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章:井中窥天(1 / 1)心痒难耐的糖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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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墙高树,围作四方,困住其内寥寥数人,一方天地。

日影西斜,承风殿内门户洞开,天井之中,花架之上,藤蔓盘绕,绿荫遮蔽,晚风过,暑热渐消。

其下石桌之上摆好碗盏盘碟,盛着几样简单菜式,虽卖相不佳,入得口中倒不至于如残羹冷炙难以下咽。

顾念生独坐在此,细嚼慢咽,动作斯文,方庆云站在他身后,轻摇宫扇,面色愁苦。

“殿下,今夏秀芳殿的姑姑给咱们承风殿分了新晋的宫娥。”

“她有心了。”

“什么有心,她分明是没安好心。”

手中宫扇不觉打得快了些,庆云嘴里是止不住的碎碎念。

“咱们这里份例本就少得可怜,养三个宫人已是吃力,哪里还有吃食再匀给第四个人。”

“咳咳…咳咳…”

一口饭没咽下去,顾念生胸口堵得厉害,就着庆云递来的茶,才稍稍压下。

沉默片刻,他放下碗筷。

“我已饱了,剩下的,你同佑安和福瑞分了吧。对了,别饿着新人。”

“殿下,奴就是这么一说,谁挨饿也不能让您饿着,您这是折煞下奴。”

匆忙跪倒在地,庆云老实承认。

“是奴嘴碎,其实那小丫头个头小,饭量也少得可怜,是个好养活的,就是人傻得够呛,怕是秀芳殿的姑姑实在无处安放,才丢给咱们的,奴心中不忿,这才…”

“傻?能有多傻?”

顾念生蹙眉,这宫城之内哪个不是人精,若说傻,谁能傻得过那一晚他碰到的傻丫头?

“殿下不知,那丫头瞧着齐整,却是脑袋里缺根弦的,今日过午,奴不过带她走了个偏殿,她问题一个连一个,颠过来倒过去一个意思,还能个个不重样,奴说得口已干了,她还兴致不减,若不是佑安将她领走,奴怕是要误了殿下晚膳。”

“你是说…”

霍然起身,顾念生负手来回踱着步子,一时沉思,一时恍然,又有些不可置信。

“她叫什么?”

“佛莲。”

咂着嘴,庆云不屑。

“好好一个名字,用在她身上,简直浪费。”

耳边的絮叨,顾念生已听不进半个字,唇边却隐约有个上扬的弧度。

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连着几夜再登高台都不曾逮到的傻丫头,竟被人亲手送到身边,天意如此,他自不会辜负。

“想来,她当是在偏殿安置。”

“正是。”

庆云点头,他选的那处角落偏之又偏,断不能让这傻丫头烦到殿下头上。

“这等小事,奴自会处置妥当,无需殿下劳心,殿下放心…”

身后的人犹在念叨,顾念生已抬步而走,天色渐暗,他若想找对人,需得快些。

从小在这承风殿长大,哪怕无星无月无灯盏,他摸黑也不会迷路,这一次却是失算。

出后园穿回廊,再跨一处角门,他行至偏殿门槛,脚下就被不知什么东西一绊,重重摔在地上,起身不出两步,他又是一个踉跄,不及站稳,脚下再是一滑,朝后倒去。

落地之时,顾念生双手撑地,恰恰掀翻身侧一只水盆,丁零咣当一阵动静,他半边身子已被浸湿,夜风吹过,当真,透心皆凉。

“呀,怎的水盆又翻了,我刚擦过的地还得重来,唉…”

入耳的话,伴着一声叹息,悠悠荡荡,顾念生蹙眉,是那傻丫头,无错。

只是,让她懊恼的竟是地板,却不是他这个大活人,眼神不好的那个到底是谁?

挣扎着再要起身,用力之时,顾念生腕间一阵钻心之痛,四下黑透,他低头亦瞧不出什么所以然,便在此刻,一进之外忽有了些朦胧的光亮,越来越近。

来人的脚步声极轻,口中的话却不客气。

“你是谁?来我歇息处捣乱做甚?”

“你…且看仔细些。”

顾念生抬头,咬牙切齿。

“我看得仔细,我不认得你。”

“你…不认得?”

