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莲,是你吗?”
双眼微眯,竭力辨认,顾念生忽有些不敢肯定。
“阿生,是我。”
看着他眼中不停翻涌的情绪,陆佛莲开口,声音不徐不疾。
“明日,你该要启程入京,以你的才学见识,会试合该榜上有名,将来抱负得展,重振家门…”
她话音未落,顾念生忽然近前一步,将她整个拥入怀中。
“别说了,是你就好,你在就好,旁的那些,我不想要。”
“阿生,放心,我在。”
闭上双眼,将身子整个倚在他怀里,陆佛莲似是累极,唇边却是个安心的笑。
“我一直都在…”
“你的身子,可是有何处不妥?”
双手不停发颤,顾念生心中慌乱一片。
“这些年你日日在家祠受罚,入夜还要前来,更深露重,必是受了寒气,一年四季,手中皆是一片冰凉,我…我带你去寻任先生,让他为你瞧病,这就去…”
“我无事。”
眼角渐湿,陆佛莲摇头,笑着。
“阿生,经此一番,我的身子确是不比从前,却也不是重病不治,你放心。”
“当真?”
他疑惑。
“自是,真的。”
紧紧环住他的身子,她道:“知你此一去,再复返必有些时日,我心中实在难舍,所以,寻得一物,让它陪着你一道入京,全当是我陪你走这一遭。”
说着,她将手中一直握着的东西放入他的掌心,不知什么材质端的晶莹剔透,雕做莲花模样,九瓣相抱,莲心有玲珑红豆嵌于其中。
“相思刻骨,睹物可知,阿生,若想我了,低头看看,就知我的心思,同你并无二致。”
“可是…”
“阿生,我等你。”
京畿重地,远隔千里,孤身前行,顾念生回首来处,无人相送,却知有人等他回返。
九瓣莲花触手带着温热,他藏于心口,一路相伴而行,腕上一串殷红,经年累月鲜艳依旧,一切皆是她的心思,他的相思。
京城繁华,多的是前来参加春闱的青年才俊,他已年满二十,不算年轻,仍旧寂寂无名。
浮生巷是城东一处偏街,鱼龙混杂,巷尾的聚贤客栈比别家便宜,顾念生落脚之后,寻了临街的书斋,照旧将自己所作的诗词、字画寄卖,收些小钱,这一路上,皆是如此,才让他少了些艰难。
“请问,公子名讳。”
几只卷轴分量不重,店家随手摆放一旁,依例询问,登记造册,品评价格。
“顾念生,相顾无言的顾,一念起,万物生,念生。”
“顾念生?”
停笔抬头,店家看着他,有些迟疑。
“敢问公子,可是那位三年前在京中声名鹊起的才子?”
“店家怕是认错人了。”
拱手一礼,他坦言。
“在下此番,不过初到京城,怕是与人同名同姓罢了。”
“是吗?”
犹有些不信,店家回身翻找许久,终于寻了张小贴,递在他手中。
“公子请看,这可是你当年做的诗?”
“这…”
寻了阳光落处,他靠近细细辨认,瞳孔忽有一瞬间的缩小。
碧塘清露濯红莲,这是那年初识,他送与她的第一首诗。
“顾公子,慢走。”
店家招呼的声音就在身后,顾念生耳边一时却是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
三年之前,三年之前…
彼时,佛莲被父亲逼迫,是到过京城的,是她,替他在京中扬名,定然是她。她为他做的太多,他却一点都不知道。
脚步虚浮,贴近心口之处却是一片灼热,烧得他痛入骨髓,行人摩肩接踵,不知是谁迎面而来,险些同他撞了个满怀。
“阿弥陀佛,施主,还请留步。”
一声佛偈,如当头棒喝,顾念生恍然回神,细细分辨,他面前立着的赭色僧人,双手合十,他回一礼。
“敢问小师傅,所为何事?”
“出家人不打诳语。”
再施一礼,僧人道:“敢问施主,家中近来可有亲人亡故?”
“亡母过世,已有三载。”
垂眸而立,顾念生沉声道:“不知小师傅此问,何意?”
“逝者已矣,彼岸三途,但若执念过深,不肯往生极乐,生魂可流连世间,公子身上,有生魂气息。”
“可是亡母所留?”
本是理所应当的答案,顾念生心中却是没来由的着慌。
“也许。”
僧人点头道:“若是施主想要答案,五日后,可至城外净安寺一叙,主持师叔元箴,当可为施主解惑,逝者为大,宜早安歇。”
回返客房,顾念生行至书案近旁,铺纸研磨,闭目落笔,日落月升,夜深星沉,再到旭日初升,他不曾停笔,哪怕指尖已有血滴落,遍地纸张散落,其上笔迹密密麻麻,尽是两字,佛莲。
会试之期,顾念生孤身而往,胸口灼痛难当,他落笔行文却是流畅,毫不拖泥带水。
出得场外,他紧走几步,忽然停下,唇边鲜血涌出,被他随手拭去。
眼前的路并不清晰,可他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城外五里,净安寺。
山门之上,石阶绵延,顾念生拾级而上,双眼空茫,衣衫沾染点点血色,同他腕上殷红,何其相似。
待得叩门,已是入夜,引路僧人带他入静室一间。
盘腿坐于蒲团之上,檀香弥漫,顾念生未出声,身旁老僧已先开口。
“顾施主,可曾听闻三年前,京中一桩公案。”
“不曾。”
他摇头,面色苍白如纸。
“还请主持解惑。”
“三年之前,入秋时分,曾有一位陆家小姐,随父入京,芳龄不过十三,已是容色倾城,才华横溢,出身商贾之家,得配当朝文渊阁学士刘阐做继室,怎知红颜薄命,入门不过三日,便香消玉殒。”
“咳咳…咳咳…”
老僧话未尽,静室之内,只听得剧烈的咳嗽和喘息之声,顾念生胸口衣衫尽染血色。
他闭目,眼前全是赤红,仿佛有谁烧了一把火,将他全身都燃遍了,焚做灰烬。
许久之后,他睁眼。
“然后呢?”
