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面吹来一阵风，从祭天台上往南望去，远处云海翻腾，正朝此处滚滚而来，似云上海啸。云和海水同是柔软，也同是波涛汹涌。施凉沫第一次朝上天跪拜，是替刘文织跪拜，第二次跪拜，是替余下还未跪拜的弟子跪拜。

她觉得上天不会把她带到自己身边，天空被低沉的云层遮盖，密不透光。沉闷的让人似哽了一口气，喘不出也咽不下，像是被棉被捂住了眼睛和鼻子。若非时有紫雷从云中蹦出，怕是要以为到了黑灯瞎火的晚上。沉闷的雷声似打鼓，上天似是在思考这道雷究竟要不要劈下。施凉沫见这道雷迟迟不劈下来，往白光柱中敲了两声。

光柱里的光并非寻常所见，它不是笔直强横的侵占眼球，它们是柔顺飘游的线条，似鱼儿在水中畅游。它们富有活力，可在云层的压制下，它们得不到喘息，只能默默褪去光芒，选择隐匿行踪。

方才上水仙师说若天有异象将会有大发展，这雷不劈下来她难退场，她很想试着把祭天台给毁了，如果能毁了，说不准便能借机激怒这天道。但是这祭天台毕竟不是她的东西，她不能损坏公物。

衣袖兜了风，她的两条手臂感受到了风的寒冷，却不会像常人一样凸起鸡皮疙瘩，方一扇来到祭天台时，整个人似是从花楼里爬出来的柔弱书生。

风很大，他的衣衫被风褪去了几层，像是被扒皮扒到一半的鲜玉米。头发也像玉米须一样绒乱。所搭建祭天台的石板是青石板，因风的阻碍，此刻的方一扇像是踩在厚雪上，只能稍稍倾斜着前身定住身子。

一步一步走上前，施凉沫始终没有看他一眼，连踹两脚似是想把光柱踹断，可是这光柱硬实的很，她歪头笑笑，摊开手，一柄斧头浮现手掌心上，她现在只能和天道谈条件，若条件谈不成，那她便一斧头劈下去。

喘气的声音被流动的风掩盖，红绒团揪紧他的交叉衣领。也不知施凉沫做了什么，蓄势待发的云缩紧了身子，密切的雨滴连着串落下，突然，一片白光模糊了天地，一道从天而降的雷往方一扇的方向击去，红绒团缩紧的瞳孔微微颤抖，只能睁大眼睛傻傻的看着灾难降临。

距施凉沫半步之隔的方一扇尚未清楚发生何事，便被施凉沫扑倒在地，雨珠在青石板上噼里啪啦的跳跃，施凉沫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睛，雨水扩大了血的气味。耳边的呼吸声浅浅弱弱。

在场众人尚未理清眼前一幕，雨便停了，乌云灰溜溜逃走，太阳在天空远远望着，一道七色彩虹隐隐约约浮现。

白日恬忽觉头脑灼热，似有团火焰在脑中灼灼绽放，书笔“啪嗒”掉出了视线，白日恬四肢一软，膝盖磕在地上擦出血丝，也倒了下去。

“仙师……天空显现异象，是福？是祸？”杜依棠摊平手接着衣袖上的雨珠，雨珠落入掌心，成了一滩平平浅浅的水。

上水仙师反问道：“天怒，是福？是祸？”

看到奄奄一息的施凉沫，红绒团瘫坐在地上，呆若木鸡。施凉沫背后焦灼一片，碎衣片掺杂着血肉搅和一糊。

施凉沫曾对它说过，她挨过不少雷劈，她能将雷电的能量转为己用。但它从来没想过施凉沫挨雷劈竟会这般血糊糊的。它知道施凉沫不会死，它就是被眼前这一幕给吓懵了。

血染红了嘴角，施凉沫将喉中的血咳净，稍稍抬头看着红绒团，牵动嘴角微微一笑，半阖着眼，在方一扇耳旁轻轻说道：“小师兄想来救我么？只是很可惜……入了局便在劫难逃了。”

这一席话虽说得平淡，却在方一扇的脑海中落入一颗石子，平静的脑海泛起记忆的涟漪，隐隐有残缺的记忆想浮出水面，却因水与水之间不可分离而又沉寂了下去。

方一扇不由想起梦中半面鬼妆的姑娘。施凉沫闭上了眼睛，头无力垂下。呼吸似残烛上的火焰，忽明忽弱，过往的浮云遮挡了她的身影，祭天台下的弟子盯着台上，谁都不敢率先上前。