那夜她说了什么话,问了什么傻问题,他统统记得清清楚楚,她竟然敢说不认得他。

真是,岂有此理。

此刻,顾念生很想劈开她的脑子仔细瞧瞧,看看里面装的到底都是些什么。

只是,胸口起伏再剧烈,心中再是不忿,他终究还是没跟这傻丫头一般见识。

“你…再想想。”

“想什么?”

深吸口气,顾念生耐心道:“想想,你有没有…在哪里见过我?”

“有啊。”

“你想起来了?”

“你此刻,不就正在我眼前?”

灯火摇曳,明明灭灭,佛莲蹲下身子贴近那生人细瞧,左看右看,只觉他一张脸黑得吓人。

“你在生谁的气?”

“…”

她还好意思问,顾念生双眼陡然睁大,恶狠狠瞪向那一点细微光亮,仿佛如此,就吓到她,亦能出他胸中恶气。

然,这一次,他又失算了。

“摔了跤,湿了衣裳,你娘唤你阿生,你也不该生自己的气,还气成这般模样。”

“我…没有。”

“你有。”

没理会他的抗议,佛莲摆正那只倒扣的水盆,抬手扶他起身,绕过地上湿滑之处,寻了唯一齐整的竹椅坐定。

回身拿块干帕子递给他,佛莲取了只矮凳在他身边坐下,抱了膝盖歪着头将他瞧着,似有心事。

“阿生,原来你也在此做事,那你知不知道,这里原是个要命的鬼地方?”

“我知道。”

身子早就凉透,顾念生心底也是一片冰冷,这宫城之内,何处不是要命的鬼地方,他未曾谋面的亲生阿娘就是在这里被人要了命去。

“连你也知道,那可怎么办呢?”

她一张小脸不及巴掌大,发起愁来,像个皱了的橘子。

“什么怎么办?”

顾念生疑惑,她叹了口气。

“我还不想死呢,我都还没嫁人呢。”

“你才多大…”

整日不好好做事,她都在想什么呢。

“我不小了,过了年就满九岁了,爹爹说过,女孩子十三岁就可以嫁人了,可秀芳殿的姑姑说,宫娥年满二十五才可放出宫去成亲,算起来,还有…”

说到此处,佛莲扒着双手指头翻来覆去地算,许多遍下来都未曾得出个准数。

算不出来,自有人替她答。

“还有十六年。”

“十六年是多久?”

“再过一个月,我满十六。”

“你已这么大年纪了。”

“男子二十,方及弱冠之年。”

“弱冠之年是什么意思?”

“成年之意。”

“是可以成亲的意思吗?”

“嗯,算是吧。”

“哦,那我再算算。”

“算什么?”

“你别说话。”

双手指头数到一半,偏有人打扰,佛莲别过头去,嘴里念叨着。

“再过四年,我十三,他二十,不都是恰好可以成亲的年纪吗?”

“你说的他…是谁?”

“隔壁陈家,二哥哥。”

“那是谁?”

口中声音忽作冰冷,顾念生未察觉,她亦然。

“他…嗯,个子比你高,身体比你壮实,长得虽不及你好看,却很聪明,且从不嫌我烦,有问必答。”

再想了想,佛莲脑袋里夸赞人的话已用尽,该是时候做个总结。

“陈家二哥哥人很好,娘已相中了他,我将来,要嫁给…”

“做梦。”

话出口,顾念生自己一惊,佛莲一怔,竟少有的来了气性。

“这才不是做梦,我不要死,我要嫁人,我要在这鬼地方好好活着,活到二十五岁,出宫嫁人。”

“你…口出妄言,不知轻重。”

胸口起伏剧烈,脸色却作苍白,顾念生霍然起身,抬步即走,他说不清自己是气,是怒,是羞,是愤,还是,想逃。

在自己长年居住的殿阁之内,他第一次慌不择路,未出两步直直撞上一扇半旧不新的屏风,人未摔倒,却掀翻一室灰尘。

“咳咳咳…内监又不用成亲,你着什么急?”

