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石滩今年的风水似乎不太好。
这条官船是今年的第六条在同一个地方搁浅的船,去年还在此处落下几条人命,所以还有人阴差阳错的称此地为乱尸滩。
这条官船从北方过来,对于这里的水域并不是十分熟悉,船老大早些年曾来过一次东京,知道离滩头不可近两丈以内,否则下面的石头会碰到船底。
船过滩头的时候,船老大特意离岸边有三丈还多,不曾想还是触底了。
宣和二年的天气不似往年风调雨顺,入春以来,雨水渐少,到了三月,除了月中还有些零星的春雨,至五月初一,居然一场雨都没有下,所以蔡河的水少了许多,水底那些平时很深的石头就抬高了,这条官船的底子被撞了一个洞,虽然不大,但河水柱状的往上喷,看着也吓人。
船老大和两个帮手拉着纤绳跳入水中,把船拽到河边,赶紧搭了一块木板,供客人下船。
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人从舱内匆匆走了出来,虽然脸色微微苍白,倒也没有慌乱。
“老爷,这两本书已经湿了,还要不要?”
“看字洇了没有,没有就晒晒,洇了就扔掉吧,那些带回来的皮货没事吧?”
“老爷放心,皮货都用油布裹着,漏水的时候已经让军士和船家移到舱上面,刚才我去看了,没有一件泡水。”
“那就好,泾国公不日就要北上,此去只怕没有二年难以回师,这些银狐的皮毛正好给他老人家做一件裘衣,对了,那只海东青可曾照料仔细?”
“回老爷,那鸟每日上好的肉干伺候,喝的是存贮的雪山水,这几日羽毛比以前更油亮了。”
“不错不错,高太尉的二公子怕是要喜出望外了!”中年男子松了口气,此行虽然诸多曲折,总算有惊无险的过来了,而且收获颇丰。
说着中年男子已来到船舷处,他身材虽颇为健壮,却是怕水,两腿颤颤的被随从扶着从搭板上走下船,回头看船上几个护卫正脱光了上衣往外倒水,并不显慌乱,料一时间无沉船之碍,便放心不少。
心中一安,于是四下打量风景。
咦?那个小子在干什么?一个人站在河边念念有词的向河水拱手作揖。
黑牛早就看见这条船搁浅,只是少东家没发话,对方人又不少,其中还有一些精壮的带刀汉子,这孩子粗中有细,远远的站着并不近前,只顾自己练习少东家交代的礼节。
“喂,那边的少年郎过来,我家老爷有事相问。”有人喊道。
黑牛看到喊话之人正是中年男子身边的随从。
赶紧转身寻找少东家,却发现少东家已经向他走来,赶紧迎了过去。
“少东家,那些人手中有刀,不知道是不是好人。”
奕子枫停止脚步看了看,方才帐篷内奕念祖只说了有事发生,并未细说发生了什么,看到那船上有人不停的往外弄水,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伙人的出现只是意外。
想到帐篷就在身后,不能让这伙人靠得太近,便向他们走去。
中年男子没想到喊了一个,来了两个,他饶有兴趣的看着瘦瘦的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直接忽略了他旁边的黑壮少年。
这个笑吟吟走来地年轻人给了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谦和中隐隐一丝傲气,客气中又透着拒人千里,看起来温文尔雅,但神情分明就是漫不经心,实在不好让人一言概括。
他自负自己也算见多识广,一下子也看不透这少年书生的来历。
少年叉手行礼,黑牛赶紧有样学样。
“不知先生何事唤我家兄弟?”
“这个小哥是你兄弟?”中年男子惊讶的还了一礼道,显然无法把二人的身份联系一起。
“他帮我家管理田地,自然就是我家兄弟。”奕子枫语气淡然。
我家兄弟?
黑牛很感动,又憋得很难受,他想对少东家表达一下自己此刻的心情,却觉得心头堵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少东家居然说他是自家兄弟……这让他忽然有了想这个“家”拼命的冲动。
单纯的人对情绪的控制不会做得很好,中年男子看到黑牛的表情,对眼前这个少年书生更加高看了一眼。
“小兄弟,本官赵良嗣,借问附近有没有可修船的工匠,本官的船毁了。”中年男子也是个豁达性子,看到对口的人物,也不端官架子。
赵良嗣?奕子枫隐隐的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他知道但凡能让一个后人觉得有些熟悉的,在历史上必然不是无名之辈,倒是不敢小觑。
“在下杨家寺奕子枫,修船的倒有,不过需要到二十里外的朱仙镇上去请,我看您的船破损也不是很严重,不如自己简单修补一下,船到朱仙镇再寻修船师傅也不迟。”
“你并未上船,如何得知船破损不大?”
“只用两个汉子舀水,一个倒水,旁边的人都闲着无事,你说这船能毁到什么程度?”奕子枫笑道,这样的观察能力都没有,自己还好意思做设计师?
