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站的广播响起时,江拓伸出手指抽走了我手里的电话,他无声地看着我,眼睛里是笃定和安慰。我愣了愣,垂着头,一滴眼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砸了下来。
十二个电话,我给林奶奶拨了十二个电话,无一例外的全是无人接听。
“现在是下午两点十九分,我送你回家看看,明天早上八点前再送你回医院。”他牵着我往退票处走,语气很柔和,“非格,人上了年纪身体机能就会下降,你也是学医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他顿了顿,手上力道忽然大了些,“别怕,我陪你回去。”
“嗯.....”
我被他牵着,思绪早已乱得一塌糊涂,跟着他去退票,再返回医院停车场取车,所有的事情都是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他的手掌干净柔软,比我的要大了很多,像是一把宽大的伞,裹着温度,将半点的风霜也挡在了外面。
很多时候,人们依赖一个人,也许不仅仅是因为对方身上有远胜于旁人的睿智、稳重,可能只是觉得踏实,只要在他身边就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定感。
很久以后,我们各居两地,我在离他千里之外的地方,生活过得兵荒马乱,在很多个晒着烈日行走于佛罗伦萨街头的午后,我时常会回忆起这天的场景。那时的我早已见过了凌晨五点的月亮,见过了傍晚六点钟天边将落的晚霞,也见过了星辰与银河的交汇点,可是凌晨的月亮透着冷清,落日的余晖卷着无奈,而我沉溺在这些无他的世间尔尔里,从来也只觉得意乱心慌,从来没有哪一刻在独立面对世界时,有过这天只被他这么牵着时的安定感。
赶到病房时,已经是夜幕初升了。
房门半合着,里面没开灯,借着外面街上暖黄色的路灯洒进来斑斑点点的光影,依稀可以分辨出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和守在一旁的中年女人。
江拓牵着我先一步推开门进去,他手里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是刚刚忙前跑后打听病房床号劳累所致。
林阿姨听见动静,往门口望过来,打了声招呼,起身去开一盏离病床较远的白炽灯。
她是林奶奶膝下唯一的女儿,毕业后去台湾打工结识了现在的丈夫,家庭和工作都在那个远离故乡数万公里外的宝岛上。我其实没怎么见过她,最深的印象也只是停在几岁的时候她曾经笑着抱过我,后来她出嫁时我尚且还年幼,只记得当时听林奶奶说她不会经常来小卖铺里帮忙了,小孩子哪懂得什么悲欢离合,我被奶奶的感伤传染,递了口袋里的巧克力给林阿姨,没想到后来真的就极少见过她,只是偶尔的几次,从林奶奶家的电话听筒里听过几次她的声音。
“你是小非格吧?我听妈妈说起过你。”
“嗯,阿姨好,我来看看奶奶。”
她点了点头,露出长辈特有的和蔼微笑。
“傍晚的时候吃过药,清醒了一会儿刚刚已经睡下了。”她刻意将声音压低了很多,举止投足都放得很轻很缓。
江拓松开我的手,将另一只手里提着的水果递过去,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无声地打了个招呼。
病房里放了三张床,小县城的医院里住院病人不多,空着的两张床上零零碎碎放了一些个人物品。林阿姨略有尴尬地清了一张床出来,示意我们坐下。
我往病床旁走近了几步,替床上的老人捏了捏被角,鼻子狠狠地发着酸。林奶奶瘦了很多,本来也是偏清削的体型,到如今一张脸上只好似剩下了松松垮垮的皮肤包裹着枯干的骨头,露出来的那截手臂更是瘦削得触目惊心。
我咬着唇看了一会儿,拼了劲把眼底蓄满的泪憋回去。林阿姨提了一袋水果去阳台上清洗,我沉闷地应了声,飞快地抬起胳膊拭去脸上温热的液体。江拓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在林阿姨端着果盆进来时,很自然地牵着我往收拾好的空床上坐下。
“我只记得你大概那么小时候的样子,”林阿姨将果盆递到我们跟前,腾出另一只手往自己腰上比划了一下,继续说,“时间过得好快啊,一晃你都那么大了。”
“这是...男朋友?”她的视线往我身侧挪了挪,极快地将江拓打量了一番。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男朋友肯定不是,应该说是朋友的哥哥还是朋友?短暂的头脑风暴后,倒是江拓慢悠悠地答了话。
“奶奶最近病情怎么样了?”他没有做任何回答,像是不经意间就将话题转移了。
“人老了,情况...”林阿姨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摇着头,“医生说是长了个瘤,建议手术,但是风险太高了.....”
