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九岁的纨绔子弟,何来如此厉害的眼神与气势?他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这么不学无术么?
谢氏看着他,忽然想起陈都坊间有一则传闻,说萧阑几年前曾经当着陛下的面指责他所下的政令有误,还条分缕析地列出了修改的方案,连丞相看过了都说好。
从前她只觉得传闻可笑,一个不学无术的将门小儿能懂什么治国之策?还被丞相称好,这怎么可能?
但如果这是真的呢?这样的他应该被叫做什么?神童?天才?
不管是什么,一定不会是“纨绔”了。
难怪,难怪陛下与其父萧庆之不和,却一直对萧阑另眼相看,纵容他当街纵马嚣张跋扈,甚至允许他在衣服上绣龙纹。所有人都以为是虞舜鱼目混珠,殊不知,根本就是他们识不出千里马,还觉得别人眼神不好。
谢氏心中大骇,打量他的目光惊疑不定,终于忍不住猜测他是否也知道了燕池鱼的真实身份。但她刚想到这里,就立刻否定了自己,因为知道这件事的人屈指可数,而这些人里,没有一个会告诉他真相的。
“萧世子说笑了。”谢氏稍稍安心了些,转而将自己的视线投向床上躺着的九月,淡淡道,“本妃只是觉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不太好听。就算世子殿下风流惯了,也要为我家池鱼多想想才是。”
萧阑眨了眨眼,方才的锐利顷刻间消失不见,只余下玩世不恭的笑意,“本世子早就向陛下求过赐婚圣旨了,只是池鱼不好意思,还没答应而已。若她答应了,我与她便是未婚夫妻,共处一室有何不妥?”
谢氏示意身边的小厮上前拉开萧阑,“既然池鱼没有答应,世子与她便没有关系,还请离开此地。”
少年手腕一翻,轻松制住对方,那小厮顿时连连痛呼。
“世子这是何意?”谢氏的目光冷下来,“堂堂侯府世子,赖在未出阁女子的闺房内不肯离开,可真是好教养!”
她这话直指梁侯夫妇对他的教育有问题,才将他教得不知礼法为何物。可熟悉萧阑的人都知道,他的父母和妹妹是他不可触碰的逆鳞,敢上来拔的人,十个里有八个都死了。
萧阑眼睛一眯,猛地起身,顺势将被他扭着手腕的小厮掼到地上,琅然语声如钟鸣磬音,“王妃进来的第一句,应该先问池鱼伤势如何。第二句,应该感谢本世子救了池鱼。第三句,应该问本世子两位郡主究竟遇到了什么,为什么只有池鱼回来了,明华郡主又在何处。”
他句句凌厉,直逼得谢氏倒退一步。
“但这些话,王妃一句都没问,所以本世子很是怀疑,您是不是真的关心您的两个女儿?”萧阑对上谢氏慌乱的眼神,眸中又流露出那种嘲弄和轻蔑的情绪,“亲生女儿的性命也比不过敬王府的名声,不知若是外头的人知道了这事,会怎么看您和敬王府呢?”
