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读关羽岳飞,凌霄霄是不懂的。
“忠义”二字有什么魅力,竟叫人连性命都可以舍去。
她那个时代的人大多没有信仰,什么都没有活命要紧。
她以为平昌王在外的名声那样不堪,想也不是个古板的人。只不过是骤然得知自己给他治病的法子有些生气,劝解几句消了气他也便原谅她了。
平昌王在民间的那些传说里,他本人不像是什么视忠义廉耻为性命的人。
可凌霄霄没想到她想岔了。
王爷在廉耻的问题上是个彻头彻尾的古代人。
“你寡廉鲜耻,就以为天下人都如你一般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本王就算丢了性命也不许旁人这般作践本王的身子!”
在凌霄霄口干舌燥地与平昌王分说了一个时辰有余之后,王爷还是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
不仅没有松口的意思,反而还企图给凌霄霄灌输“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
凌霄霄已经欲哭无泪了,这样不讲道理的人,除了在孤儿院时,那个作为志愿者,常去给凌霄霄他们讲课的,满口之乎者也的老教授,她还没见过第二个。
“凌霄霄!岂能在课堂上昏睡!这要是在古代,可是要被夫子打手心儿板子的!”老教授吹胡子瞪眼,将粉笔丢在凌霄霄头上。
“先生讲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居室不就是居住在卧室?夫子若不让我睡觉,那夫子便是伪君子。”凌霄霄揉着眼睛顶撞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样胡乱曲解孟夫子的话,定是没有好好温书!去后面罚站!”
凌霄霄不自觉地想起那天她去后面罚站时,其他小朋友的哄笑声。
要是现在也只需罚站就好了。
“你听没听到本王的话?”
夜也已经很深了。方才听到了打更的梆子,已经是丑时了。
凌霄霄前半夜折腾了许久,又哭闹了一番,现下又说了这许多话,早已经疲累不堪,不自觉神游了一下,没有听到平昌王后来的话。
许是皇家的血脉作祟,平昌王觉得一定要将凌霄霄这个油盐不进的臣民驯化了;也有可能是被凌霄霄稍稍说动了,又拖了这许久有些消气了。平昌王在这一个时辰有余里,先是怒发冲冠,又是猜疑讥笑,最后竟然语重心长了起来。
“啊?”凌霄霄抬头耷拉着困倦的眼皮茫然问。
平昌王气不打一处来:“朽木!本王这般费精神训诫你!你倒睡着了!看来本王是太迁就你了!”
凌霄霄已经被平昌王磨得没了心气儿:“道理已经说了许多,妾身实在不知道再如何解释了。王爷要杀便杀吧,妾身实在太困了,只求王爷给妾身来个痛快的,妾身长眠之后一定念着王爷的好。”
“你想得美!本王若不让你死得心服口服,就枉对父皇母妃对本王的教诲!”
看着软硬不吃的凌霄霄,平昌王本来稍稍平息的怒意又窜了上来。
其实他方才似乎是在说服凌霄霄的同时说服自己,若这样就处死了凌霄霄,平昌王多少感觉有一点点良心不安。
冷静下来之后,他意识到凌霄霄确实是舍身救了他的命。
就算在人伦礼法上他不能接受这个方法,但凌霄霄说得也没错,若不是她救了他,他恐怕也没这个命在这里斥骂凌霄霄。
矛盾的感觉让平昌王烦躁不已。
身边陪同的下人们也不敢多嘴半句,他们只是有些好奇:平时杀伐决断的王爷今日怎么这般婆婆妈妈了起来。
他们不知道凌霄霄现在在王爷眼里就像一块落灰的豆腐,拍不得打不得。
眼瞧着今晚凌霄霄是不想再与他分说了。
可如果现在就放了人,明日就不好再把她抓来盘问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平头百姓都要活一张脸面,他平昌王天之骄子不要脸面的吗?
“你到底知错了没有!”王爷看着昏昏欲睡的凌霄霄有些忍无可忍了,他的内心还在苦苦挣扎不能两全,另外一个当事人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倒头就要睡。
“妾身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了,若王爷觉得妾身救了王爷的性命是错,那妾身就错了吧,王爷处置了妾身吧,别忘了给个痛快的。”
其实凌霄霄也不是心大的漏风,生死攸关还能想着睡觉。
平昌王与她说了这样许多都没有再说要杀她,看来是被她说得良心不安有些犹豫了,那今晚她就不会丢了命。
现在揪着她不放,不过是自己求一个心安理得,也好再想想怎么惩治凌霄霄才能让他既在良心上过得去,又可挽回自己的面子。
其实他不刨根问底的话,除了凌霄霄和太医,还有他自己身边的四个贴身小厮,其他人死都不会知道他是怎么活过来的。
可他自己偏要追问,又怒吼咆哮了许久,傻子也知道他后门失守了。
说到底他自己也是要负一些责任的。
所以凌霄霄只要强调她救了王爷的命,那王爷良心就会更加不安,也就更加不会轻易处死她。
只要不是穷凶恶极,古人做任何事都讲究个“师出有名”。
猜透了王爷心思的凌霄霄放下心来更加肆无忌惮,摆出一副“有本事你杀了我,看你的良心痛不痛”的姿态。
平昌王虽然恨不得将这个拿捏她的小女人生吃了,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捏住了他的心思:
他的良心是真的会痛的。
可态度如果立即软下来,只说处罚也未免下不来台。王爷大病初愈,情绪大起大落了这么久也有些磨得吃不消了,思量了许久方才抬头开口:“你......”
