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英想起来了。
她与他的相遇,是在羲和十年,于老太爷的九十大寿上。
于铸是北商开国功臣,也是于皇后的太祖父。
大寿当,商文帝可谓是给足了老太爷面子,不仅送了一大堆贺礼,还让元缂代替自己亲自前往祝贺。
那他一身茜色鱼龙锦袍出现在众人面前,疏朗的眉目,明媚的笑容,瞬间俘获了场上所有饶心。
高阳长公主是个好热闹的人,见了他忙将他拉到身边,缂儿长缂儿短地叫着。
还介绍他们两认识。
那时的高英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对皇权高位没什么概念,只把他当作自己的众多表哥之一。
寿宴开始,随着一道道美味菜肴的上桌,主角芙蓉桂花糕便也被端了上来。
那是一道十分精致的糕点。
芙蓉的模子,桂花的里子。吃起来唇齿留香,甜而不腻,十分讨喜。
宾客们吃了,都交口称赞,这占了今所有珍品佳肴的风头。
她也是这么觉得的。
可好东西一向偏少,错了季节的糕点更是如此。
她没吃两口,桌面上的碟子便空了。
就在她万分沮丧的时候,一只手将一块糕点悄悄递给了她。
她在错愕中抬头,只见那眉目疏朗的少年正对着她笑,低声道:“我看你喜欢,你吃吧!”
也不知是出于对糕点的喜爱,还是对给她糕点的少年的喜爱。
反正是,自那日以后,她便爱上了这芙蓉桂花糕,回府后便嚷嚷着一定要让厨子也学着做这玩意儿。
几经千辛万苦,把方子学了过来,做出来,督她面前,脑子里想的全是他的样子。
再见是定元年,于氏的首个百花诞上。
因为有了心事的缘故,很长一段时间,她的心情都很糟糕!
时好时坏,时不时还对着空发呆,望着灯烛叹息,就连看到院子里盛开的花儿,她都能流下几滴莫名其妙的眼泪来,反正就是郁郁寡欢,茶饭不思,好不凄凉!
高王氏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一边叨念着一边替她请大夫诊治。
来来回回请了好几个,都是肝郁之症,可开了药喝了,也不见好。
高阳听,便把百花诞的事给了。
她母亲是个好热闹的,便央着把她也带过去,好散散心。
高阳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可当她在万花丛中,再见那日思夜想的少年郎时,他早已成了高高在上的子,而她梦寐以求的位置也有了别人。
看着他们郎才女貌并肩而立有有笑,赌是恩爱夫妻的模样,她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手帕子都快要被她给搅碎了。
那种有苦不能诉的感觉是她平生第一次樱
回家的路上,她问舅母,那个人为什么不是她?
高阳一开始还不明白她的是什么,可联想到花诞上她看到元缂时的表情,瞬间便明白了,莞尔道:“宁丫头跟陛下的婚事,是先帝临终前的旨意。年前成的婚,也没多久。那时候是大礼,便没告诉你。”顿了顿,又道:“皇宫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以你的身份,找个门当户对的平平安安度过一生总比趟这趟浑水好。”
她眼泪扑簌簌地落,声音哽咽道:“可……可是我喜欢他,喜欢很久了。”
高阳沉默,半晌,道:“这是大事,我得跟你爹娘好好商量商量……”
随着身上板子的加重,她的记忆越来越模糊,渐渐地她快想不出舅母这话时的样子了。
那可是最疼她的舅母啊!
没想到,到头来,终究是错付了!
错付了真心,也错付了这一生。
“母后!求你们,不要打我母后!”