“这几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半睡半醒的,偶有清醒的时候也是一直喊头疼,开了镇痛药,吃过我就哄她睡下了。”
“我去问过了,医生说这里毕竟条件有限,像这样高风险的手术,如果考虑好要做的话,建议还是转到大医院去。”
林阿姨说到最后,声音越发的低沉下去,但到底是经过半生风霜的人,不过用了几秒钟就能整理好情绪,“说实话F市我好些年没回来过了,现在要真去办转院的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况且台湾那边也没有那么走得开,本来是想带妈妈过去那边治疗的,”她看了一眼病床上气若游丝正昏睡得极沉的老人,满脸的无奈,“但现在这个情况也不太可能了。”
闻言,我和江拓对视了一眼,他忽然站起来,走到床前看了看,
“林阿姨,我在X大附属医院上班,要不这样吧,我去联系转院的事,如果顺利的话,把奶奶转到我们医院去吧,手术方面的话,我不敢保证百分百就能成功,但我们医院也接手过很多这样的病例,奶奶现在不能再拖了,您考虑考虑,如果行的话我马上去联系。”
“江医生....”我迟疑地看着他,很想说声谢谢,可是又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好意,顿了顿,还是话到嘴边又咽下。
“小江,”林阿姨站起身,轻拍了拍他的肩背,“阿姨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因为第二天一大早江拓还要回医院交班,所以那天晚上我们连夜就赶回了X市。
近五个小时的车程,车子行驶在高速上,等到了近一半路程的服务区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过了。
“小非格,车停这儿休息一下吧,”他笑了笑,声音里带着嘶哑和困倦,“我有点撑不住了,就睡一会儿,一会儿...”
因为心里藏了事,我并没有什么睡意,坐在副驾驶上听见他很快发出一阵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想了想,掏出手机,划到与江杉的聊天界面。
“江杉,我对不起你,你哥帮了我一个超级大的忙,但是他现在好像累坏了。”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她,顿了顿,还是决定发个定位过去。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宝贝哥哥。”
她不出意料的还没睡,很快就回了消息过来。
“我哥果然是见色忘妹!大晚上的没回家,也不知会我一声!不过看在他是和你在一起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他了。”
“友情提醒,他昨晚排的夜班,一晚上都没怎么睡。”
我愣了愣,看了一眼旁边的人,手机里那个头像又跳动了起来,
“你别内疚,我哥是心甘情愿的,就是.........你适当地关心关心他呗!”
那晚的月色很亮,清清盈盈地洒了一圈光辉下来,江拓就那么闭着眼睛躺在朦胧的月色底下,借着月光,他一张俊朗的脸更显清冷如霜,但即使这样,也难掩眉宇间的温和儒雅,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我心里忽然拂过这句话。
他身高腿长,在车内狭窄逼仄的空间里睡得并不舒服,好看的眉眼拧了又拧,但真是太累了,还未有转醒的迹象,我掏出背包里的外套,小心翼翼地盖在他身上。
他的脸上清净白皙,我看着,忽然就生了丝胆大的念头,做贼似的,俯下头吻在了他的额头上。
还好,他没有醒,我连忙回到椅子上坐好,故意闭着眼装睡,但其实,心跳得都快蹦出了喉咙。
我以为他是熟睡着的,但后来我才知道,只是我以为而已。很久以后,他回忆起这个月色清幽的夜晚,一脸的坏笑,
“你把衣服盖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就已经醒了,只是太困了,眼睛睁不开,直到你那个香吻落在额头上的时候呀,”他嘴角上扬,昭示着好脾气的眉眼也挂着几分明显的调戏,“我觉得我已经不用睡了。”
偷吻竟然被当事人抓了个正着,我羞愤难当,觉得这张老脸是不能要了,往他怀里一钻,苍天哪!大地哪!我情何以堪哪!
“不要害羞嘛!”他揉了揉我的头发,俯身在我耳边吹气,“都老夫老妻了,以后也不用偷偷摸摸的啊,自家男人,想亲就亲,深入一步也悉听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