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羊经是哪州人士他没说,只说因年少轻狂、风流成性,后犯了许多错事,家人忍无可忍与他断绝关系,将他赶了出来。从此就过起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漂泊生活。一些陈年旧事,近年经历他都随口说了些,并不避讳。他还曾有一个儿子,是一个妓女生的。一直到孩子长到两岁了他才知道。他不但没怪罪那妓女,还为她赎了身,把她安置在自己原来的宅子里住下,而他自己则把孩子带在身边去闯荡江湖。可谁知最后那孩子在荆下染上了瘟疫不治身亡了。那时候孩子已经十二岁了。吴羊经说自己的这个儿子人又懂事,武功又好,还肯吃苦,长的也像个小玉人儿似的,逢人便有人夸,总之没有哪里不好,哪儿哪儿都好。对他来讲,儿子的死是一辈子不能释怀的事情。
“吴大哥,您的孩子叫什么?”我问。
碧波荡漾,是傍晚的阴沉天气,这几日天一直灰蒙蒙的干冷,江面上帆船稀少,只两三只,且相隔甚远,数不清已经过了几重山。我最近爱站上面观察,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夜里我常听到一道旁人听不到的声响。
二牛起夜时我问过他好几次,他都说没听见。吴羊经也这样说。可对我来说,那个声音完全不容忽视,我一度以为是幻听。
“……小泽,吴泽,就是那个吴,泽是水泽的泽。”
“那吴大哥,小泽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吴羊经朝我瞥了一眼,“你这丫头不会是因为喜欢问别人的八字,所以才叫八字的吧?!八字不是你的真名吧。”
以他的江湖阅历,下一句没有问我真名叫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意外。
“是真名。”只不过,一个人可以有很多名字,关键在于人们谈起那个名字时,对应想到的是谁。人才是紧要的。
“哈。”他笑了一下,将目光投向江面淡淡忧愁的说,“丁酉、丙子、丙辰、丙申。”
我绕了几个弯子,才把古代的生辰八字算法与绿家改进的现代计算法转换了过来,记下了。
“你这丫头问我这个作甚。”
我思索了一下,“这个嘛,自然是——”
“救命啊——”一个人的惨叫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只听得船上突然响起一阵刀剑声。帆船竟被几条大船包围了。铁钩从远方掷来牢牢抓扣住船板,小船上带刀的人上来了。
“啊——救命啊!遇上水贼了!”。
甲板上乱作一团,舱里的人听到风声探出身子一看,吓得直接把舱门关上了。可有人不愿意关在里面等死,要开门坐小船逃走,不仅外面乱作一团,里面也不安生。来者气势汹汹,一人身上绑了两三柄刀剑,刀剑都是短小型,看那把式就知是个中高手,而且面皮虽然粗糙却很白,这种长相看起来颇为眼熟,我当时来不及细想,先躲过了头顶上的刀刃。吴羊经已杀出去了。
我第一次经历人与人之间残酷的厮杀。那些人一刀就能砍断乘客的脖子,鲜血井喷一样在眼前迸溅。冲鼻的腥气让我脑袋发蒙。我想做些什么。耳边呼救声、嚎哭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我想做些什么,可我能做些什么?我不像表姐能控制所有花木,不像表哥掌管着人的睡梦,也不像爷爷可以控制大地动向。那个未见过面的大姐,甚至有掌握万物气运的本事。我呢?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只能在绿家打杂,顶多有一些玄而又玄的直觉,可在这儿没有任何实用性。哭喊声折磨的我心焦又不安,我不愿再听下去,告诉自己,按照我的经验来说这不过是又一个任务世界,不是现实。
“小心!”
一道粗冽的声音在耳边乍响,饶是我捂着耳朵也听得很清楚。我一摸二牛,还好,在我身后。他虽然很害怕,可一直不敢出声,脸上被泪浇灌的水洗了一般。
吴羊经赶来,挡在我们身前与八个高个子对抗,刚刚如果不是他帮挡了一剑,只怕现在我们已经命丧黄泉了。
“小言!”