“女儿既出嫁,自是婆家的人,陆小姐的尸骨被学士府扣下,不得回返家门,陆家老爷千里送回老宅的,只有一方灵位,此事不吉,两家皆是讳莫如深,当时京中不乏流言蜚语,却也无从考究。去岁入秋,一日晚间雷雨,天火落,毁了刘家郊外别馆。哪知被焚毁的地窖之内,竟私设水牢,内有无名白骨一具,身缠枷锁,形容凄惨,随身所配之物被人认出,原是那位陆小姐所有…”
“够了,元箴禅师,别说了。”
两人身后空旷之处,忽有人声传来,细看而去,原有一道人影藏于灯影之下,红色衣衫,白纱覆面,青丝如墨,对着老僧拜了一拜。
“禅师所言,已尽够了,余下的,我自己告诉他。”
近前几步,现于灯下,陆佛莲跪坐在顾念生身前。
相顾无言,他望向她,仍是初初见时那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灯火昏暗,他瞧得并不清楚,却不肯再挪开视线。
“阿生…”
沉默许久,终是她先开口,不过两个字,已被他抬手将剩余的话尽数封了。
“别出声,让我好好看看你,多日未见了,我心里一直想你,却又没法告诉你,憋得难受,此刻,好多了。”
为她撤去覆面白纱,顾念生的掌心贴上她冰凉一片的面颊,细细摸索过每一道粗糙的疤痕。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你说过,会等我,会陪着我,这一辈很长,会一直在我身边,我都记得。”
“阿生…”
眼角忽有泪滑落,陆佛莲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哭了…”
匆忙替她擦拭着泪水,他惊慌失措,将她整个揽入怀中。
“佛莲,别哭,我从小呆呆愣愣,不知世情,却知这世间除了阿娘,唯你一人肯对我好,却没有保护好你,你只管打我骂我要了我的命,只是,别哭…”
“阿生…”
闭上眼睛,她摇头。
“是你留住我的,我被困在水牢里又冷又饿,浑身都痛,脑海一片混沌之时,是你在唤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声音都喊哑了,听得我心疼,再睁眼,我瞧见你跪在你阿娘灵前,她就在站你身边,却是想要碰碰你都不行,可是,我能。”
“是吗?阿娘,她也在…”
“是啊,她不放心你,我也是,只是,白日里我只能躲在你腕间手串之内,每每夜深人静之时,才可以出来陪陪你。”
说着,陆佛莲唇边有了一丝笑。
“你阿娘见我一直在你身边,已然放心了。”
“所以,你没有骗我,是不是…”
双手颤抖个不停,顾念生低声道:“你会一直陪着我,是不是…”
“阿弥陀佛,顾施主,逝者为大,生者不可太过自私。”
再宣一声佛偈,老僧道:“陆小姐生前被人谋害性命,折磨而死,怨念深重,生魂离体,能得你相思之念,消解戾气,她本该就此往生,你与她纵是情深,已是阴阳两隔,不该再做纠缠,然,她竟有机缘得佛骨护佑,生魂匿于其中,哪怕我静室之内的往生咒对她亦无办法,若她不愿离开,自有凡世无尽消磨,你可愿她不入轮回,最终落得个魂飞魄散,灰飞烟灭的结果?”
“禅师,慎言。”
陆佛莲脸色愈发苍白,顾念生点头,低声道:“原是…如此,我知道了。”
“阿生,我不走。”
怀中女子全身瑟瑟发抖,似已怕极,他寻到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
“嗯,不走,该知道的,我已尽知,该回去了,天太黑,我寻不到路,你陪我,好不好?”
“好。”
出了禅房,两道身影缓步而行,没入夜色,屋外有一年轻僧人入内,问道:“师叔,此事,是否已了?”
老僧摇头,道:“因果轮回,自有定数。”
再五日,京中会试榜出,顾念生榜上有名,复行殿试,圣上钦点,一甲第三名,是为新科探花,官授翰林编修,一时炙手可热。
左丞柳绍远欲招其为婿,婉拒,言家中已有妻室,奈何早亡,复言,幼时尝有高人批命,言为煞星,克父母、妻族、子女。遂未成。
其后五载,鳏居京城,撰文修史,昼夜勤勉,未尝有一事疏忽,进为翰林学士。其间,前文渊阁学士刘阐涉命案,更兼贪渎、舞弊,数罪并罚,判斩首。
再五载,眼疾复起,目力衰微,请辞,于乡间书塾授业传道解惑。
又五载,渐染寒疾,病势日沉,年三十五岁,卒于家中。
家仆遵其嘱,将其随身两物并尸身焚化,入京中,与一无名孤坟合葬。
世人云,顾翰林孤星入命,一生克父克母克妻,无子无女,孤独终老,然其家仆尝见入夜之时,每每有一女子于其身侧相伴,红衣翩跹,白纱覆面,声音婉转,眉目顾盼,至其西去,再不复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