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亳岛上茶园成顷,枝头上的嫩芽儿新绿喜人,在阴沉沉的天气里顽强地闪耀出一丝活力。
孟歌瞥一眼精神焕发的叶远星,手上依旧翻飞不停,摘下新芽扔进腰间的竹篓里:“陶然兄,看来你也是身经百战。”
这话没头没脑的,叶远星也没跟上她的思路:“什么意思?”
“瞧瞧你这精神十足的模样,谁能想到你刚挨了十戒鞭,紧接着又禁闭思过十日?”
“孟孟,你陶然兄天生神猛,区区戒鞭,不值一提。”叶远星得意洋洋地翘起尾巴,说大话的样子像个臭屁的孩子头。
那日在思过堂,叶远星将罪魁祸首揽在自己身上,又劝得叶远阳没有露面,才让由哥只是被罚采茶十日,她稍稍重些,也不过多采五日茶罢了。
孟歌难得决定善良一回,不去戳穿他。戒鞭在世家百门中,一直位居惩罚之首,挨一鞭就得皮开肉绽,十鞭起码得卧床小半月。
“陶然兄,你跑到这儿,就是为了炫耀你天生神猛?”
“当然不全是。此行主要来考察你是否铭记我的恩德。”他盯着她,露出一口白牙。
孟歌忍不住嗤之以鼻:“本来撺掇我出岛的就是你,由哥完全是被你暗算出去的,说你是罪魁祸首也不为过。但是,对于你没有当缩头乌龟这点,我还是有点感激。”
叶远星看着孟歌一副“我开恩感激你一下”的表情,心里颇觉有趣,面上却啧啧摇头:“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孟孟,不知感恩是修道之人的大忌讳。”
鱼梁洲的两位皎皎公子,一旦凑近看,一位油头滑脑,一位呆头木脑。孟歌耐住性子:“陶然兄,与其在我这里软磨硬泡,还不如去我由哥那里。”
由哥那日在思过堂跪了大半天,没有吐露半句在梁家镇发生的事情,最后两位夫子无可奈何,向孟门主去信一封,将此事搁置不提。
不过,今日叶远星一来,平常总是时刻盯着她的监工就不见踪影,孟歌便怀疑叶远星是替叶远阳来当探子了。
虽然早有准备,叶远星还是惊讶于孟歌的敏锐,他脑门不由自主沁出冷汗:“孟由的事,常寒二位夫子都不打算再提了,我又何必白费力气自讨没趣。”
“不是叶远阳派你来的?”深知叶远阳性子古板执拗,再加上那日思过堂问罪,他竟然没有露面,孟歌一直揣测是叶远星私底下与他达成了什么协议或约定。所以,她心中的怀疑可不会轻易打消。
叶远星轻咳一声,飞速插入下个话题:“我弟弟就是爱操心而已,不过这次真不是为了孟由。孟孟,你是不是有结丹的征兆了?”
“什么征兆?”孟歌抬起头,扬声。
叶远星被她突然升高的声音吓一大跳:“结丹。”
“怎么可能?来鱼梁前,我家夫子特地进行了修为鉴定考试,结果我又因离结丹遥遥无期,被数落了一大通。”
“是吗?”叶远星喃喃自语,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孟歌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我要是真快结丹了,别说我那两位孟夫子,光是我爹,就能宣扬得人尽皆知。再说了,我要是有丁点儿迹象快要结丹,别说来鱼梁修学,根本连孟宅都出不去……”
修仙一派发展数百年,结丹仍旧是件凶险之事,任何细枝末节的失误轻则导致功亏一篑,更严重的是会引起反噬。因此,世家子弟结丹时,必须由族中长辈在旁引导看护。
叶远星垂下眼皮,没有人敢小瞧结丹的凶险,世家百门每年四次修为鉴定就是为了提前筛选出将要结丹的弟子,事无巨细地小心照料,以便尽可能精密地推算出结丹的时日,计划周详地助弟子顺利结丹。所以起初,他也不相信,如果孟歌真有即将结丹的征兆,以孟门主疼爱女儿的架势,更不可能送她来鱼梁。
但是远阳却坚持,那日他与孟歌交手,为了速战速决,从开始就没有手下留情,特别是最后一击。但是两剑相交那瞬,一道金光突然迸发出来,挡住了他的全力一击。而且,上云孟氏的真气属性恰好属金。
原本进入鱼梁的学子必须上交随身携带的配剑与法器,但为防万一,叶远星送孟歌出岛时将自己的佩剑给了她。他的佩剑很是通灵,驾驭起来并不简单,这样一来便可排除武器加成的影响,叶远星觉得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但不知怎么回事,他却迟迟不肯将手中的砝码加给弟弟那一方。
孟歌惊讶叶远星竟是认真的。她仔细筛滤自己是否有不同寻常的举动,想来想去也就是回鱼梁那晚硬接了叶远阳一剑,不过她可是被逼得后退十数米,明明都输了,叶远阳还嫌她输得不够惨吗?