我再顾不得什么。吴羊经身手再好,一个打几十个也很难。九个人围攻他,我不能坐视不理。那群人也比我预料中的还要多太多。小言从我肩上跳下时,初始他们震惊,可又迅速回神,分两批与吴羊经和小言缠斗。我皱眉想法子,自己还能做什么?突然我身后有人伺机要对我下手,是看到船板上的影子我才惊觉。那影子正举起大刀要砍过来。那一瞬间,我什么也没想,先把二牛推开,自己却不受控制的往后斜方倒去。那里本该有栏杆,可被歹人破坏了,缺了一个大豁口。我身子跌了出去,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江水里。
水花溅到天上,落到我的脸上。
“二牛!快跑!”。我最后喊了一声。
江水涌入口鼻,我奋力划水,我不但不会游泳,腿还抽筋了。
我像一只鱼儿,吐着咕噜泡,腮帮憋到鼓起。四肢凌乱的划拉着,江水进到眼膜一阵刺痛。
真是祸不单行。
“呜——”
模糊视线里,我看到一个巨大的影子。
像一辆巴士那么大的“物体”。
发出这几天一直在我耳边萦绕不断的声响。空幽通道里传来的一样。“呜——”,它正朝我游过来,我看清楚了,我以前见过它们的种族。是一头抹香鲸,可我更喜欢叫它们的别名巨头鲸。它的脑袋很大。
刘家的算盘打错了,花重金雇来的江湖打手全军覆没,船上的人也几乎全部遇难。
……
那艘帆船渐渐远去,被面皮雪白的那群人抢夺了。
吴羊经一脸震惊加复杂的看着我,他也有这种真说不出话的时候。
……
有一个叫冬生的男孩儿,和二牛头挨头指着它大噫大叫。
“快看快看!它好奇怪哦!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鱼!可以吃好多天了吧?!”冬生流着口水说。
“我觉得它很乖很乖,很听我哥哥的话,我才不要吃它呢!”二牛话是这样说,可还是忍不住吸溜了一口口水。
“二牛,你哥哥好厉害哦!”。
“那是当然啦!我哥哥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了!”二牛站起来,小手叉腰无比臭屁的说。
“冬冬生……过过过来,快过过过过来。”当小黑和我上来时,只见这个老实巴交的老婆婆带着冬生跳江,吴羊经被一伙四十开外的人数围着砍。其余的人都遇害了。
老婆婆眼睛老成红豆大小,说是去长安找儿子的。
她害怕太正常了,毕竟连吴羊经都吓傻了。
吴羊经见老婆婆避瘟疫一样要带孙子躲我,蜈蚣动了动,掂起大刀指着祖孙俩,老婆婆顿时惊呼一声。
“这事儿得保密,你要是敢说出去,胡乱造谣,老子一刀就解决了你们,相不相信?”
老婆婆哪里见过这场面,吓得连连点头。
差不多得了,我拉住吴羊经的刀柄,“吴大哥,你听说过北疆吗?”
吴羊经被我打断,心有不悦,老婆婆见状忙颤颤巍巍站起来,小黑左鼻孔刚刚喷了水柱出来。她吧唧一下快要摔倒,我扶了她一把。
“怎么说?”
“北疆领土,一面临陆,一面临海。据说那里的沙粒是黑色的,他们的船和航海技术是七国最强!还有一点值得一提的是,北疆人善驭鲸!”
“鲸?你是说,这条大鱼叫作鲸?”
“没错,不过它只是鲸鱼的一种,叫抹香鲸,也叫巨头鲸。生活在海……”
说着说着我想到,它为什么会跑到这儿来?
“总之,这些鲸都很有灵性,听说北疆还有懂鲸语的人。吴大哥闯荡江湖多年,竟从未听说过这等事吗?”
吴羊经动了动蜈蚣,诚实点头,“我还真没听说过,你说的和真的一样。听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长安城一个茶馆里那个姓谢的说书先生说过的大鱼,记得他是这样说的‘大鱼长六十余尺,体形似鱼,无耳廓,背可出水,游于深海。色蓝,搁浅则死。有驭大鱼之人,呼唤之,方可得救。’那个说书人说大鱼是蓝色的,我们脚下这条却是墨黑色,有点对不上。”
“鲸可不止一个种类,你说的那种叫蓝鲸。”我说。
“看来在北疆确有其事了?竟有人可以驯养这种大鱼,而你——”吴羊经早已收起刀来,走近一步,接着说“既然知道这些,且还能驾驭这条鲸。所以,你是北疆人?”。
老婆婆和春生二牛都在细细看我,前者是恐惧,后者是好奇。
“嗯?”吴羊经用鼻音催促我。
我徐徐点头,这样的答案的确挺有说服力。
老婆婆肩膀猛地一松,吴羊经神色一变,十分感兴趣的问我更多北疆的事。“北疆气候如何?环境怎样?那里的人生的同鹧鸪人相比有什么特别之处?他们喜欢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没事喜欢做什么……”问了一大堆后又突然噎住。
“怎么了?”