直到一群小药师匆匆忙忙的赶来，李念热和王绯淳等弟子才得了上水仙师的吩咐，赶上台把自家同门给背下来。白日恬也被她的同门抬了下去。

负责祭天台的白日恬晕了过去，一重门的祭天仪式就此罢休。两日后，方一扇成了名人。因祭天台一事，他被所有人认为是有大发展的人。

“门内弟子有叫方一扇的人吗？”杜依棠翻着白日恬送来的《祭天评价记录本》，再度抬头环视一圈。风吹动书本的声音以及毛笔在纸上游动的声音不绝于耳。

方一扇望着花窗外的绿茵树影，提笔在书本上作画，他喜欢听树叶间碰撞的声音。红绒团坐在桌上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又看着杜依棠，提醒道：“你要是再不回答，你就要得罪杜依棠了。”

方一扇打了个哈欠，仰头靠在窗框上，阳光照在他的眼睛上，让他的眼睛看起来似是在闪闪发光。方一扇说道：“如果我回应了，那么所有人都会很失望，而且我也不想回应。我想知道那日你让我上祭天台是不是让我送死。”

“嘁——你一直不上祭天台我当然要问你为何了。而且你又不是方一扇，你回应什么。让大家都以为你是方一扇？”坐在前排的李念热回过头，实在接受不了方一扇的自言自语，强硬接话。

随着回头的还有围在李念热桌旁的王绯淳。

“门内弟子有叫方一扇的人吗？”杜依棠又问了一声。

刘文织把折纸花放在施凉沫书桌前，折纸花在桌上滚了两圈，勉强稳住。刘文织道：“凉——沫？你知道方一扇是谁吗？据说他在我们门内。”

眼眸瞥向方一扇所在的位置，施凉沫提笔在空中画了个圈，继又翻书看了看，说：“嘛，我不知道。”

“你不感兴趣吗？施流族的养子，四大诡族之一的施流族，你不好奇他是何方神圣吗？”

施凉沫想了想，答道：“我只对柒里枝斋感兴趣。”

“柒里枝斋？这是个敏感的话题，那可不是个好地方，所有正道人士都想着去灭了它，若非那些妖魔邪祟太过狡猾，如今怕是早已没有他们的存在。我听我爹说，斋主古棠有着一个属下，与凉沫你的名字有几分相像，若是凉沫你想知道，不如我去打听打听？”

“是么？世人对她的评价很低吧？”

“你想知道？不如你把祭天台当天的事和我说说吧！我想知道若流的消息，以及我上去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不管怎么样，凉沫你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江若流的事，白日恬不会说谎，那日之事，不如你去天机阁问问，正巧我今晚也有事要去天机阁。”

太阳倾斜半个身子藏进云里，绵软的云朵逐渐被染上红色，天空似披上一层暖粉色的薄纱。远看极美。

杜依棠问了第三次名字后便出去了，弟子看书的看书，作画的作画。上水仙师说了，前两天无课，只有第三天才有课。所以弟子们百无聊赖的坐着，偶偶谈论八重门的师兄。

“喂，你是从哪儿来的？你娘知道你身患不治之症吗？”王绯淳搬来软竹编织的椅子，坐在方一扇桌边，不待方一扇回答，又自顾自说道：“八成你是个可怜人，我是王绯淳，我同李念热从大西山来，大西山便是最西边的一座山。其实你不用自己和自己说话，你有什么话尽可和我们说。”

李念热踢了踢王绯淳的屁股，把书翻了个面，遮住半张脸，附耳过来悄声说道：“呆子，我是大南山的人，祖母说了，咱俩不是一个地方的人。”

王绯淳挠挠脑袋不知所措，李念热放下书，指尖在桌子上画个圈，向方一扇解释道：“别听这个呆子瞎说，他是西南忘陌林的人，忘陌林那处有座山，他第一次走出那片林子，不知该怎的向世人提起那座山叫什么，所以他说是大西山的人。”

毛笔从双指间滑落，方一扇歪歪脑袋，又从桌上捡起，问道：“那你呢？你也是忘陌林的人吗？”

问号抛出，王绯淳接话：“他是大南山的人。”

李念热拍了拍王绯淳的肩，答话：“我是大南山的人。”

红绒团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两个傻子，一言不发，它选择做个安安静静的美团子。大南山是墓山，忘陌林是片鬼林，头一次听说有人住在这两个地方。或许久居茉古夜丛的方一扇会听信他们二人的胡言。

方一扇的目光放在施凉沫上，施凉沫翻着书本，并未追着身上的目光寻找源头。李念热见他看着施凉沫，不由说道：“你喜欢她？——我的。”

红绒团侧头看着他，往后挪了挪。它怀疑李念热能看到它，施凉沫从不把它带到古棠面前，因为古棠能看到它。能差使施凉沫的只有古棠，拥有施凉沫的也只有古棠。

王绯淳顺着目光也看向施凉沫，疑问：“什么你的？”

“我以后要抢她做压寨夫人。”

一本书横在眼前遮住了视线，方一扇阻隔了李念热看向施凉沫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