“你弟弟可真爱瞎操心。”孟歌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头疼模样:“是不是快结丹,你查探一下不就知道了。”
她伸出手,抬起下巴:“探识海——你结丹这么多年,应该绰绰有余吧。”
叶远星反倒有些迟疑,这样努力自证的孟歌显然在他的预期之外,如果她翻着白眼放些冷言冷语,似乎更符合她的风格。不过,确实没有比探查识海更直接有效的方法,他扣住她的手腕,缓缓灌入一注真气,游遍奇经八脉,又顺着心脉进入识海。
那里出乎意料的空旷,只有七八缕真气像冬眠的动物似的蜷缩在黑沉沉的海底,这种景象大多只出现在刚聚气一两年的内海中,孟歌已经聚气五年还是这种情况,也就不难怪孟家的夫子会责骂她。
他讪讪地松开手,孟歌嘟囔着抱怨:“我又不是刚聚气一两年,连自己是不是快要结丹了都分辨不出。”
“旁人若是听说自己有结丹的征兆,高兴都来不及。这世上也就独你一位奇葩,先忙着否定。”叶远星随口反驳。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孟歌愣了愣,紧张不安地眨眨眼,又飞快埋下头,语气愤懑地揶揄:“要是你当初结丹时,多空欢喜上几场,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叶远星知道自己最好识相地闭上嘴,但是在她面前本能总是不由自主地猖狂起来:“别担心,孟孟。你可是孟庄主的直系后裔,整个孟氏里仙脉最纯粹的一支,就算做不了神童,结丹还是完全无需担忧。”
孟歌捡起眼皮底下的反例:“盛轻旸不也属于盛氏里仙脉最纯粹的一支?”
“只要不是普通人,但凡沾点仙脉,结丹其实完全不成问题,不过时间早晚而已。”叶远星认真安慰,“只是当下世家百门的目标是成仙,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炼出更高的修为,所以定下的标准越来越苛刻。”
孟歌的脑中一闪而过某些碎片,她猛地抓住叶远星的胳膊:“你刚刚说的,再说一遍?”
“唉?”叶远星莫名其妙地盯着突然激动不已的孟歌,满头雾水地重复刚刚说过的话。
眉毛被拧得七扭八歪,孟歌张着嘴巴冷笑,迭声说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语气里却全然没有恍然大悟的感觉。
“你怎么了?”
孟歌激动的神情转瞬又变成失魂落魄,叶远星担忧地盯着她。
“普通人不能修仙”,她怎么完全没想到这层?
由哥的亲人都是普通经商人士,离修仙的世界隔着十万八千里。由哥突然得知自己其实只是普通人,并没有孟氏血脉,不就等于直接宣判他修仙无望,他为之奋斗的目标、付出的汗水通通变得毫无意义。
孟歌想起她十岁聚气时,由哥还没有聚气的动静。之后,由哥投入更多的时间与精力修炼,日以继夜,直到成功聚气,那整整半年没有休息过一天,连父亲都忧虑不安,害怕他将自己逼入绝境。
本来由哥的修炼进度,放在整个世家子弟中,犹属于中等偏上那一拨。偏偏不巧,孟歌过于耀眼的修炼成绩,将他反衬得毫不起眼,甚至平凡得引人叹息。
孟歌对由哥本就心怀愧疚,想到这次出岛偶遇由哥的亲叔叔、去梁家镇,又全是因为自己不安分的缘故,孟歌懊悔得恨不能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
感受到一股拉拽的力量,回头看见叶远星关切与担忧的眼神:“你要去哪?”
孟歌皱起眉四下顾盼,一垄垄茶树前后延伸望不到头,像冷郁的监牢将她围困其中。
她想去见由哥。
告诉他,“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让你去了梁家镇。”
又或者,“谁说普通人不能修仙,你马上都要结丹了,还信这些陈腐的传说?”
……
她捂住脸,不管哪句,听上去都卑鄙透顶。
亥时刚过,孟歌脚不沾地的从藏书阁二楼冲下来,还在楼梯上就开始向管事先生告别:“大叔,明天见。”
“明天见,孟公子”管事先生笑呵呵地挥挥手,目送她跑进夜色中。过了会儿,才听见叶远阳开始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