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草色深深,花近荼靡。
大周玉凉京西郊三十里,玄铁骑大营正南演武场内,马蹄踏处,尘土飞扬,一方天地,任凭沙场男儿角逐。
一众黑甲骑兵当中,有一银甲少年郎,墨发高束,背负强弓羽箭,座下白玉骢一马当先。
头顶日已近午,百步开外联排箭靶矗立,当中红心一点鲜艳如血,少年遥遥瞧得清楚,俯身在马儿耳边说了句什么,下一刻,骏马欢快嘶鸣,向前疾驰,快若流星。
他取箭搭弓,挽做满月,羽箭连出,直入靶心,无一虚发。
场外高台之上,一紫袍少年抬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
“三哥,我瞧着,今日仍是我陆家二哥哥拔得头筹。”
“此刻,言之尚早。”
应下他的青年着绛色常服,负手立在一侧,墨发簪玉,眉眼清俊,行止间自有一番威严,目光追随着场内那一抹如雪银白,一瞬不瞬。
“比试之前,裴将军言明,中箭靶红心最多者胜,手段不论。”
“三哥,你是说…”
“战场莫测,瞬息万变,无人会讲规矩,只论胜负生死。”
紫袍少年愣了片刻,眼睛睁得老大。
“三哥,你是说裴岳霖这老家伙打算明着耍赖?”
“咳咳…九殿下,言重了。”
重甲着身,玄铁骑右将军裴岳霖年过半百,须发皆染银丝,精神依旧矍铄,上前对二人拱手行礼。
“末将,见过秦王殿下,九殿下。”
青年微微颔首,并未回头。
“裴将军,不必多礼。”
“谢殿下。”
裴岳霖起身,退在一旁不言不语,紫袍少年几步跃至他近前。
“裴将军,你今日可是定计要让我陆二哥哥受皮肉之苦?”
“末将不敢。”
“你不敢?”
紫袍少年遥遥指了场上那黑压压一队人马,轻哼一声。
“一对二十,本殿看你敢得很呢。”
“阿歆,不得无礼。”
“三哥,是他欺负人。”
顾念歆委屈得很,他兄长秦王顾念生目光不离校场,唇角隐约是一个上扬的弧度。
“那又如何,你当陆连是好欺负的吗?”
顺着他的视线而去,本是远远落后的玄铁骑忽然加速,长队分做两列,渐成合围之势,欲将当先那一抹白色困于其中,未料陆连手中弓箭方向陡然一转,直取压最后方压阵之人。
羽箭袭来,那人匆匆闪避,陆连调转马头,就着那一处空隙疾冲而去,瞬息之间已至近前,错身而过之时,一把夺去他腰间箭囊。
包围已破,白驹嘶鸣,陆连回身反手搭弓,连发三箭,直落近前三人箭囊。
第四箭将出,忽有破空之声由远而近,他侧身堪堪避过一支冷箭,手中羽箭出,断偷袭之人手中强弓弓弦。
校场之上所用兵器亦皆已开锋,毫厘之差足以要人性命,陆连神色清冷,搭箭引弓,瞬息之间,一队二十人的玄铁骑再无强弓可用。
然,胜负未定。
裴岳霖忽然近前一步,手中令旗挥出,顾念歆欲要去夺,已是晚了一步。
场中玄铁骑得令,重甲结阵,直朝陆连冲撞而来,他唇角勾起,自腰间抽出一柄长剑,锋刃所至,寒气迫人。
裴岳霖握紧令旗,眼中之色变幻不定。
“玉徽剑可削金断玉,玄铁重甲亦不在话下。”
见人吃瘪,顾念歆面有得色。
“那是自然,整个大周只此一柄,这么瞧着,还是用在我陆家哥哥手里更合适。”
校场内,陆连手中长剑刺出,并无花哨招式,亦非阴毒致命,却是狡诈奇诡,卸人兵甲,顾念生负手立于高台之上,神色淡然自若,衣袖之中,双手指尖紧紧扣入掌心,无人瞧见。
眼见台下胜负已定,他轻轻颔首。
“阿歆此言,不虚。”
裴岳霖拱手,近前一步。
“秦王殿下,玉徽剑乃御赐之物。”
顾念生回身,淡淡地看向他,一字一顿。
“陆家儿郎世代镇守边境,陆臻将军得陛下亲封镇国公,玉徽剑赠于陆连,正可助他护我大周江山。”
“秦王殿下,此言,末将记下了。”
裴岳霖深深一礼,垂眸不语,台下忽有些动静传来,不多时有人拾级而上,脚步雀跃,迫不及待。
陆连银甲未卸,一路跑至高台之上,对着三人就要行礼,却被顾念歆一把拉在一旁。
“陆二哥,你今日得胜,定要请我和三哥喝酒。”
“那是自然。”
顾念生看着近旁几乎挤在一处的两人,淡淡道。
“阿歆,你若贪杯,母后知道定不饶你。”
“三哥,你不说,母后不会知道的。”
“阿歆,你当知,我从不撒谎。”
“三哥…”
裴岳霖轻咳一声,行礼告退,三人寒暄一阵,一并离了玄铁骑大营,宝马香车同乘,内里自有美人。
顾念歆与他三哥顾念生同出一脉,承了中宫皇后赵玉卿的倾城之色,自是不凡,镇国公独子陆连在一旁竟是不遑多让,他剑眉星目,唇若朱丹,墨发高束之时是个俊俏少年,此刻发丝垂落,只用一根红色帛带缚着,真真雌雄莫辨。
“陆二哥,今日瞧得清楚,那裴老头故意为难你,改日父皇面前,我定要告他一状。”
顾念歆心有不愤,他三哥在一旁执书册一卷翻看,默不作声,陆连一双眼睛笑做弯月。
“九殿下,你想告他什么?”
