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便是清明节,京城里飞絮漫天。
老人们说“春捂秋冻”,虽然时节热了起来,人们还是没有脱掉里面的内衬,走在街上汗津津的,飞絮有时会粘在头脸上。
皇宫里的人都是金尊玉贵养尊处优惯了的,每到这时节是最难受,热得发汗也不能打扇用冰。
“皇上且为了黎明百姓忍耐些吧,这时节若贪凉浸着了骨头缝儿,可是要做病根儿的。”
清嫔拎起帕子搁着黄花梨木小几俯身过去,为皇上擦了擦微微出汗的额头。
“还是你这清净些。涟贵妃方才叫朕过去,说是朝儿冬日里苦练箭术,小有所成。现在正是天气晴好,要与朕商量安排春猎,验验朝儿的功夫。朕没理她,她便来到朕面前撒娇撒痴,磨上好一会儿才走。”
清嫔含笑听完道:“依照皇上对涟姐姐的宠爱,定是应了。”
皇上些许怜爱地看着清嫔:“只是苦了你,你素来畏热,这时节还要出去,陪着到艳阳底下晒着去。等回来了,朕赐你去避暑行宫住着,那儿清净。”
清嫔笑意更浓:“皇上惦记着,臣妾不委屈。可臣妾还是想留在宫中,陪着皇上。”
“乾儿现在大好,是时候了。你不怕么?”皇上合上书卷,看向清嫔,眼中满是担忧爱怜。
“只要跟皇上一块儿,臣妾不怕。”
皇上伸出手,清嫔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皇上握住拍了拍她的手背:“出宫去看看乾儿吧。本来朕也十分想去,可这宫里眼线众多,朕对乾儿表现得太过宠爱恐会引人注目了。”
说罢起身道一声“摆驾”,清嫔起身屈膝:“多谢皇上恩典。恭送皇上。”
眼看着皇上走远的背影,清嫔对身边的贴身侍女兴秋耳语:“把人提来吧。”
兴秋福了福,往下房跑去。
开门后,只见英春被两个侍卫按坐在地上,嘴里“呜呜”地挣扎着,兴秋抬手示意侍卫松开她,侍卫放开人朝着兴秋点点头:“属下们一直看着,没让她闹。皇上可是走了?”
兴秋看了一眼地上狼狈的英春,朝两个侍卫扬扬脸:“去门外守着,来人及时通报进来。娘娘已经着人打点各门的侍卫了。今日她进宫的情形莫要泄露出去。只说娘娘差她来给王爷送吃食。你们出去把这话跟咱们宫里上下都知会一声。”
侍卫领命出去,兴秋见人走了,恨铁不成钢地将英春搀扶起来,拿掉堵她嘴的手帕道:“真是不叫人省心的!这般模样就闯进宫来,你当这宫里是什么地方?娘娘和王爷哪里对不住你了?要叫你这般坑害?”
英春连忙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兴秋姐姐,实在是事情紧迫。府里来了个妖女,娘娘若再不去整治了,王爷就要被那妖女害了!”
英春还欲说下去,兴秋便赶紧捂上她的嘴,示意她闭上嘴。
走到门口去,兴秋四下瞧了瞧,看见门口来给灌木施水的小丫头,皱着眉驱赶:“去去去,娘娘正殿门口的还没浇水呢,先来紧着下房的做什么。来日若再这般混账糊涂的,就赶你去做苦役!”
小丫头年方十四,是新进一批宫女里挑上来的,刚到这宫里刚刚一个月有余,本就战战兢兢,被兴秋这么一说,一激灵吓得扔了手里的水瓢,跪下磕头如捣蒜:“奴婢愚钝,奴婢愚钝,兴秋姐姐莫要生气,奴婢再不敢了。”
“愣着做什么,还不拿了自己的活计赶紧去?”
