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是没法子了。
她想尽了办法,她去找元?哭,找贺廉哭,找李清肃哭,让人去找朝中的官员,希望他们为承恩公说句好话。
没有人愿意。
实在是这次的事太大了。
承恩公的事触动了私盐产业背后人的利益,且不说元?如何处置承恩公,他自己背后的人都不一定会放过他。
太皇太后走投无路,最后想起了苍宁熄。
苍宁熄虽只是个小官,但元?信任她,而且,她背后还有忠襄候。
如果她愿意为承恩公说话,许能有所转圜。
可现在她观苍宁熄的态度,显而也是不愿意帮她的。
太皇太后彻底死心,苍老干枯的手扶着座椅扶手,踉跄一步,跌坐在座塌上。
苍宁熄轻声道:“娘娘,您可曾想过,您将承恩公当成亲人,为了他四处求人,承恩公可将您当做亲人?”
太皇太后抬眼看苍宁熄,眸中全然是不忿不甘不痛快。
苍宁熄觉得自己此时真是逾了大矩,若是平时,她绝不会说这样的话,去留下话柄。
可她旁观此事许久,有些话,也想替元?说一说:“贩卖私盐自古以来都是大罪。庆朝,普通人贩卖私盐超过一斤,就要受剥皮之刑;我朝因为先帝仁厚,改为超过三斤才予以杀头。承恩公贩卖私盐已是千万斤,按律,应当株连九族,活剥生剐。”
“承恩公是国戚,株连九族是不可能,但生剥活剐是完全可以的。您说陛下不孝不仁,但正是因为陛下仁孝,才会一直拖而未决。”
窗外,缩在窗下偷听的元?听到这话不由怔了怔。
因为承恩公之事,太皇太后常常骂他不忠不孝贼心毒肺,百官也一直上书声讨他一味护着亲戚不顾国事不佑百姓。
听得多了,他也觉得自己是个大坏东西。
里面苍宁熄的话还在继续:“私盐不可碰,难道承恩公不知道?他知而故犯的底气是什么?是他承恩公的身份,他预料到了也许会有这一天,他也预料到了您和陛下一定会为了他与百官对立。”
“他虽不上朝无实权,但他怎会不知道陛下初登基,皇位未稳?他不顾陛下处境,挑拨陛下与百官关系,他真把陛下当亲人么?他在您身边……”安插眼线。
苍宁熄意识到这话不能说,迅速改口道,“他仗着和您的关系,打着您的名号做对您亲孙子不利的事情,他真把您当亲人么?”
苍宁熄想得多,这些话虽略出格,但也是她考虑过,就算让人知道也不至获罪。
她还想说太皇太后对元?说的话太过分,但这话以她的身份说出来,只会让太皇太后恼羞成怒。
但其实,就她刚刚的那些话,已经把太皇太后气得不行。
太皇太后袖中攥着佛串的手愈发用力,听到“他真把您当亲人么?”时,一个用力,佛串线崩,檀木佛珠散了一地。
苍宁熄颇装模作样地躬身行礼,“娘娘息怒,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太皇太后气极,把手里剩下的两个佛珠朝苍宁熄甩去:“滚!”
苍宁熄麻溜儿地滚了。
太皇太后扶着椅子,忍不住扭头将脸埋在后面的锦绣软垫上痛哭。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也许是哭承恩公如今难逃厄运的局面,也许是哭自己被苍宁熄言语顶撞,也许是哭承恩公从未在乎自己,也许——
是哭那个从小被嫌弃是女儿身、被教育无论如何也要对身为温家男儿的承恩公好,并将此奉为至道的自己。
。
元?从未央宫出来,回想起苍宁熄的话,若有所思。
当日,元?即召贺廉、李清肃等入宫,商议着拟定了圣旨。
第二日早朝,殿头官宣旨。
承恩公知法犯法,贩卖私盐,贪污受贿,有负皇恩,贪婪无厌。责令即日起承恩公发配姜州府,家中子侄充军,女眷降为奴籍,家中财产尽数充公。
下朝后,元?召承恩公入华筵殿。
承恩公拄着拐杖,身着素衣,卸去华服玉冠后,他看起来老了很多,也苍白了很多。
元?见他进来,起身迎道:“舅祖父。”
承恩公颤巍巍走到元?面前,态度意外地平和。
他正要跪下行礼,元?连忙伸手扶了一把,道:“舅祖父不必多礼。”
承恩公想着自己一把老骨头,又已经判了罪,跪不跪的也没什么,也就顺势起来了,格外地坦然,道:“谢陛下。”
承恩公额上的伤口还没好,用纱布包着。
元?看了两眼伤口,对于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踌躇。
承恩公却显得很平静,坦然道,“盐引之事,的确是我的错。只是,陛下如今才十二岁,就已如此心狠手辣,对待至亲都如此,以后对朝臣、对百姓,又能如何呢?”
元?闻言,原本有些慌乱的心一下平静了下来,默了默,松开了扶着承恩公的手,慢慢退了两步。
“我自认,我对陛下是真心实意。”承恩公扶着拐杖,脸部线条有些冷硬,“不想陛下却并未把我当亲人。流放姜州府,子侄充军,女眷为奴……我倒是不知道,陛下对我有这样狠的心思。”
百官都希望元?能下旨将承恩公拉到东市斩首示众,以表达朝廷对欺压百姓的官员的严惩。
但元?想了很久,他想起苍宁熄说的,承恩公从未为他着想过。可即使这样,他还是不愿要了承恩公的命。
他最终决定流放承恩公。
流放并不是什么轻刑,流放所受的痛苦,不亚于死亡。
但可以留下承恩公的性命。
不是元?心狠,而是他心软。
朝中大臣都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但元?下定了决心,又有贺廉在旁帮助。他还是力排众议,将斩首改为了流放。
元?走到桌案旁,从旁边的锦盒中拿出那支掉了漆的拨浪鼓。他顿了顿,拿着它走到承恩公面前,“舅祖父可记得它?”
承恩公嗤笑:“我怎会不记得,是陛下您不记得了吧!”
承恩公虽一直表面平静,心里却是全然不服。
元?摇了摇那支拨浪鼓,想了想,说:“舅祖父您说,您对朕是真心实意。但朕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您的真心实意过了。”
“……朕还是喜欢最开始送朕拨浪鼓的舅祖父。”元?低着头,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桃花眼里水汽氤氲,“先前两次,朕都护着您,是因为那支朕最难的时候,您送朕的拨浪鼓。”
郑御史弹劾,还有农妇灭门案,他都没有降罪承恩公。
“这一次,朕一直犹疑,不止因为皇祖母的请求,也是因为那支拨浪鼓。”
承恩公表情很冷,眼底有些不屑:“可你还是判了我流放,可见这支拨浪鼓在你心里根本没这么重要。”
元?摇了摇头,把手里的拨浪鼓塞到承恩公手里,很认真地道:“不,是因为,它不是那支拨浪鼓。”
“是您已经不记得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