“没事没事,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事。”他又嘀咕一句,“到底是忘了什么事儿呢?”
我扯扯嘴角,食指抚向腰间坠着的竹筒。
抬眸“咦”了一声,又问“你真的没听到有什么声音?”。
这个问题我前后问了他很多遍,吴羊经很不耐烦,而且对于我一直打断他绞尽脑汁也回忆不上来的记忆的行为非常恼火,“我没听见!除了你一直问个不停的声音什么都没有!小丫头你暂且闭嘴吧!别打扰我想事情!奇怪,我到底是忘记了什么呢?”
我微微一笑,走到二牛身边问,二牛赶在我张口之前乖巧开口“娘,二牛也没听见什么声音。”
我正要说话,发现有人拽我的衣角。
我回头。
老婆婆还是暗含忌惮的看着我。“恩,恩人,还有,有水吗?我家冬生渴了,嘴唇都干的起皮了。”
……
小黑驮着我们日夜兼程,小黑的名字不是我起的,是二牛非要这样喊它。冬生不乐意喊小黑,总是背着二牛小声叫它“怪物”“丑八怪”之类。还趁二牛和他奶奶睡着的时候偷偷告诉我,怪物要吃人,最后困的要睁不开眼,却死活不肯睡。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要看着怪物,不然它就会把大家一口吞了。我们五个人只够塞它五个牙缝的。他还一本正经的掰着手指头算。我觉得好笑,我们在江上漂了两天了,吴羊经都熬不住睡了。“八字哥哥,你的眼睛红红的,你睡一会儿吧,我来帮你看着,一定不让怪物吃人!”冬生学吴羊经身上那股江湖气拍拍自己胸脯,我把他拉过来揉了揉他的脑袋,让他和二牛睡在一起,“我不困,还是你睡吧。”我耳朵听着小黑的叫声,好像它在委屈。我勾起唇角说,“我会看着小黑,不让它吃人。”,“那……好吧……”冬生说几个字的功夫就已经沉沉睡去了。
江风吹的我脑袋异常清醒,现在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站在鲸背上遥望那伙人离开的方向,他们的踪影早就消失了,我十分担心。
“娘!娘!你在哪里?二牛好害怕!血!好多血!救命啊!死人了!救命!”二牛说起呓语。
在绿家,有一个长辈,也就是表哥的母亲,她跟表哥说过一句话,那是当表哥养了五年的一只波斯猫闯红灯被车轧死,表哥为此两天不吃不喝的时候,她说,“万物生灵都有轮回。不管是人还是动物草木,轮回生生不息。猫死了,可它会以另一种存在新生。也许它现在已经降生在其他国家或城市。生死从来不是结束,永生才是。你明白吗?”表哥想了很久,后来是表姐把她母亲叫来,表姐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姑姑,在绿家排行第三,她是上一辈几个绿家的孩子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她掌管着世界所有生灵的轮回。每年过年的时候,除了给我们这些小辈们压岁钱,几个姑姑还会给我们其他东西。
三姑姑给表哥看的是那只波斯猫的轮回轨迹线,表哥擅作主张帮它挑选了一个本市的人家。线上暗示它的下一世会变成人,正好绿家老宅所在的山脚下有一对姓周的夫妻俩,家庭美满幸福,却命中无子,一直想要一个女儿。表哥让它去了。三姑姑得知后发了一通大火,可也没办法计较,不过她召集绿家所有小辈强调下不为例。这之后九个月,周夫人在医院生下一个女儿,周夫人住房期间,表哥时不时提着果篮前去探望,弄得他们很是不解。不过周家夫妻都是大学里的教授,有修养又有风度,虽然纳闷儿,可每次表哥去他们都客气热情的招待了。表哥用了什么理由我不清楚,但现在那个女孩儿该有十二岁了,比表哥小整整十岁。目前两人关系暧昧。这都是二姑姑,也就是表哥的母亲告诉我的。
三姑姑管轮回的事情。二姑姑管人活着的事,也就是横向的人生轨迹。不过近年来,自杀的人越来越多,二姑姑为此愁眉苦脸了好久,三姑姑倒是越来越忙。后来二姑姑闭关,发明了一种药水,喝了可以让人很快失忆。她就是靠这个救了不少人。
过年时她曾经送了我一瓶。只送给了我。我一直没机会用,刚带着小黑去接吴羊经的时候我用了一些,对那群劫船的匪徒我却没机会用。他们看见小言了……
我淡淡收回视线,想到了那些死去的人。
