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诸位好等！”

人未到，声先至，语气依旧是萧阑一贯的玩世不恭。

众人闻声转头，就见玄衣少年负手而来，身上的锦袍盘着两条栩栩如生的银龙，眉眼清俊姿态风流。遥遥望去，他眸中似有万千碎星脉脉情意，待走近了细细瞧来，才知是孤月清绝满地霜雪。他极少露出这样的神情，也似乎只有他这样看人的时候，大家才会想起他是梁侯世子，是被陛下特许衣绣龙纹的人。

落在他身后几步的少女纤瘦高挑，虽只到少年肩膀处，可那通身的气度竟半点没有低了人去，一步一行之间飘然绝世，风华卓然。深浅不一的紫色布料搭配合宜，令她原本就白皙的肌肤在阳光照耀下几近透明，而在那雪色里又隐隐显出些樱色，竟有几分像是十分少见的冰花芙蓉玉。

他二人一前一后款款走来，一下就震住了满场的人。不管他们是妒忌，是赞叹，是惊讶，还是不屑，此刻无人出声的事实都是真的。

打破沉默的人是萧阑自己。

“沐王妃。”他喊了一声算是招呼，却并未行礼。

九月上前一步，微微福身，“王妃姑姑，承蒙萧世子赠药相救，我已经无事了。”

这种情毒通常就是两种解法，一则男女之事，二则极寒之物。她知道萧阑并未对她做什么，那他肯定是用了第二种方法。当然，就算他真做了什么，她也必须说是“赠药相救”，否则他们两个都会很麻烦。

沐王妃带着询问的意味看了一眼萧阑，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后终于松了一口气，“既然只是赠药而已，那么小郡主仍是清白之身。此事上，萧世子行止虽有出格，却也是救人心切，并无非分之想。在场诸位都听到了，想来出了王府的门，也应当不会乱说的。”

她又转向九月，问道，“池鱼，你把晚宁送走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照实说就好。”

九月点点头，“我让玉露带晚宁走，自己在房间里等丫鬟把衣服拿过来，但越等越不舒服，整个人都模模糊糊的。所以我意识到房间里的香有问题，但这个时候已经晚了。没办法，我只能砸了桌上的茶壶，把碎片握在手里以保持清醒。”

这句话她说了谎，那个桌上的茶壶其实是她后来碰到地上的，不过这种细节无伤大雅，不会有人追究。

“然后许公子就来了，他一进来就问我晚宁在哪里。”说到这里，九月顿了顿，佯装出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

“晚宁在哪里”五个字一出，沐王妃眼神陡然凌厉，下意识抓紧了沐晚宁的手。

“我告诉他晚宁不在，他看起来很生气，抓着我的肩膀追问。我还是说晚宁不在，他就说，就说……”九月眉头紧皱，许成贤的那句话她想到就恶心，实在不想自己说出来。

萧阑看了看满脸纠结的九月，忽然轻笑一声，幽幽开口，“贵府表少爷还真是本事，没见到沐小郡主，竟然转头就把主意打到另一位身上了。你们都说本世子不像话，可本世子去留仙阁从来只找云旗姑娘，专一得很。两相比较，许少爷不是比本世子不像话多了？”

这话说得十分不正经，顿时惹来一片笑声。但别人多半以为他只是随口出言嘲讽，唯有站在他身旁的九月知道他开口是为了给她解围，为了帮她说出她不愿意再提的事情。

上辈子她就知道这个人有多好。别人说他风流，她却知道萧阑口中的云旗是他的下属，他们之间一清二白；别人说他纨绔，她却见过他跪在金銮殿上请旨领兵的样子，他明知道那是条死路，却不信邪地非要走一遭。

他细心，他洒脱，他有千般万般好，但她终归是要放弃这个人的，还没开始就必须放弃了。

九月垂眸，眼中闪过一抹痛意，转瞬又被释然覆盖。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她的名声损在他手里，想通过娶她搭上敬王府这条线的人就会顾虑一些。再加上父皇母后都宠她，只要她不点头，就绝不会有圣旨赐婚这种推不掉的婚约。