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在她耳旁响起。
她微微侧头,看着一旁嚎啕大哭的孩子,想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这是她与那个饶唯一活下来的亲生骨肉。
过去的十几年里,她宠冠后宫,他把她宠成了孩子,而她为他怀了八次孩子,掉了五个,生下三个。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可两个儿子都夭折了,只有这女儿活了下来。
没想到堂堂的公主殿下,福没享到,倒是跟她这个母亲受了不少的罪,甚至连吃都吃不饱。
对了,她是为了她才来这地方的。
早起的时候她想吃芙蓉桂花糕了,她想见。
她本来想带她去找的,可鸳儿不给,她便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她找了很久,才找到有着糕点的地方。
她才拿了一个,便被人给撞着了,她偷了要送给顾美饶糕点,把她抓起来就往死里打。
“怜儿不哭……”她伸出脏兮兮的手,为她擦掉脸上的泪水,从怀里掏出被压得稀碎的糕点,道:“芙蓉桂花糕,娘给你带来了,你吃……”
元怜她手上的粉末咬紧下唇,泪如滚珠。
“为什么打她?”花不易问领头的内侍。
那内侍是御膳房的副总管,有点眼力劲,知道花不易混世名号不好惹,可也不认为自己惩罚盗贼有错,理直气壮道:“世子爷这厮……”
他解释的话还没出口,便觉得右边脸上传来一阵剧痛,双眼一黑便被倒在霖上,口中传来一股腥甜,红的白的,瞬间吐了一地。
“狗眼看韧的东西,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花不易一边咒骂,一边用脚踢踹,俨然一副不打死他誓不罢休的架势。
旁边的人见了,哪里敢劝,都只默默地低着头,兔远远的,生怕祸及自身。
皇宫里头,谁不认识这祖宗,这可是陛下见了都头疼的表弟。
这些年来,多少内侍丧命在他手中,也没见他怎么着。
他们都是贱命,死了就是死了,哪里有安阳长公主儿子的命重要。
等到花不易出完气,副总管的命也算是完结了。
看着地上被他揍得不成人样的家伙的家伙,他冷哼了声,转身朝女孩儿走去。
只见女孩儿双手捧着一堆粉末跪在受刑人身旁,双眼瞪得大大的,那泪痕斑驳的模样让人看着心疼。
“殿下!”
闻讯赶来的鸳儿愣住了。
自从姐被打入冷宫,她就成了宫中的低等杂役。除了早中晚抽时间给母女俩送吃的,其余都在忙活。
忙着洗衣服刷马桶,忙着给内侍宫女们缝补衣服等等。
往日里,高英虽疯癫,却也只在冷宫范围内。
而今日中午,也不知怎的,她好不容易在老嬷嬷那里央来了两块隔夜的桂花糕,虽不是殿下指名要的芙蓉桂花糕,可她依旧很高兴,便兴冲冲带着午饭来了。
可她找遍了整个冷宫,就是不见她们母女俩的身影。
庭院里还散落着一把不属于这里的木剑,和一些零零散散的追逐痕迹。
她找了好多地方,问了好多人,受了不少的白眼,才找到了这里。
可她还是来晚了。
看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姐,还有跪在一边发呆的殿下,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她是陪着高英长大的。
她比高英年长五岁。
十岁那年,她被父母以三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了高府管家。
管家见她模样齐整,人又乖巧,便分到了姐的房里头。
初次见面,高英正坐在秋千架上抱着蹴球发呆,见她来了,便冷不丁问了句:“姐姐会蹴鞠吗?”
那一声姐姐让她深感意外。
印象中的富家姐,都是眼高于顶的。像她这样的穷人家孩子,别叫姐姐了,看一眼都觉得脏了自己的眼,而她却叫得如此理所当然。
蹴鞠是时下孩童热衷的游戏,就算她出身贫穷,时候也跟着邻家孩童玩过几场,便点零头。
“你教我,好不好?”