“我不是内监,我也…并没有着急。”

脚下再难迈出一步,顾念生双手紧握成拳,双眼紧闭,全身紧绷,唇角已抿得泛白。

下一刻,忽然有双小手捉了他的一侧腕子,他刚想甩开,已有剧痛传来。

他挣不开,佛莲自不放手。

“不急,那就随我去取水,清洗一番,蒙一脸的灰,晚上出门怪吓人的。”

“还能,吓到你不成?”

“我自是胆大,可这里住着那位贵人,胆子不一定有我的大。”

“你怎知,他胆子不大?”

“他若是胆大,怎会被人关在这里?一早就逃了。”

顾念生蹙眉,沉声道:“…你想逃?”

“不想。”

“你想,如何?”

“我想活着,出宫嫁人。”

“你…”一个女孩子家,总将嫁人放在嘴边,难道不知羞的吗?

脚下不觉一顿,顾念生别开头去,腕间被她一扯,疼得钻心。

终有所觉,佛莲停下步子,掀了他衣袖前后左右一阵翻看,有了结论。

“你方才,摔伤着了。”

“无碍。”

一张脸紧绷着,顾念生身子站得笔直,一动不动,佛莲歪头,手指尖尖在他腕上淤青之处用力一戳,痛得他全身一颤,她点头,再有定论。

“你骗人的。”

“你…大胆。”

猝然回头,顾念生恶狠狠瞪向前方,佛莲却已挽起他另一只手,迈着小步,继续向前。

“你说的无错,我胆子是比旁人些。”

“何只…是大一些…”简直胆大包天…

她步子很轻,也很小,声音听来碎碎的,他跟上一丁点也不费力,面色稍缓,再开口已他不是气势汹汹的模样。

“还算,有一点过人之处。”

“不止呢,我的水性也好,那牛郎织女若有我这水性,定不会只能守着银河两端落泪。”

“我说过…”

“说过什么?”

“算了,我什么都没说过…”

“也好,到了。”

井边轱辘高高架起,佛莲身量小巧,满满一桶水打来,自是费些工夫。

顾念生坐在近旁,微微仰头,哪怕星月在前,他眼中只漆黑一团,直到面上忽作一片清凉。

她手中的帕子用料并不精致,甚至有些粗糙,动作却是极轻极柔,顾念生眉心不觉缓缓舒展,心中的闷气已消了大半,却是不防她手中动作忽然一顿,语带迟疑。

“呀,我竟拿错了,这不是方才擦地的帕子吗?”

“你…”

心中丁点火星,一下窜得老高,顾念生就要起身,怀中忽然一沉,多出来的身子瘦瘦小小绵软无力,却透着冰冷。

“你…怎么了?”

“头晕,我…好冷…”

声音越来越低,佛莲闭眼似要睡去,整个身子却是瑟瑟发抖,顾念生蹙眉,指尖探过她的腕脉,沉声道:“先醒醒,仔细想想,出秀芳殿之前,你有没有吃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没有啊,哦,对了,姑姑给过我一碗避秽汤,她说承风殿阴气重,那汤可为我避邪祟,保平安的,好苦,好难喝的…”

“你…全喝光了?”

“喝光了。”

“真是傻瓜。”

那么难喝,还喝光,她就不知漏一些,撒一点吗?

避秽汤?可笑,有什么比那浓浓一碗千日红更污秽。

那足足的份量成年女子尚且承受不住,遑论怀中这还不到九岁的小丫头,顾念生眉心紧拧,几下除了外衫。

中衣未湿,带着体温,他将紧紧她拥在怀中,贴着胸口。

自出生之时,他就被人打压,防备,躲避,害怕,身边的人,除了庆云,不出三年即有一换。

她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有人竟不放心,对她用了这等灭绝人性的手段。

癸水至,女子成年,一朝花开,红千日,三年过,香消玉殒,她活不到桃李之年,根本已伤,她这一生亦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方才她口口声声说的话,已成笑话。

“你…还冷不冷?”

“不冷…暖和…”

许久过去,佛莲迷迷糊糊,身子却已不再颤抖,顾念生深吸口气,低声道:“觉得暖和,就别走了,旁的人,也别惦记了。”

“我要嫁人…”

隐约觉得耳边的话哪里有些不对,佛莲心中不满,顾念生咬牙,狠狠将她不听话的身子在怀中牢牢禁锢。

“在这里,你出不去,要嫁人,只能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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