敬王府想要皇位,可虞氏深受南陈百姓爱戴,若贸然起兵,纵使夺了天下,也会被千夫所指。所以敬王府想一步步瓦解百姓对皇室的信任,自己取而代之,用潜移默化的方式谋夺江山。
通俗一点说,就是四个字,“又当又立”。
因此,他们注定会处处受制。而这一点,也给了萧阑最大的谈判资本。
“如果您想杀人灭口的话,”察觉到谢氏可能起了杀心,他又补充道,“大可以试试看。毕竟本世子也很好奇,敬王府的暗卫到底本事如何,又能不能留住我的命。”
这句话已经称得上狂妄之极,但不知为何,谢氏竟然有几分信了。大抵是这个少年给人的感觉太过危险,她不由得生出避让之心,“萧世子是池鱼的救命恩人,本妃自然不会对萧世子动武,世子多虑了。”
如果出动暗卫围杀,却没有拦住萧阑的话,不止敬王府的名声会毁尽,还会暴露敬王府暗卫的实力,惹来朝野猜忌。对他们的大业来说,这绝不会是个好消息,所以她必须换个和平一点的方式让萧阑闭嘴。
“方才大夫已经看过,池鱼受的伤虽然多,但都不深,只要按时喝药,休息几天就能痊愈了。”听见谢氏让步,萧阑也收起了锋芒,不再咄咄逼人,但仍是轻描淡写地威胁了一句,“七日之后,本世子在侯府等她亲自上门道谢。”
“等到了,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等不到的话,王妃知道后果。”
他终究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就算有晓雾代为看顾,也难免会有疏忽之时。因此,他必须向谢氏要一个保证,保证九月在七日之内安然无恙。而七日之后,燕鸣华的事会大白于天下,谢氏必定不会再有心思盯着九月不放,她也就暂时安全了。
谢氏本以为自己还要再跟他打几个来回,才能得到萧阑不对外公开此事的态度。没想到他这么简单就表了态,提出的条件也只是七日之后上门道谢,她不由有些意外和惊喜,“萧世子的救命之恩,我家池鱼自当上门答谢。”言下之意,便是交易成立了。
此话一出,饮冰居的气氛骤然缓和下来。
谢氏又道,“既然世子救了池鱼回来,不知鸣华那丫头现在又在何处?世子可有看到她?”如果燕池鱼不能死的话,她的华儿就更不能出事了。
萧阑摇摇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拖了这么久,乌铭嗣应该早就把燕鸣华带走了,就算敬王府现在去找人,也只会扑个空。
“你是说……华儿失踪了?!”
萧阑不甚在意地点点头,“也可能是本世子当时没注意,以防万一,王妃还是派人去找找吧,说不定能找到。”
谢氏攥着袖口,咬牙道,“多谢萧世子告知。”话落,她转身就出了门。
……
当天傍晚,在敬王府声势浩大的找人行动和萧阑的推波助澜之后,敬王府两位郡主相约出游,却不幸遇到贼人劫道,结果一个失踪一个重伤的消息,就已传遍了陈都。
霎时间人心惶惶。
负责京畿治安的官员担忧自己的乌纱帽,要出城办事的百姓担忧自己的性命,平日里与敬王府不太对付的几个世家担忧会不会遭到报复……萧阑和九月为燕鸣华准备的局,如同一块被贪玩的小孩子扔进湖里的石头,搅乱长久平静的湖水,也让所有人窥见湖底的汹涌暗流。
而那片催生狂风的最初的“青萍”,却正优哉游哉地坐在饮冰居里间的大床上,一边喝药,一边让晓雾把她睡着时错过的事简单说一说。
“主子送您回来时,敬王府的门房拦着不让进。一开始是因为没认出您,后来认出来了,便又说男女授受不亲,要主子把郡主交给他们。”
九月咕嘟咕嘟喝完药,潇洒地一抹嘴,“他肯定拒绝了。”
晓雾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但语气还是镇定如初,“郡主怎么知道的?主子的确没答应,所以最后是硬闯进来的。好在那些人顾忌您,没有真对主子出手。”
九月顺手把空碗放到床边,笑道,“错了,应该是我托他的福,才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晓雾不解,“这是为何?”萧阑和谢氏针锋相对的时候,晓雾正煮着沉鳞送来的药,因而并未听到二人的谈话内容。
“假如你是个不知内情的外人,唔,就比如京兆尹林大人吧。如果你是他,从下属手里收到了敬王府郡主遇刺的消息,第一反应会觉得谁是凶手?”
山匪一说只是事情尚未查明前的传言罢了,但凡聪明点的人都知道此事绝非偶然,可惜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背后的主谋居然会是刺杀目标之一的她。
晓雾垂眸沉思,片刻后猛然抬头,神色间的震惊难以掩饰,“陛下?”
陈都有四大王府,这四府的权势地位,整个陈都除了大将军府之外无可匹敌。从明面上看,敬王府同另外三家都没有过节,也就没有动手的理由。但皇室却不一样,因为有一句话叫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唯有皇上,是可以没有理由就对臣子动手的。
于是这种时候,没有理由四个字,就是最大的理由了。
“敬王府狼子野心,但陛下是个明君,对他们也一直很好。所以,他们空有谋反之心,却找不到名正言顺的理由,可现在不一样了。试问,如果我这个敬王妃最喜欢的女儿死了,身为陈都第一才女的燕鸣华也死了,而敬王府拿着所谓的证据说这事是皇上做的,百姓们会怎么想?”
