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知道?
她还能怎么知道,当然是猜的。
云欢生下来就是痴傻儿,贤妃说她是在娘胎里受了伤,旁人也都信了。
可姜止不信。
她给云欢把过好多次脉,明明身体壮得像头牛,没有半点儿损伤,却还是个傻的。
若是换了旁的大夫,肯定不能明白这其中的玄机。
可巫医族的医书里就有记载,说是往日有个大户人家,生下来一个孩童是痴傻的,这个大夫用了好多种办法都没能解决。
后来行走江湖,他又遇到过好几起这样没有缘由,就生出痴傻儿的案例,然后找了共同点,发现皆是宗亲通婚。
那位前辈推测,宗亲之间结亲,很有可能会损伤婴儿的身体。
贤妃方灵槐,太尉方海之女。
方海这人吧,学富五车,在朝中虽然不占着什么实权,但由于他早年间对皇帝的帮助,在朝堂之上也能混的风生水起。
可惜,这样文采斐然的太尉,人品却算不得好。
不仅仅家里有数不清的姬妾,还时常流连各处花楼。
养在府上的孩子也有十多个。
正房的夫人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她做不出那种狐媚的举动,自然也被方海抛诸脑后。
就连他的嫡女,也常常可以被那些小妾的孩子欺负。
方夫人失了家主的心,整日潜在佛堂里,既不掌管家中事务,甚至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想管。
方灵槐七岁那年,父亲给她带回了一个小一岁的玩伴。
说是玩伴,实则是方海的外室生的孩子,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女人跑了,就留下这么一个孩子。
方海就说:把他给佛堂里的夫人养着吧。
夫人懂什么?
她日复一日以泪洗面,跪在佛祖堂前,祈求佛祖能够让方海回归正道。
有用吗?
方海的妾室在园中游园,弹唱,那欢声笑语都飘进佛堂里来了,可佛祖听到了吗?
就这样,方灵槐的屋子里多了个六岁的奴仆,一个六岁的杂役,一个六岁的玩伴。
起初,方灵槐是心怀厌恶的。
她知道,自家娘亲沉寂在佛堂里,父亲对自己不管不顾,任由那些庶子欺负她,都是因为这些狐媚子的妾室。
可偏偏,方亦寒就是妾室所出。
一开始,这间小小的院子里有了两个孩子,那些得宠的“兄弟姐妹们”照例是要欺辱他们的。
可那一次,是方灵槐第一次朝着他们发了狠。
她一掌把面前软软糯糯的幼女在地,眼神凶狠,一字一句地说:
“他、不、姓、方!”
他不配姓方,也不能姓方。
那天下午,因为方亦寒,她结结实实地和那些“庶子庶女们”打了一架。
她没占着便宜,可那些人也没讨着好。
那些姨娘哭哭啼啼地去找方海做主,甚至有心还想脸正房夫人也一同拉下马。
嘴里说:“若是没有夫人的教导,灵槐一个七岁的孩子,怎么敢下手伤害自己的弟弟妹妹?”
还不留痕迹地表达自己的宽厚:“虽然我们姐妹觉得,这只是孩子间的小打小闹,哪怕我儿受了那么重的伤,妾身都不会责怪灵槐,可是……灵槐还小。”
“若是被教坏了,那她的未来可就全毁了。”
长相狐媚的姨娘软言软语地吹耳边风:“若是把灵槐拨到妾身的院子里,妾身肯定好好照顾她!”
女子的话一出,方灵槐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妾室怎么可以养嫡女?