“呼——”凌霄霄已经跪躺在大殿中央,鼾声如雷。
其实她平时不怎么打鼾,今日实在是累狠了,睡得沉了些,姿势又别扭,才打起了鼾。
“朽木!当真是朽木!”
平昌王终于无计可施了,瞪了睡着的凌霄霄一眼,转身走到卧榻前,重重地坐下。
察言人如其名何等聪明,观察了许久也知道自家主子这是心软了,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问:“娘娘这是救王爷累着了。夜深露重的,娘娘这么睡会着凉的,可要将娘娘抬回院里去?”
平昌王恨恨转身躺下:“不用!由她睡!醒了接着问!”
察言笑得谄媚:“是。”
说罢将王爷卧榻的幔帐放下来,又命殿里一个值夜的婢女拿来垫子和毯子。
“枕头也拿一个吧,娘娘这样睡脖子窝着吵人得紧,王爷怕会休息不好。”
凌霄霄就这样在殿里睡了一夜。
平昌王满怀心事睡不着,又气呼呼得起来走到凌霄霄身边,企图把她从的被窝里挖出来接着理论,可看凌霄霄睡得香甜,又微微恻隐了。
“罢了,看来真的与她无关。她平白卷入这件事,小小庶女,也是可怜。”
王爷喃喃自语了一句,回到自己的榻上,合上眼渐渐睡去。
转天整个王府都炸了锅。
所有人都知道凌霄霄在乾元殿过了一夜。
人不但没死,还被王爷下令维护了起来。
“即日起,凌妃娘娘居竹香院,无召不得外出。其他妃妾不得进门探视。”
听起来是禁足,可凌霄霄出门时神清气爽的样子,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是将她保护起来的恩赐。
“无召不得外出”这句话,深挖起来不就是还要召见吗?
加之她在殿里过夜的情况被乾元殿的人瞒得一丝风声不透,让人不禁浮想联翩,猜测纷纷。
有的说凌霄霄在殿里跪了一夜王爷心软了。
有的说王爷不想再见到她,将她软禁了起来。
有的说是承宠了,王爷这旨意是明告诉府里人,除了他谁要不要找凌霄霄麻烦。
还有的说她施了妖术,迷惑了王爷。
总之就是凌霄霄来者不善。
尤其是徐美人,在自己院里简直要把房梁掀了。一会儿说王爷心狠,弃她们母子不顾;一会儿说怪不得凌霄霄如此跋扈,原来是存了心要勾引王爷;一会儿又说要去找王爷,她不相信王爷就这么将她忘了。
正在她气得发癫时,她的儿子,年方四岁的苍宏凡举着关东糖一蹦一跳地进来,身后的一大堆乳母婆子躬身紧跟着,一叠声地喊“小祖宗”,叫他慢些,恐摔了跌了。
“不好好读书!又在这里胡玩!”
年初徐美人跟献宝一样跟平昌王说凡儿如何聪慧,才四岁就熟念三字经了。
“三字经而已。且只是跟着学究唱来玩,不解其意,背了又有何用。”
不等凡儿背来,平昌王眼都不抬淡淡说道。
自那以后徐美人就总教自己的儿子,一定要好好识字读书:“娘亲大字不识几个,你父王才不与娘亲多说话。你要是能像你父王一样读许多书,将来替你父王分忧,那父王才会愿意跟我们说话,更疼爱你啊。”
平时在这府里,小厮婢女都对苍宏凡恭敬有加。每每闯了祸,徐美人也不大管教,还自豪地称赞儿子“有男子汉气概”,更加骄纵得他无法无天。
便是不小心将蹴鞠踢到了哪个小妾脸上,徐美人都帮自己的儿子撑腰:“怎么?世子踢蹴鞠这是强身健体,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拦着世子?”
旁人就算看不上这对骄纵跋扈的母子,也敢怒不敢言。
因此徐美人叫他好好读书这一番说辞他并不太往心里去:“娘亲好生啰嗦,本世子是父王唯一的儿子。娘亲也说了横竖父王不会再有儿子,我读不读书有什么要紧。方才招财说买了一笼蛐蛐儿,我得去看看呢。”
徐美人眼见苍宏凡大摇大摆地走了,也不生气,只是宠溺地暗自笑骂:“混小子。”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且不说王爷之前就三个多月没见她了。
之前她遣人去王爷殿里递话,状告凌凌霄霄无视她的邀请,还讥骂她身边的芳兰姑姑,王爷这次非但没有给她撑腰,反而让人传话斥骂她不懂尊卑,无理取闹。
而且凌霄霄救了王爷。
虽然方法只有乾元殿的人知道,别的院都收不到消息,可王爷为此发了好大的脾气是阖府皆知的。
她们都以为凌霄霄是用了什么巫蛊之法,想她是活不成了。
可凌霄霄竟然在乾元殿过了一夜,今早毫发无损地出来了。
眼瞧着王爷是要忘了她们母子了。
想到这里徐美人气急败坏,拎过不甚争气的苍宏凡,打掉他手里的关东糖,边一下一下掐他的胳膊,边口中咒骂着:“混账羔子!败家的东西!整日只知道吃喝玩乐!叫你不争气!叫你不争气!”
苍宏凡哪里受过这种委屈,一边哭喊一边对着自己的娘亲拳打脚踢:“你竟然打我!我是世子!我是世子!”
徐美人气得眼红了:“狗屁世子!我告诉你!今日打你的不是娘亲!是凌霄霄那个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