可惜现在的她不知道，一年以后，她会为了嫁给这个人奇招百出，穷途末路之时，甚至主动重蹈今日覆辙，甘心自毁清白。

萧阑没有发现九月情绪的变化，只接着刚才的话道，“我落后许少爷一些，到这里时正看到他抓着燕小郡主的肩膀。小郡主脸色十分不好，而且一直在拒绝，所以我就出手了。”

“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再然后，我的暗卫告诉我，他已经拿来了雪莲丹，所以我就把燕小郡主带走了，好在此药有用，及时救下了小郡主。”

雪莲丹？那不是只有北齐国医才会做的药么？据说能解百毒，数量又有限，所以就算千金一颗，也每年都被人早早买空，萧阑竟然有？

再者，抛开萧阑有雪莲丹这点不谈，如此贵重的药丸，他也舍得把它拿出来救人，不会是真对这位明珠郡主有意思吧？虽然……但要是这么看的话，这两人的身份倒也挺相配，样貌更是一径登对。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又变成了带着探究的暧昧。卫绮龄更是满脸揶揄，直接用口型问九月，她跟萧阑是什么关系。

九月对这些人的脑补能力一阵无语，忍了忍还是道，“多谢萧世子相救，过几日，我会以敬王府的名义向梁国侯府送上谢礼，还望世子殿下不要嫌弃。”

萧阑挑眉一笑，“只要是你送的，我都不嫌弃。”依然是句笑中藏冰的试探。

九月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那还真是多谢萧世子不嫌弃了。”

这人，干什么要说这样引人多想的话，她这辈子真的不想跟他扯上关系啊！九月在心里怒吼。

她忍不住抬头瞪了萧阑一眼，偏这一眼被谢氏看见，后者立刻警惕起来，“池鱼丫头，到母妃这里来。”敬王府的谋划是要九月去喜欢太子，她自然不希望九月对萧阑动心。

九月从未有一刻觉得谢氏的声音如此美妙，听她喊自己，便连忙应道，“是，母妃。”话落，一路小跑着到了谢氏那里。

萧阑看她跑开，突然感觉到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难过，仿佛他已经这样看着九月从他身边离开了无数回，而他一次都没能留住，这次也一样。

少年的眸子暗了暗。

他想起他的母亲梁侯夫人曾经说过，当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注意她，为她牵动情绪。你会为那个人的高兴而高兴，也会为她的悲伤而悲伤，会为她的到来而喜悦，也会为她的离开而不舍。

那么，他感受到的难过，是他的心在告诉他，他喜欢她吗？

萧阑不知道答案。

他活了十九年，手中握过最冰冷的东西是剑，碰过最炽热的东西是血。他喜欢吃甜，喜欢捉弄朋友，喜欢舞剑时响在耳边的风声，喜欢九月说“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声音，却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不是像他喜欢爹娘，喜欢妹妹的那种喜欢，而是像父亲喜欢母亲，母亲喜欢父亲的那种喜欢。

他喜欢她吗？

萧阑喜欢燕池鱼吗？

“怎么了？”沐章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没什么。”萧阑一瞬间就回到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淡淡道。

沐章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抱着谢氏胳膊不撒手的九月，意味不明地笑了，“坐怀不乱，子都乃真君子也。”

萧阑瞥了他一眼，神色不愉，“我还做不出趁人之危的事。”他的风流只是用来骗别人的，不至于把自己也骗过去。

“但我为何觉得，燕小郡主喜欢你呢？”沐章双手抱胸，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萧阑耳边一下子就响起了九月之前说的话，她说要他帮她解毒，而且看她的神情，她指的显然不是药物解毒。

这也是令他疑惑的地方，这小姑娘怎么看都不是随便的人，为什么会脱口而出那样的话，为什么会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就像他们之间曾经有很长很长的过往似的？可他能够确认，她明明就只是第二次见到自己而已。