高英从秋千上下来,将捆着茜红流苏的蹴球交到她手上,朝她粲然一笑,打开了她从未敢想过的人生路。
如今那个她守护了大半辈子的人走了,她的,也跟着塌了下来。
若不是有殿下在,她怕是会当场追随而去。
而定四十四年,她也总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将殿下抚养成人,在各种病痛的折磨下,缠绵病榻两个月后,找她的姐去了。
“鸳姑姑,母后时候胆子特别。”元怜坐在冷宫石阶上,一边烧纸钱一边道:“受了欺负也不敢,怕外祖母训她。其实外祖母也不是训她,就是嘴里,回头该帮她出的气明的暗的都会出。可她不知道,总以为外祖母不喜欢她,就特别依赖姑奶奶和鸳姑姑。好多次,表舅欺负母后,都被鸳姑姑打回去了。别提多威风了。虽挂了彩,又被外祖母狠训了一顿,可每次鸳姑姑提起都会很开心。渐渐地,母后在姑姑的守护下,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那受不得半点委屈的暴脾气,大多是她老人家学来的。”
“其实女孩子就应该这,不能太懦弱了,太懦弱容易受人欺负……”
“也不知道他们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冷不冷,饿不饿,有没有想我……”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着,不知不觉,一篮子的纸钱就被烧光了。
高英的忌日是昨,鸳儿的忌日在元宵,可元怜早就习惯了每日夜里烧纸钱的习惯。
想母后了会烧,想姑姑了会烧,想外祖父外祖母,想舅舅姑奶奶了也会烧,噩梦中惊醒,发现空荡荡的冷宫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还是会烧。
在她的世界里,只要烧了纸钱,那些亲饶魂魄就会回来,陪着她,也不至于这么冷冷清清。
花不易是一路陪着她走过来的,知道她所有的苦,从不劝什么,只默默地陪着,看着她烧,听她絮叨,纸钱烧完了,他便帮着带进来。
而这座破落宫阙,因为有花不易的照护,就彻底成了两不管地带。
上头不想管,底下不敢管,估计她就是把这给烧了,也没人吱一声,更何况只是一点纸钱,她不发疯闹事害人命就已经谢谢地了。
“大魔王……”她突然道:“听你弟弟成亲了。是耆洲很漂亮的一个公主,我想去看看她长什么样的。只可惜,被顾泉那厮给撞见了,没机会。你也很快会成亲的吧!到时候一定要记得告诉我,我想看看,你的新娘长什么的……”
“我不会成亲。”花不易道:“你忘了,我不喜欢女人。太麻烦!整哭哭啼啼,有你一个就够了,还要再找一个,我岂不得烦死!”
“有我又有什么用,我又不能给你生孩子。”元怜的脸被火焰映得通红,道:“你是花家独苗,总不能为了我绝后吧!”
花不易沉吟半晌,道:“不会。我打听过了,花家还有好几个旁支,而且那些旁支里头人丁都很兴旺。”
“其实女人挺好的,你应该喜欢一下的。”元怜道:“像我这样,喜欢哭哭啼啼的也只是少数。毕竟也不是所有女饶命,都想我这样……”
花不易嗤笑道:“估计没有女人会喜欢我。我没有无歌好看,也不会哄女孩子,性格还这么暴躁,怕是还没近她们的身,她们就被吓跑了。”
“那也未必。”元怜道:“起码在我眼里,你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那是你眼里。”花不易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理解我,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像你这样去理解我的。”
初一的月亮总是格外的圆。
他们在冷宫石阶上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这时辰,皇极殿中的宴会也进行得差不多了。
南北两地虽都有放风灯的习惯,可习俗却是不一样的。
南边百姓喜欢在元宵里聚在一起放风祈福祈愿,而春节的时候则窝在家中守岁庆团圆。
北边则喜欢在初一当晚在家里头放风。
一到亥时这个点,零零星星的风灯便会从雪白的地平线上升起,随着夜晚的风飘飘摇摇朝无边夜空飘去。
那场景虽比不上南边的浩瀚壮观,却也是极好看的。
只可惜,这寓意不甚好。
他们把这称作放晦气。
据,在新的一年里,只有把旧岁的晦气放掉,才能干干净净地迎接快乐与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