若是不可以,那就只能提她当正房夫人了。
“爹爹……”
她低声哀求:“这件事跟我娘没关系,都是灵槐一个人的错,我不该……”
那是她第一次拉下脸来求自己的爹爹。
那也是第一次方海夸她。
方灵槐至今都记得中年男子脸上的笑意,和他那句:“不愧是我的女儿。”
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的那些哀怨好像都忽然消失了。
哪怕她怨了那么久,怨爹娘的感情不穆,自己才七岁,却过得像个小丫鬟;怨父亲纳了许多的妾室,对她不闻不问,甚至容忍那些人来坷难自己。
可就只需要这一句夸奖,她的那些怨气就一下子消失了。
也就是那以后,方海才突然注意到,小时候单手就可以揽在怀里的女儿,如今已经长大了许多。
他开始顾着方灵槐,给她院子里拨了好几个丫鬟,就连饭食衣物也高档了许多。
她的生活一下就变得不同了。
哪怕这种不同的生活是方亦寒带给她的,可方灵槐却依旧讨厌他。
故意把帕子扔在池塘里,诓他去取回来,还要故意拦着上岸的路,看着小少年一次次地在水里沉浮。
把纸鸢飞到树枝上去,让方亦寒爬树去取下来,等到少年手快够到纸鸢的时候,再狠狠地踹上一脚树干,眼睁睁盯着他落下来。
在他的饭食里掺杂最难吃的胡椒,还要盯着他满脸通红地咽下去,不许吐出来。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多到后来的方灵槐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少年的脸。
神色很淡,哪怕再狼狈不堪,他的表情也永远是不在意的。
直到方灵槐十五岁那一年。
离她及笄,送入宫选妃还有三个月的时候。
方海在府上准备了只有公子小姐们才能参加的宴会,为的就是让自己府上这些儿女们最大程度地发挥作用。
比如联姻。
方灵槐是嫡女,她不用参与世家之间的联姻,她需要安安分分地等待及笄,然后进宫去。
彼时方亦寒已经抽条长高,成了一个身姿挺拔,面容俊秀的公子哥了。
哪怕他只是个庶子,可太尉的庶子,地位可是比有些臣子的嫡子还要金贵。
那些小姐们青睐方亦寒,她就越讨厌方灵槐。
那一刻她大概是鬼迷了心窍,走到湖中那座高高的拱桥时,她竟然故意把少年撞了下去。
那是唯一一次,方亦寒的脸上不再是淡然的神色了。
反而是无尽的悲戚。
然后,水里的人就再没有动静了。
爹爹说,方亦寒死了。
他的名字甚至不会被写在族谱里,他的尸首甚至没有资格被放进祖墓当中。
他们说,那只是一个平平无奇,死于非命的庶子罢了。
可方灵槐知道,不是那样的。
她见过少年躲在书房里,用她扔掉的废纸涂涂写写,然后又把纸揉做一团扔进窗外的矮木丛里。
那一次,她的漂亮裙子被树枝扯了好大一条口子,方府的大小姐好像做贼一般,溜到那个树丛里,展开了一团皱巴巴的纸。
是一首文采极好的诗。
没有人会因为一个不入流的庶子,去责怪即将成为人上人的大小姐。
可她自己会。
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里,她的脑子里全是少年的音容笑貌。
她的衣柜里还藏着一朵干枯的荷花,那是有一次她捉弄方亦寒时,少年哪怕掉进了水里,却还是小心翼翼摘下一朵荷花,还护着花瓣,递给她。
哪怕池塘里的污泥很多,少年的衣衫尽毁,可他仍旧好好的护着那朵花。
那时候她是怎么做的来着?
好像……当着所有仆役的面,她把那朵花狠狠地扔在地上。
嘴里还说:“这么好看的花,被你的手一碰,就变得让人恶心。”
物是人非,如今再想起往事,她只觉得荒唐至极。
亦寒他……是自己执意要去赴死的吧?
明明他的水性那么好,还能替她寻回淤泥里的簪子,怎么就会溺死在浅浅的湖里?
方灵槐愚钝了小半辈子,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应当是放不下方亦寒的。
她的及笄礼将近,离进宫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偏偏她生出了不想进宫的心思。
可那一次,几乎去了她半条命。
方海莫名其妙地震怒,甚至不管方灵槐是个尚未出阁的闺阁女儿,各式各样的污言秽语接着来。
“我看你是女儿家的规矩学多了,把脑子学坏掉了!”
“我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成日扭着腰肢,梳着发髻,竟把主意打到自家兄弟身上了!”
“这样跟个勾栏院里的妓子有什么区别!”
她半颓在地上,张口想要反驳,却说不出半分话来。
是啊。
是啊。
和那妓子有什么区别?
她被锁在柴房里,足足关了半个月。
那半个月里,日日有人来管着她的吃食,却不肯跟她说半句话。
这样的责罚,比挨板子还要来的狠厉。
半个月后,她被人从柴房拖出来的时候,已经形同枯槁干尸,眼里没有半分光彩了。
方海就立在她面前,问:“这下可能分清楚轻重了?”
方灵槐早已经被这半个月的黑暗和孤寂磨没了性子,半趴在地上:“女儿知晓了。”
后来她进了宫,当了妃嫔,却在新送进宫里的太监堆里发现了那个人。
那个早该奔赴黄泉的人。
方亦寒成了她的贴身奴仆,也成了她的精神支柱。
原来当初的方海,早就发现了这两个儿女的不对劲,于是他就计划着要让方亦寒英勇赴死。
可少年活了下来,还来到了她身边。
成了个没被净身的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