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汤姆叔叔。”我装出轻松的笑容,把双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抓着另一只的手腕,“晚上好。”
“哦,这不是我们正谈论的小朋友吗。比起两年前看到的,现在长高了不止一整头,只是头发长的像茅草,也更加瘦的干巴巴了。你还记得我吗,上次你妈妈还收了我送来的烟草呢——那可是大西洋漂流过来的,可比火柴盒值钱多了。我那时特地留了一麻袋,都不舍得卖掉呢。”
“妈妈多次提过。那次正好在面粉涨价的时期帮助了我们。”我对瘦男人——汤姆笑道,他耸了耸肩,以‘那我就不算陌生人了吧’的神情望着我,
“当然了,我们还不时想起,特别您以甲板漏水的修理问题,多次向我们借过款呢。”
“哈哈,那当然会还清的。”汤姆的眼角明显的拉了下来。
汤姆是个聪明人,有时候过于聪明,让所有与他做交易的家庭不得不提防。曾跟随西印度公司远洋海外,见过很多我不知道的、很感兴趣的东西。他是个编绳工,后来随着大船出海,大部分时间只是收放缆绳,直到七年前汤姆叔叔的右手被一辆驴车碾碎之后,就一直在打着船员的幌子做有关偷运关税的事情,但他证据埋藏很好,极少被发现。
“行了,小朋友,别这么嫌恶的眼神,你一点也不会为人处世,要是你一直把想说的全部写在脸上,接下来就会比同龄的孩子更要小命不保。”汤姆目光炯炯的看着我,但他们的眼神如出一辙,非常的恍惚、空洞。
“我可什么都没说。”
“但是你的脸上可什么都写好了。”汤姆裂开嘴笑了,就像一条长满牙齿的鱼面。汤姆的牙齿参差不齐,上面有很多裂缝。
(“我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笑容才讨厌汤姆叔叔的。”)
回想起来,汤姆从相貌到行为,总是让我联想到一条表面布满粘液的肉食性鱼。当汤姆专注看对方的时候,眼睛微突,就像在考虑要不要把身体比自己小上一号的同伴作为食物。
“小兔崽子,你站那么远做什么。以为我能够得到?”胖男人——我的爸爸问到。爸爸也和上一次见到的没什么不同,性子日常火爆。
我吞咽一口吐沫,盖上早已不够牢固的木条板门,绕过通往阁楼的梯子走了出来,将酒递了过去。
“你有去我指定的店家吗。”
“有的,爸爸。”
“如果你在撒谎,要是搞到的一瓶冒牌麦卡伦麦田庄园产地的威士忌,我就拧掉你的头。”爸爸摸着双层的下巴,从我的手中拿过酒,并没有正眼看我,肥胖的双手握着转动瓶身,检查标签,倒出琥珀色的液体。“苏格兰的泥土最近是怎么了,啤酒淡的像水,用木桶发酵的东西也全都酸成醋,木塞里都会有白蚁。真是一点都不想喝。”
是啊,爸爸。就算退不了钱,我现在真想把酒瓶夺回来出门变卖。而不是给你。
“那您这次回来是做什么的。上一次回来才不过两个月。发生什么事了。”
我挪动早已僵硬的背部,因为在阴水中泡的太久,脚趾也已经冻硬了。爸爸一副被打扰了的样子,咬着嘴里没吃完的肉肠,眼角抽搐,似乎因为找不到水,极力想压住的狼吞虎咽的冲动。
“你家孩子在质问你呢,老兄。”
“我这是养育着别人家的女儿,现在倒开始处处看管着我,忘恩负义了。”爸爸举起酒杯,斜着眼睛向桌对面瞪去一双小猪似的眼睛水稀稀的弯起来,额头上青筋暴起,
“艾莉丝,听好了。我什么时候回来,想做什么都和你没有一点关系。除了服从,不要问其他问题。”
“......好的。可是您知道,从记事开始,我是很少向您请教很多问题的。”
一阵沉默。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在我的眼中读出了这种信息,告诉他们,我与他们的感情也是相当淡漠。
“行了,她以后会后悔对你说的这些话的。”汤姆爆发出一阵笑声,而爸爸的面颊羞愤似的变得通红——当然,也可能是单纯的酒精所致。
“滚。”
爸爸突然站起。桌面上的瓶子瓶子被撞的七零八落。我返折到木板门的旁边,将身体藏锈迹斑斑的阁楼梯子的格挡阴影中。此时妈妈刚从阁楼挪步下来,手中提着一袋新的垃圾,垃圾袋鼓鼓囊囊的站满了四五个梯子隔,妈妈将它从上面拖拽下来,往门外推。
一只瓶子向我砸来。妈妈将我拉向身旁,它撞在梯子上碎裂了,爆开的液体溅满了我的裙子。
“劳拉,管好你的小杂种!”