小丫头闻言赶紧拎了水桶捡回水瓢匆匆离去。
历来宫中所有贵人身边,都有一个两个跟了大半辈子的老妈子,只有清嫔身边一水儿的姑娘,旁的宫里说起这事,都说清嫔奸滑,宫里尽留些年轻美艳的,好引皇上时时往她宫里跑,若再有个机敏的得了皇上青眼,养在宫里给上半个名分,清嫔就更壮了势力,拢住皇上的心了。
皇上对此也表示过疑惑:“都是些毛手毛脚的丫头,你用惯了再换一批,教起来也怪费精神的。何不留个老实顺手的一直用着。”
清嫔只是一贯地笑着:“皇上也信了臣妾是想用这些丫头笼络皇上?”
皇上不置可否笑了笑。
清嫔还是端着不咸不淡的笑:“她们也是可怜见的,熬到二十五岁才能出宫嫁人。臣妾何必累她们一世呢。”
皇上偏头过去看看清嫔,眼中询问之意更浓了:“爱妃慈心。”
清嫔抚了抚鬓边的簪花:“留在臣妾身边越久,知道的事便越多。知道臣妾的事越多,便是知道皇上的事越多。”
皇上闻言收起玩味的笑,点点头郑重道:“爱妃为朕事无巨细想得周到,委屈你了。”
今日这小丫头是皇上特批专选给清嫔的。
宫里选人时都是将其祖上三代的瓜葛细细查问了,才放进宫来留用。皇上再在这批人里挑上最为老实清白的给清嫔用。
英春和兴秋也是这样被一起选上来的。因是同届,后来又同为清嫔的贴身婢女,情分上非比寻常。
眼看着侍植的小丫头跑远了,兴秋再次确认周围无人,才将下房的门关上,在里面插上门闩。
“你当真是疯魔了!说话颠三倒四不知所谓!若说漏了什么让旁的宫听了去那还了得!”
“我有证据!你让我见清嫔娘娘,我今日来就是说这事的!”
“我可告诉你,待会进殿之后娘娘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可不能再胡乱嚷嚷!”
“是是是,我方才急了些,再不敢了。兴秋姐姐,你带我去吧!”
看着英春着魔的眼神,兴秋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无奈将她领到清嫔跟前儿去。
清嫔早已经屏退了殿里的人,边修剪着花瓶里新插的桃花,边等着兴秋把英春提来问话。
兴秋把人带来后垂首立在清嫔身边,英春跪在清嫔面前,头埋在胸口等着清嫔问话。
清嫔慢条斯理地修剪完桃花,搁下剪子。又叫兴秋倒了杯茶,缓缓吹温了,用杯盖撇了撇浮上来的茶叶,喝了一口又撂下,才慢慢开口:
“你伺候本宫和乾儿多久了。”
“回娘娘的话,奴婢十三岁入宫,如今十九了,到今年六年了。”
“竟这样久了。你在本宫和乾儿身边这些年头里,本宫和乾儿可有待你不好?”
“娘娘和王爷待奴婢恩重如山。”
“是么?方才看你狼狈闯宫,可是乾儿要打杀了你?”
“不是,实在是奴婢为王爷心急!”
“急他被自己的侧妃医治好了,你再无机会成为乾儿心尖上的人了?”
清嫔一改往日和煦的笑容,面色沉了下来。
英春一惊:“娘娘都知道了?”
“怎么,本宫不该知道自己孩儿的情况?”
“是赵太医告诉了娘娘吗?”
“不然该由你告诉本宫么?好让你在本宫面前,添油加醋地描述乾儿的侧妃如何妖言惑众,害了乾儿?”
英春木然地摇着头:“不......不是的娘娘,赵太医也定是被那妖女蛊惑了!娘娘不知,那妖女为了居功,用了什么手段给王爷治病!她......”
“她给王爷医病的法子,闻所未闻,甚至有悖伦常,对么?”
英春拼命地点头,面目狰狞了起来:“娘娘圣明!王爷天之骄子!怎可被人如此凌辱作践!”
清嫔凝眉:“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为了一己私欲拦着乾儿的侧妃为他医治!若是乾儿因为你而殒命了!你便安心了?乾儿若死了,从此再也没有机会与任何姑娘琴瑟和鸣,白头到老了!是吗?”
英春赶紧摇头,心虚地大喊:“不是的!不是的娘娘!奴婢是为了王爷的尊严啊娘娘!”