我用指甲,指挥着小言在小黑背上画了一些线条。小言拉伸的挺艰难的。那些线条星罗密布,当小言以一种形式出现时,七国中就会多上一个文字。多一个字后又会多一种形式,这种形式有时是一件东西被发明或被发现,有时也是其他字体的同义字……我根据线条去推算,拂开图上渐涌的云雾,我看见二姑姑可以看见的东西,那些死去了的被扔进冰冷的江里的人们。我看见他们的下一个轮回……有人会在这条江河里做一条鱼;有人会扎根在地下变成一棵树;有人会长出翅膀,飞到天上去,变成一只鸟儿;有人会很不起眼的做一棵屋前草,而不到半年就会被主人家拔掉,再次进入轮回;也有人会继续做人……我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睛酸痛。那层云雾又遮上来了,我第二次拂开。手踌躇了一下,到底是将那条鱼移到渔网外的区域,将树从田地转到深山;将鸟儿遇到蛇的轨迹改为在那个时刻飞向了山林栖息在树上避难;将草儿放到了那棵树下作伴……
哪怕多此一举。
云雾又遮住了眼前的画面,直至消失。
“娘,你怎么还不睡?”这次不是梦话,二牛半夜醒了,只不过他说完又睡过去了。
我这才闭上眼睛。
现在的我完全想象不到,因为这次插手,导致以后发生了很多麻烦事。
……
不久后我们在江上遇见了一艘船,是从汨江那边来的,说是去长安。
幸好天黑了,看不清东西。吴羊经去打的交道,我们上船后也没人多问。
一路上二牛和冬生处出了感情,好的跟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二牛把我给他的点心都分给了冬生。
分别时二牛哭的呼天抢地,一抽一抽的,冬生也呜咽流泪,秀气又有点怯弱,像个小姑娘。其实他比二牛还大三岁。
吴羊经见他们哭个没完开始不耐烦了,“要真舍不得,干脆你们就结拜成兄弟吧!互报家门,日后若有机会就好相见了!”。
二牛眼泪汪汪的看我,冬生发出蚊子般的声音,“八字哥哥……”
“哈!”
吴羊经肆意的发出招牌性打趣的笑声,“既然人家冬生都叫你哥哥了,不如你们三个一起结拜吧。”
我嘴一抽,回道,“如此说来,我还叫你一声大哥呢,好事成双成对,不如我们四个一起?”
这些天的相处,我发现吴羊经是一个潇洒随性到极点的人,渐渐的也会和他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这下轮到吴羊经的嘴角出来活动了。“好啊!老子就没什么怕的,结就结!”他挑衅的说。
“……”我呈了口舌之快,奈何对方不按理出牌。两个小萝卜头一左一右瞅着我的目光殷切,我只得扶额叹息,“小孩儿的事大人就不掺和了,你们想结拜就结拜。”反正又不是结婚。
我听见吴羊经又哈了一声,对我这个“大人”“孩子”的叫法深表不赞同,可以说我在他眼里也不过一个小屁孩儿。
吴羊经指导他们割手指,以血为盟,我觉得夸张了,老婆婆已经要晕了。吴羊经一恼,不干了,非要我必须想出一个比他的更好的办法才肯罢休。我想了想,就掏出袖子里那块儿珍藏已久,从穿越以来就一直带在身上的压缩饼干,对半儿给两个萝卜头分了,他们吃的高兴,交换了一下食物就算是过场了。
吴羊经最后忍无可忍,扭头就走,好像我们都辣了他的眼睛。
“这是什么糕点啊,好好吃哦,就是太硬了。”二牛好奇心很重的问。
“不过吃起来好香好甜哦。”冬生冲我秀气的笑笑,突然笑容一僵,他从嘴里吐出一颗洁白染血的牙齿,把大门牙都挌掉了。二牛竟然没笑话他,反而跑去关心备至,我看着冬生嘴里的豁口忍俊不禁,二牛竟为此严厉的批评了我一顿,“冬生嘴里都流血了,你怎么还笑呢!这样太不好了!不好!”
“不是有你这个结拜好兄弟在嘛。”我乐不可支的说。
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小黑还跟着我们。
它很聪明,躲在水下,可它以为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了吗?
……
我看到这,作为一个旁观者,加上爷爷的话,我大概猜出了它的身份。可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竟又浪费了它的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