“他们会更愿意相信大权在握的九五之尊,还是痛失女儿的敬王夫妇?”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然而民心这种东西,却偏偏是最容易被煽动的。因为大部分人都会不自觉地怜惜弱者,如果再加上悲伤的故事和眼泪,他们马上就会站到敬王府那头去,全然忘了陛下曾做过多少利民之事,也忘了陛下对敬王府一向极好。”
夕阳渐沉,紫衫少女的眉眼染上些凛然,眸中星光忽明忽暗。
这些东西,她刚知道自己身份那会并没有想明白,直到开始计划这个局,需要考虑这么做的后果时,她才醍醐灌顶。而这,大概也是前世,父皇让萧阑暗中保护她的原因之一吧。
即使她那时信错、爱错、恨错,一次次推开真正在乎她的人,转身投入敌人的怀抱……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前世那句冰冰冷冷的问话,只一瞬间,竟是如刀割肉,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曲起双腿做抱膝状,才得以缓解些许。
晓雾没有注意到九月的异常,下意识接话,“难怪,敬王妃进来时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大夫,郡主您的伤势重不重,却是问小厮,世子殿下为何在这里。”她想她已经明白了萧阑拒绝离开的理由,也明白了自己被派到燕小郡主身边贴身保护她的理由。
恐怕,若是没有萧阑在场的话,听完事情原委的谢氏就不会先去城外找燕鸣华,而是先取燕小郡主的性命了。
“对了,主子临走时同我说,敬王妃七日之内不会对您动手。不过七日之后,”晓雾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难以开口,“要您带着四份礼亲自登门道谢。”
九月一怔,蓦地想起端午节那天,这人附在自己耳边低声说的那句话。
他说,“无妨,大不了让你再欠我几个恩情,再还几次就好了。”
彼时她曾以为,这话不过是少年人突发奇想的戏弄,听听也就罢了,当不得真。
可如今的事实告诉她,这人竟是说真的。
九月微微失神。
初初醒来时,她独自背负着沉重而不堪的记忆,踽踽行走于炽火刀尖之上,以为终此一生也就是这样了。直到那日,有一个人追上来,将难得露出一点脆弱的她轻柔抱起,珍而重之地护在怀里,免去她性命之忧,让她在他怀里安然入眠,尘世不理。
她想,无怪乎话本里总是写女子爱上救命恩人的情节,那正是因为患难之时得到的温暖,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足够珍贵,足够令人铭记。
譬如前世,他虽是受命护她,却尽心尽力,不曾有一刻因她的坏脾气生出怨怼,或置她的安危于不顾,甚至在她变得心狠手辣之后,依然守在她身边。
到了今生,她不知他是因何注意到自己,只知道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俩已经重蹈了前世的覆辙,再次因保护与被保护这个词被连在一起。
她又想,这人看着玩世不恭,其实心怀家国;看着风流纨绔,其实冷静聪慧;看着不学无术,其实精通政务。他带上一张与真正的自己截然相反的面具,不近红尘地活了十几年,却终在她面前潇洒摘下,给她看所有伤痕、孤独、自厌,也给她看所有锋芒、温柔、骄傲。
——前后两世,只给她一个人看。
九月心尖一颤,眼角迅速染上一抹湿润,又怕人发现似的,故意严肃地掰着手指算,“梁侯,梁侯夫人,你家主子,你家主子的妹妹,一共四个人,是得要四份。”声音里隐有颤意,却还是她一贯的洒脱。
“若是如此的话,”晓雾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道,“主子一定会把郡主给别人的礼都抢去的。”
我说郡主啊,我家主子的意思是要你单独给他送四份礼呀,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那就让他抢好了,抢到手,自然就是他的。”九月揉了揉眼睛,抬头粲然一笑,“他要是敢来抢,我也是他的。”
晓雾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