“不管你为了什么!你差点害的乾儿丧命是事实!”
英春愣了一下,嚎啕大哭了起来:“奴婢深爱王爷!怎会忍心王爷丧命!若不是......若不是......”
“若不是能治好王爷的是一个女人,你也不会这般疯魔紧张,竟连乾儿的性命都抛诸脑后!”
清嫔替她说完了心中所想。
英春再说不出什么狡辩的话来,只伏在地上痛哭。
哭罢多时起身,呆呆地跪坐在地上,眼看借清嫔娘娘之手整治凌霄霄的计划东逝,一时之间绝望不已。
她没有想到,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孩子的性命比什么人伦礼法都要紧。
现下她因为操之过急,平昌王对她失去了信任。连宠信她的清嫔娘娘都对她失望猜忌。
她似乎能感觉到,她与平昌王之间那根本就细若游丝的线,渐渐查寻不到任何踪迹。
她不甘心。
就算再无回天之力,她也要留着性命,将凌霄霄碎尸万段。
英春渐渐平复了心情,换上往日平和恭敬的面目:“奴婢自知差点酿成大错,不敢求娘娘原谅。但求娘娘将奴婢留在王爷身边,即便只做些粗活,奴婢日后定好好侍奉王爷,将功折罪。”
清嫔看着她摇了摇头:“你若真的知错,就不该再回到乾儿身边。你的心思,迟早要害了他。”
英春心一沉:“奴婢再不敢对王爷起别的心思。”
清嫔叹了口气:“罢了,你还是留在本宫身边吧。至于乾儿那头,本宫再指旁人就是了。”
说罢不管英春如何哭求,只说让她下去休息,整理好自己的心绪再来当差。
将她送去下房后,清嫔让兴秋打点了几样吃食,又将自己亲手绣给平昌王的贴身短衬装好。
“你明日一早备了车马,随本宫去乾儿府里。”
兴秋领命去内务府报备,出门时见方才那个侍植小丫头正在殿外愣神,不由得凝眉斥骂:“霜见!整日不专心做事!在这偷闲耍滑!你当这是你们胡同的大杂院?娘娘恩惠,你们这起子小丫头片子就真当这里是家了?”
霜见又一个激灵扔了水瓢,忙屈身就拜:“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不是偷懒,只是......方才出去的姐姐啐了奴婢一口,奴婢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正在反思自己。”
兴秋闻言叹气,不免有些可怜起自己眼前这个如惊弓之鸟的小姑娘。
自己才入宫时也如她一般年纪,也是这样每日被骂,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她素来叫主子宠惯了些,今日受了责骂,脾气不好,你别与她一般见识。”
霜见受宠若惊忙不迭地说:“不会不会,兴秋姐姐言重了。奴婢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惹怒了姐姐们,姐姐莫怪罪。”
清嫔闻声从殿里出来瞧,上下打量了霜见一番:“你叫霜见?”
霜见连忙跪下:“奴婢贱名,劳娘娘记得。”
清嫔四下看看,赞许地点头:“很好,恭谨有礼,手脚也勤快。这些花草都是你修理侍弄的?原先可也做过这类的活儿?”
霜见还是低着头:“奴婢没从前微贱,没侍弄过这样名贵的花草树木。是原先侍植的姐姐细细教了,奴婢不敢惫懒,都一一记录,背在心中。”
清嫔微微讶异:“你识字?”
“从前奴婢在外头,奴婢弟弟在附近的私塾上课,奴婢接送他,在外旁听了两年,略识得几个字。”
清嫔赞许之意更浓:“是个勤奋好学的。进来回话。”
此时正值午后,余温还没有散尽,风却凉了下来,徐徐吹在人的面颊上,惬意舒适。
凌霄霄命人在院里树下支上一把摇椅,躺在上头吹着风,打起盹来。
正当她在享受劫后余生的午后时,妙绿从屋子里奔了出来,惊慌失措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娘娘,咱们搁在嫁妆里的那个锦盒不见了!”
凌霄霄被人扰了清梦有些不耐:“什么锦盒啊。”
“就是那个!放金钗的那个!”
妙绿伸手比划着锦盒的大小,急急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