赵良嗣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个在野外随便遇到的少年居然深藏不露。
“就算如此,船家也不敢贸然前行了,既然朱仙镇上有修船的匠人,我让人前去喊一个过来。”先前说话,他还自称本官,如今见得少年的本事,不由得再次放下架子改称我了。
“先生若不嫌弃,容我上船看过再做决定。”
赵良嗣喜道:“如此便劳动小先生了!”先前称小兄弟也升级成小先生。
船底的洞口果然不大,不到一拳的样子,船底和水面的落差让河水呈水柱状喷出,两个赤膊的军士各拎一个水桶轮流的接水,水满之后递给船舷上的人倒入河中。
平底船前面都有个很大的弧度,奕子枫看那洞口正处在弧度和船底的交界处,虽然不像船底那般平直,但几乎已经没有弧度,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唤来了船老大,问他船上有没有木板麻绳之类的东西。
这些东西都是行船必备的物品,船老大甚至简单的木匠活也不在话下。
在奕子枫的指导下,木板锯的比洞口略窄,中间穿了一个小洞,麻绳刚刚能穿过去,在出口处打了一个大结,浸了桐油用力回拉,那个结便把圆洞封住了。
如此这般做了四件,穿过绳子的两件先后从洞口塞进去,第一件回拉试了一下,洞口几乎就堵住了,向旁边拨开再塞进第二件,两个板子拉平后,水顿时止住,只有一点的水丝渗过来。
船舱这边的绳子再穿进剩下的木板后,贴平船底,两根绳子绕一起打个死结,绳子下面用斜块撑起来,水就不再渗出,只能看到潮气儿。
不说赵良嗣看的目瞪口呆,就连船老大也觉得大长见识,不曾想船漏还有这种应急的办法。
赵良嗣此刻已暗生结交之心,方才在奕子枫指导的空隙,两人也交流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随着话题的渐渐深入,越谈越是让他心惊。
无论是山川异域风貌,各地风土人情,这个叫奕子枫的少年郎都能随口应答,问答之间无一差错,恍如亲见,这绝不是书本上的知识,那些细微之处,如不是亲身所见根本不能说的明白。
知道他在此地出现原来是想购买乱石滩,之后还要去东京,便想邀他一起同船而行。
“小先生,此去朱仙镇上有二十余里,小先生若是不嫌破船简陋,不妨一起结伴而行,开封县令和我有旧,回头我手书一封与你,购置土地之时或有用场。”
奕子枫笑道:“如此便多谢了,先生从北地而来,见识一路的千山万水,小子生平最喜异域风情和塞外风光,正好也能多多请教一番。”
赵良嗣哈哈大笑:“小先生自谦了,我已经看出你的见识比我只多不少,真不知你这般年纪是如何知道这些的,真是愧煞我等!”
其实奕子枫此刻已经想起对他为何耳熟的原因,知道他的身份,只是不加点破而已,对这个在后世颇有争议的家伙,他不会现在就盖棺定论,毕竟第一次见面给他的印象还算不错。
赵良嗣原本辽国燕人,乃是辽国汉家大族子弟,奕子枫对他的了解还是源于大学生涯中一次和室友的闲聊,两人各自追溯自己祖先的名人,室友姓马,自称是赵良嗣后人,正是因为姓氏的不同才让他知道赵良嗣本名叫做马植。
赵良嗣留给后人的争议是他联金抗辽的主张,如果抛开大宋王朝的腐朽软弱不说,这个主张还是颇有前瞻性的,完全符合远交近攻的策略,只可惜他根本不知道大宋朝的不堪一击,所以这个主张反而加速了北宋的灭亡。
奕子枫个人对他是誉多于毁的,这倒不是他的见解有多高,而是他比较相信那个历史系马姓室友的分析。
奕子枫没想到自己一趟乱石滩居然遇到个悲情英雄。
在交浅不言深或者位卑不枉议国事的心态作用下,对于赵良嗣的政治主张他绝口不提,他不认为自己提了之后就或许能改变历史。
那种王霸之气一震,就令山河变色、群雄雌伏的故事,也就YY流小说中可以看到。
不过他还是婉转的提到了赵良嗣一行当从女真那里过来,说因为自己看到了海东青,既然是官员的身份能从女真回来,那就是带有使命,否则一个大宋的官员非公事前往女真,那是不要命了,有使命……除了联金抗辽之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可以派官员前往的。
从室友那里知道他这么多底细,他觉得如果不装逼一样会挨雷劈。
赵良嗣的后背已汗水淋淋,没想到和奕子枫在船上随便转转聊聊,自己就仿若身无片缕般毫无秘密可言。
奕子枫也通过和赵良嗣的交谈发现,这家伙对天下纷争不仅卓识远见,更是一个好战分子,同时还是一个对汉家文化疯狂痴迷的推崇者。
果然自古燕赵多奇人!
船至朱仙镇,船老大去寻匠人修船,赵良嗣差了一个随从去镇上找里正,打听一下乱石滩是官地还是私地,然后拉着奕子枫去喝茶吃酒,说什么也不放过他了。
放着人手不用不是奕子枫的作风,再说黑牛听到吃酒口水都流出来了,所以并不扭捏作态,几人便寻朱仙镇上最雅致的酒楼迎仙居而去。
未到酒楼,就远远的发现一群人围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