“自是告他倚老卖老,不守规矩,对了,还有暗箭伤人。”
顾念歆振振有词,陆连但笑摇头,顾念生放下手中书,移至近前,眉心紧蹙。
“你受伤了?”
“小伤而已,之前更衣时已上过药了。”
陆连摆手,衣袖之下,现出腕上层层白纱,被顾念生抓了个正着。
“我的药比军里的好。”
不容陆连反驳,顾念生抬手撤了白纱,露出他腕上一道两寸长的箭伤,皮肉红肿隐隐可见血色。
“你忍着些。”
“我不怕疼。”
“我怕,所以见不得你疼。”
“我不疼。”
“嘴硬。”
自腰间荷包之内取出一只墨色玉盒置于案上,顾念生指尖沾取些许,轻轻点于陆连腕上,顾念歆凑在近旁,抓起细闻,叫道。
“三哥,这是雪容膏,前些日子我挨了父皇的藤条,找你要,你只说没有,如今倒是随身就能带这么大一盒。”
顾念生蹙眉,冷声道:“放下。”
“哦。”
陆连轻笑一声。
“九殿下如今已知药在何处,再去讨要,约莫能得。”
“未必。”
“咝…”
陆连腕上骤然一痛,原是顾念生已为他重新缚好白纱,牢牢打了个结,他怀中被丢来一物,正是先前那只墨色玉盒。
“拿回去,每日早晚自己换药,记得伤口不得沾水。”
“好。”
陆连点头,将玉盒收在怀中,顾念生神色稍霁,再转阴沉。
“对了,今日你不得饮酒。”
“哦。”
一路转做沉默,陆连与顾念歆在桌案之上摆了棋局,随意落子,待得马车行至千春楼,二人慌忙收了棋子,一并跳将出去。
“陆二哥,我瞧三哥今日心情不佳,你莫要惹他。”
“我才不惹他,可怜这楼里新开封的寒潭香,我今日是尝不到了。”
“我代你尝。”
“也好,也好。”
身前两人勾肩搭背,行止亲密,顾念生瞧见,掩口轻咳一声。
“阿歆,父皇罚的十篇策论你想来是已写完,明日御书房内查问功课,你定是胸有成竹了。”
“呀,不妙。”
顾念歆一跳老高,对着陆连拱手。
“陆二哥,本殿今日诸事繁忙,改日再赴你的局,三哥,借你的流风一用。”
“记得多喂它些草料。”
“我先走一步。”
“慢走啊。”
陆连摇头,紫袍少年没了踪影,该开的席面,还是要开。
千春楼三层鸦雀无声,被尽数包下,一处雅间之内,两人对坐,案上饭菜精致,无人动筷,美酒香醇,已过三巡。
陆连端着面前的一杯寡淡清茶,微有轻愁,顾念生举起酒杯与他的茶杯轻碰。
“陆连,还有十日,你便要启程去峪山关,今日,不陪我多喝几杯吗?”
“殿下,你的身体不宜饮酒。”
“有何不可,今日我偏要不醉不归。”
秦王顾念生胆略过人,更善筹谋,沉稳持重,哪怕泰山崩于前亦不变色,此刻他两颊微染桃红,再无武英殿前与今上奏对之时的从容不迫。
陆连抢过酒壶,为自己斟满,举杯一饮而尽。
“殿下,我陪你。”
“好。”
顾念生再饮一杯,眼前渐做朦胧一片,相识十载,同窗伴读七年,陆家二公子陆连早已不是当初进宫时不懂规矩的顽皮孩童。
“陆连,你可还记得十年前,你第一次随父亲入宫见驾,差点扒了阿歆的裤子?”
“自然记得。”
斟酒动作一顿,陆连轻笑。
那时他还小,不懂事,看着地上两窝蚂蚁打架也觉热闹,只想着借别人肚子里的江河湖海来一出水淹三军,却没想到遇上个能哭且能闹的。
两个四五岁的小屁孩,谁看谁都不顺眼,滚做一团扭打起来,内监宫女没人敢拦,惊动了放课后恰巧路过的三殿下。
“那日,春光正好,我们两个厮打在御花园一角,殿下现身,如神兵天降,将我二人扯开,一左一右拎在手里,一路丢回胥宁殿,着实,令我一见难忘。”
顾念生深深蹙眉,不停摇头。
“不对,你和阿歆的交情是那一架打出来的,之后几年,你们一有机会便混在一处,你于我当初却无甚印象,八岁入宫伴读那年,你分明连我是谁都已忘得干净。”
“殿下,你醉了。”
到底有些心虚,陆连将剩下的酒通通倒入自己茶盏之内,却被顾念生一把抢过。
“我没醉,你休想不认。”
“好吧,我认。”
已是破罐子破摔,陆连垂着头,低声道。
“我那是装的。”
“装的?”
顾念生疑惑,身子不自觉前倾,几乎要凑到陆连的脸上,不期在他耳根寻到一丝浅粉,而他的话里几分少见的扭捏更不似假装。
“那日御花园中一见,殿下天人之姿便深深刻在我脑海里,我半点不曾忘,只是不敢亲近,总觉得我成日在校场里打滚,沾染一身尘土,会污了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