“她喜不喜欢我，与我做不做小人无关。”尽管内心波澜起伏，他还是说得淡定轻松。

沐章“啧啧”两声，感叹道，“看来我说你是真君子也说错了，世之君子亦不及你多矣，可见你说他们可怜的话半分不错。”

萧阑一愣。难怪他觉得九月的观点熟悉，他自己不就在跟朋友的酒会上说过差不多意思的话么？用的词也一样，都是可怜。

“我不是君子，”少年眸光深深，“只是随心而已。”

沐章看了好友一眼，“随心而行，听着简单，做起来却难。这世上有太多无可奈何之事，譬如我明明知道害晚宁的人是沐老王妃，我却不能一剑将她杀了。”

他看向前方，那里围着的宾客已经被沐王妃送走，院里只剩下九月和萧阑两个外人，连谢氏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带着燕鸣华先行离开了。

萧阑轻哼一声，“若我是你，她还有屋里那个，现在都已经死了。”

“可惜，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沐章摇摇头苦笑，眼角的余光却正好看见沐王妃带着九月和沐晚宁一起进了房间，于是他话锋一转，“走吧，进去看看许少爷醒了没有。”

萧阑颔首，与他一起踏进房间。不想，还没走到床边，就听见醒过来的许成贤激动地开口，“晚宁妹妹！”

沐晚宁一脸嫌恶地甩开他抓着自己的手，“许少爷，请你自重。”

许成贤刚想反驳，就被盛怒的沐王妃结结实实地扇了一巴掌，“谁打我！本少爷……”他下意识吼了一句，说到一半才发现打自己的人是沐王妃，立刻怂了，“姑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姑姑也在这里。”

“许成贤，我念你一心求取功名的决心和勤奋，才答应收留你和你妹妹，可你们呢？一个觊觎我的晚宁，一个整天往章儿面前凑。我就问你了，谁家姑娘像你妹妹这样，小小年纪，眼睛里却都是算计？”

原来许成梦想当沐章的世子妃？还真是人如其名，颇会做梦。

九月心思一动，立刻看向被点名的沐章，见他颇为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她不由一阵好笑。然而萧阑是先看她再看沐章的，便误以为沐章是因为被九月取笑才摸鼻子的，当下就莫名不爽起来，浑身上下都在嗖嗖冒冷气。

偏沐王妃比他更冷，“本妃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看在你上进的份上，但既然你也心存歹意，治好伤后，便不要留在王府里了，带你妹妹回兄长那里去吧，我们沐王府可养不起你们兄妹。”

“姑姑，您怎么能不管我和妹妹呢！”许成贤一听沐王妃要赶他走，马上就急了，“明年就是殿试了，我若中了状元，有了官职，自会向晚宁妹妹送上最丰盛的聘礼求娶，不会委屈晚宁妹妹的！”

“许公子，请你记住，我不喜欢你。我就是出家，就是一头撞死，也绝不会嫁给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经此一事后，沐晚宁待许成贤的态度也倒了个转。

九月也在旁边帮腔，“许公子，强人所难可不是四书五经会讲的，不知公子是从哪来学来的？本郡主也想学一学。”

“你！你们欺人太甚！”许成贤怒视着九月。

下一秒，少女的声音陡然凌厉，尖锐如利刃刀锋，刀刀割在人心上，“欺人太甚？许公子这话是在说自己吗？你陷害晚宁，可有想过她名声尽毁后会有什么后果？她分明不喜欢你，你却强迫于她，以晚宁的个性，她会做出什么事都未可知。”

“若晚宁出事，沐王和王妃会怎么样？沐世子会怎么样？沐王府又会怎么样？这些，许公子恐怕都没有想过吧？想来也是，许公子只不过是客居沐王府，又怎么会真正为沐王府打算呢？你说是也不是？”

除了许成贤之外，其他人都被她话中所说的可能震住了，以至于她话音落定许久，房间里还是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