阿香斗胆一问,少爷的病如何?”
犹豫片刻,谢晋垂头道。
“告诉你也无妨,少爷昨晚梦魇,后半夜起了热症。”
“梦魇?”
“我隐约听他念着什么‘花灯’、‘问路’、‘回家’,似是那年秋夕旧事,柳先生说他是因梦中担忧焦灼,急火攻心,加之寒风骤雨忽至,起了病势,他先前烧得厉害,现已用过药,热度退了些,只是人还是昏昏沉沉,一时清醒,一时迷糊,瞧着心急。”
轻叹一口气,谢晋看向她,神色复杂。
“对了,少爷,先前醒了一刻,交待了些事情,嘱我若瞧见你过来,定要好言劝下,切不可入内过了病气。”
静香愣了片刻,对着谢晋一礼。
“既如此,我便在廊下站一刻,稍后就走。”
“也罢。”
谢晋摇头,算作默许,转而对文昊做了个相请的动作。
“小公子,且随我来。”
“好。”
随谢晋行至东厢房,文昊推门而入,恰瞧见柳时昔亦在此暂歇。
老先生须发皆白,累了小半夜,到底不及他年少精力旺盛,已是倚在卧榻之上沉沉睡去,他自去桌案之上斟了杯茶,站在窗边小口细品,耳边忽有笛声传来,悠扬婉转,清越动听,融入风中,辨不清来处,却品得出内里缱绻意味。
“桃叶一曲,缠绵悱恻,情丝缠绕,小娘子的心思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旁人。”
兰溪阁主屋门户紧闭,内间几进屏风阻隔,浓浓的汤药味道发散不去,笛音隐隐传入,谢晋守在床榻近旁,并未听得十分真切。
谢家康双眼阖着,额上时时有细汗渗出,呼吸却逐渐安稳下来,嘴唇轻动,似是在唤着什么,谢晋凑近前去,辨得一个名字,再三确认并无听错,他神色微怔,抬眼望向窗棂之外,心中有些不明白。
石远将帐务暂移至西厢房内,眉心紧蹙,手中账册许久不曾翻动,刘莘立在下首,忍不住出声提醒。
“石管家,不知这林泉庄的流水可有问题?”
“并无不妥。”
似是回神,石远摇头道。
“林管事辛苦,开山育林,各户分责,做得都妥当,不过,契书需得仔细保管,勿要让佃户受欺,也不可让庄上受损。”
“石管家提醒得是,属下明白,这开源的法子,利得是今后,我定当仔细办好。”
刘莘拱手应下,话锋一转。
“只是,今日未能见到少爷,实在遗憾,樊城晏家长房公子晏绍卿前些日子行商路过锦城,在林泉庄暂歇,曾与我打听少爷的家世人品,言道家中小妹年方二八,同为嫡母所出,娴静文雅,正是许婚的年纪,有意与谢家结亲,此事我做不得主,只得先报予石管家。”
石远沉吟片刻,点头道。
“樊城晏家是书香门第,祖上有人入仕,后辈虽为商,却也以诗书传家,教出的女儿想来不会行止有差,此事,我自会同少爷提起,由他自己拿主意,今日若无旁的事,你且先出城去吧。”
“是。”
再一拱手,刘莘自怀中取出一方木盒,双手奉上。
“属下已过而立之年,行事却得少爷身旁一位小娘子多番指点,心中感激,此物是犬子恩师管瑜先生所赠,不甚贵重,却也精巧,送予小娘子把玩。”
“我知道了。”
石远接过木盒,并不多言,刘莘再一拱手,转身而去,路过院中,遥遥闻得风中笛音,驻足细听片刻,唇角隐约勾起,他眼中多了满意之色,却不见书斋之中那惯作鹅黄浅粉的小小身影,只得离去。
静香隐在一角廊柱之后,手中竹笛贴于唇边,一曲吹罢,便重头再来。
风雨又至,将她一身黛色衣袍颜色晕得更深,她脸颊亦是微凉,笛声呜咽,断断续续,却未止歇。
秋雨连绵,待得放晴,已是三日之后,屏山道再通,书院重开。
静香一早背着书箱牵着雪团出门,双眸好似也经秋水洗练,越发深沉,雁回阁中庭之内,只余满池残荷,课室之内亦是寥寥数人。
辰时未至,文昊竟早早端坐案前,捧着一册山河图志看得津津有味,瞥见静香,低声道。
“不过几日,小娘子瞧着倒是轻减了。”
“连日阴雨,潮湿憋闷,食不甘味,也是有的。”
静香淡淡应过,依旧于桌案之上摆开笔墨纸砚,文昊看了她许久,话里没了戏谑。
“小娘子且放心,柳先生所用药石针灸皆是良方,你家少爷病势已稳,余下的唯有悉心调养。”
“我知道。”
静香研墨执笔,落字不带丝毫犹豫。
“兰溪阁昨日不见忙碌,我虽不得入,只在院外瞧过,也知内里大约已然安泰。”
“既如此,你这一脸严肃又是做什么?”
“治学务必严谨,尤其是医之一道,脉经寒症篇我已尽数背下,今日便在此默出,也好教文公子见证。”
苏合气息清淡,混入墨香,更添悠远,东方烨缓步踱入之时,静香恰恰停笔,近旁手稿堆叠,他手中羽扇轻摇。
“秋闱将至,书院亦有院试,时间便在半月之后,于六艺之上,加做策论,品评才学,为州郡会试甄选仕子,然士农工商,皆为正途,利国利民,各司其职,无高低贵贱之分,唯心性德行需正,今日所论,便是立身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