我闭口不言,只是继续把脑袋蹭在妈妈皱皱巴巴的围裙里低声哭泣,妈妈只好把东西放在一边,胳膊绕着我的脖子,轻拍我的头。
“我知道哦,都知道的。”在阴影和梯子的掩护下,妈妈靠近我的耳朵,不被任何人察觉地轻声说道。“不管其他人怎么说,我反正很喜欢艾莉,妈妈眼中,你直爽、极其聪明,实在比其他家的孩子好太多了。所以,一定要好好听取爸爸妈妈的话哦。”
“对不起,妈妈。我不应该那么说话。”我迅速擦干了眼泪,但还是感觉身上被抽离了力量。
“愧疚的话,就去道歉吧。”
我拼命摇头。
“这样做是不对的,艾莉。”
在这个小巷里,许多我出手打倒、或者不停打我的男孩子大都拥有一个从事重体力活的父亲,他们可以是无数屠夫、铁匠、工人、刷墙师中的一员,循环着工作、酗酒、不顾家庭的生活,是你所见到任何一个收入低微但身强力壮的人。我不知道哪个情况会更好,只是在自己的父亲面前,他让我永远觉得自己只是在面对一个勉强有着父亲头衔的陌生人。
“你刚刚去做什么了。”爸爸问到。
“亲爱的,有两个坏消息。”妈妈皱着眉头用手背擦了一下汗,四个指头连同手掌被灰沾满,“第一个。本来还有一点点淡啤酒的,只是之前我们想赊账几天的房租,我没预想过你马上要来,就已经送给她了。”
“好吧,劳拉,谢谢你提醒我这个该死的事实。你每天出去鬼混,还招待那个老女人。另一个呢。”
“...我同意你们的提议,毕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天呐,这可是一个好消息,我们还想怎么才能说服你呢,夫人。”汤姆将一张薄薄的纸按在桌面上,吹起了口哨,就像一边数着铜板,喉咙里面像含着糖。他用一只铁钩做的假手挠了一下小腿,把一只钻进鞋里的臭虫抖了出来,然后从左到右扫视我们的房子,打量着爬出来臭虫的那些潮湿的石灰木条板。“你们再也不用住在这该死的公寓了。这里是一份转交看护权的合同。估计罗夫医生已经快到了,他会为你们的孩子做最后的检查,如果最后没有签好字的话,交易自动取消。”
妈妈严肃地摇了下头,悲伤地叹了口气。
而爸爸站了起来,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般,轻抚着她的后背,“即使你穿着褪色的围裙。我依然爱你,只是就算我时不时把薪水寄回家里,现在也早已经入不敷出了。我被解雇了,剩下的都被我喝完了,我现在,已经没有一点钱了。一直住在像这样的廉价租房真是让人心碎,连银蜡烛台和像样餐具都没有。再别说你一直想要的马车和丝制手套了。我知道你多么很讨厌当下的生活。”
交易?看护权?我呆滞的看着他们,完全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
“艾莉丝,你长大啦。”妈妈突然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突然蹲下来,绝望、又满怀深情地拥抱了我一下,力气大的让人喘不过气,我亲了妈妈一下,但妈妈挣脱了。
“所以,艾莉,你应该去工作了。”
“工作?”我呆滞的重复道,没有想到这一天竟然已经到来,“等一下,妈妈。你是从哪得知的消息。之前我们怎么都找不到的。怎么突然就?”
如果可以正式工作,当然就可以极大改善家里的状况,那是为了解决温饱而迫切需要的。也是之前妈妈一直在努力为我寻找的。然而七岁,对于扫烟囱来说年纪有点过于大了。纺织厂不是不满十一岁的无法招工的。不要说附近缝纫工,就连在富人区做照看婴儿小保姆都得十岁以上。
“是制药场。我聪明的艾莉。”妈妈微笑道,虽然非常苍白,看上去有一点狡黠的女巫。这笑容是一直让我非常喜欢的。“你的父亲为你做的最好的事,曾经的一个决定,给你的家庭带来了好生活。”
“太好了。”我说道。虽然非常高兴,肚子里饥肠辘辘的感觉又涌现出来。从爸爸他们早上来到家里,我和妈妈就一直在挨饿。
原来这种情况并不会持续很久。
今天实际是在庆祝。
“我和汤姆说好了,我们这次的交易一定能成。”爸爸在缺口的杯子边倒满琥珀色的液体,又喝了一口酒,抬起袖子擦起自己油腻腻的嘴巴。“你能想到我是在回家的路上遇见汤姆的,那时候我没赶上公共马车。才几个月不见,他所在的船只停泊的码头,绞车的卷筒之间的行李和货物都堆的有山高了。”
“一切都是如此完美,我很荣幸能借助我的雇主,帮到了我的老朋友。”汤姆说道。“那接下来就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了,雇主那边的人要上来了,我下去迎接一下,就在下面等你们。待会见!”
汤姆消失在门后。
公寓外面传来马车车轮的声音,父亲搂着母亲的腰,一起从窗口伸长脖子,一个黑黝黝的马车安静地停在下面,就像它生来就存在于那里一样。泰晤士的夕阳即将消逝,码头离这里很近,远远的甚至能看到帆布覆盖的货物装到船上,向装卸工喊叫——在那里,鱼儿顺着急流撞击在暗礁上,搁浅的鱼被海鸥、乌鸦之类啄食干净。
母亲有些发抖的签上了字,过了一会儿,响起了敲门的声音。当烂木头门再次响起,一个人进来了,他的岁数接近五十,头发和胡须都是铁锈色的,表面看上去死板、严肃,穿着黑大氅,他把外套脱掉的时候,下面是浆洗的雪白罩衫。
“你们家就是以制火柴盒为主业的拉薇尼雅一家吧,你们的情况已经归到我们的档案之中了。我是罗夫先生,当地教区离得最近的医生。”来人说道,有一副烟灰下生活了很久的沙哑口音,他在满是啤酒空瓶的桌面上找寻到一块空地,把随身带来的皮质公文包放在上面,从里面挑出来一张文件,他的手指纤细无比,指甲油的颜色却让人不安,那是一种银灰色,透着紫红。“在你们表示同意合同内容之前,我需要再问几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