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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枞欢寨。

少女戴着面纱,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将高大的男人搂住,男人周身浴血,遍体鳞伤,鼻尖的气息也极为不稳。

少女用自己随身带的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力割了一刀,血立即流了出来,她将手腕递到男人嘴边,血滴到他半张的唇上,顺着流入口中,少女道:“你可真是运气好,遇见了我,我的血可是止疼的好东西,连我爹娘都不知道,你喝下去,很快就不疼了。”

男人闭着眼,昏昏沉沉,冷不防被血呛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血溅得到处都是。“哎哎哎,血又不多,你可别浪费了,我可不想再割一刀,”少女不满地叫起来:“我好心救你,你就好生受着,你这是祖上烧了高香,命不该绝,回头少做点杀人放火的事了,仇家太多,可不会次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

男人渐渐平复下来,似乎品尝到了鲜血的滋味,开始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血流得很慢,男人觉着不够,竟捉住少女的手送到唇边,用力地吮吸,少女疼得倒吸了一口气,想要抽出手,却敌不过男人的力气,男人死死抓住她的纤细的手腕,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少女不忍,便不再挣扎,由着男人吮吸她的血液。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喝够了血,抓着少女的手也松了下来,少女正欲将手抽出,他又抓紧,还在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上轻轻舔了一下,像是一头餮足的野兽,品尝完自己猎物后的回味。

少女愤愤道:“你还是头一个喝我的血喝这么多的人,真不客气,我的血还要留着给寨子里其他人呢!”少女说着,心情又低落下来,她本一直不受寨中人欢迎,但无意间她发现自己的血可以止疼,寨子本就干的是打打杀杀抢人钱财的事,受点伤也很常见,她便在药中滴入自己的血给寨子的人喝,是以寨中之人都以为她医术高明,这才容留下了她。

少女道:“其实我给他们喝的都是普通的草药,不过是滴了我的一两滴血,止了疼,他们才觉着好得快,你这回喝了这么多,可不要不疼就以为自己都好了,你这伤可损了半条命呢,要不是遇见我……啧啧啧,你的祭日就是今天了。”

说着,又从自己破旧的衣服上撕下几块布,为男人做了个简单的包扎,甩了甩试了很多血变得苍白的手,对男人道:“你现在倒好,眼睛一闭,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用管……你这么大个人,我要把你弄回去,真是太难为我了。”

“不过好在天已经黑了,我住的地方又偏,应该不会被人发现的。”少女自言自语,艰难地将男人托起,又十分费力地把他移到一块木板上,“这是我平时拉柴火用的,现在看来拉你也行。”

少女瘦弱的身躯拉起绳索,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前走着。天已尽黑,没有繁星,也没有虫鸣,只有模板划着泥地娑娑的声音。

“你怎么这么重,长得白白净净的,重得跟猪一样。”

少女拖着木板上的人,走得艰难,但很坚定。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少女一直看着脚下,没有抬头,“这么费劲地救你,你可千万要报恩呐,你若不报恩,我就……”

她也不知道要不要叫他报恩,她只是想,救下他,或许就能有一个人作伴了。

重颜便是在这个时候下的凡。

是的,重颜,或许此可应该叫人间的烨王,原是天界二殿下,真身是九尾赤狐,天帝三子之一,贵为火神,地位超然。他此番下界,除了因他的火狐本体仍需炼化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要代替烨王完成人间的使命。

一般神仙下界多是为了历劫,因为历劫乃是最快化元重生的方法,若渡劫成功,便能晋升上神,只有上神才能有资格继天帝位。

可重颜下凡,却是因为天璇星君错排人间大晟国烨王的命谱,来替星君收拾摊子来了!

原本那窝窝囊囊的凡人烨王,还真的是有令人叹服的好运气,什么事都没做,被人追杀逃个命,“噔”一下,摔了个狗啃泥,正好吃到了神仙不慎掉落的仙丹,于是又“噔”一下,就这么阴差阳错顺顺当当地飞升了。其捡了个大便宜飞升成仙了不说,刚到天上就来了桃花运,与采和仙人两相看对了眼,海誓山盟,双宿双飞了。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好端端的烨王成了仙人,可人间的国主不能没有人当啊,为保人间不至于又一次陷入国之无主,兵戈抢攘的百年动荡,亦为了天上的星宿命盘不至于因此混乱不堪,无法正常运转,于是,掌管命格的天璇星君“扑通”一声,跪在了二殿下的面前——

“二殿下!您大慈大悲宽宏大量大公无私功德无量……您一定得帮帮我!”

重颜:“……”

于是,大慈大悲宽宏大量大公无私功德无量的重颜殿下,遂不得不因此下凡,顶替了人间烨王之位,稳定时局,修复星盘,顺便……渡劫化个元,也好当个上神继天帝位。然而也正因如此,重颜的渡劫与寻常神仙有所不同,他作为神仙的记忆并不被消除,还需要按天璇排的人间烨王的命谱行事,天璇想要原来的烨王做什么他便做什么,把自己装入烨王的躯壳,只是遵守人界的秩序不用法力和仙术罢了。

……

于是,重颜套上了烨王的躯壳,再醒来,便看见一身利落的男装的少女,她束着高高的马尾,用布蒙着脸,只露出了一双含笑明亮的眼睛。她把受追杀重伤的烨王救起,见他醒来,眼里立即有了光:“你总算是醒了,你看,为了救你,我这胳膊都快废了。”

重颜试着动了动,伤口处竟然并不怎么疼痛,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支起身子道:“多谢姑娘搭救,敢问姑娘这是何处?”

少女道:“这里是枞欢寨,是我家,别担心,只有我们寨打别人的份,还没有人敢欺负我们,我的屋子给你住,你在这里很安全的。”说着,便也没什么顾及地伸手去扶他,她的手触上他皮肤的一瞬,重颜竟闪电般地缩回了手,少女一愣,随即忙把手缩回去,在身上擦了测,干笑道:“哈哈,我知道的,你们这些贵族子弟都爱干净得很,我是怕你受伤不好使力……哎,我不碰你啦,你自己慢慢来吧。”

重颜当然不会是因为嫌弃她脏,更何况她衣服虽然有些旧了,但却洗得很干净,甚至洗得有些发白,他下意识地收回手,是因为这个女子的元灵——至纯至净,如镜面般透亮得不可思议。凡修炼之人,皆会铸成灵核,与三魂七魄相合部分,便是元灵。

都说灵核易铸,元灵难修,只因灵核可以靠修炼铸就,而元灵,更多的是由先天所致。六界众生,哪怕是在佛光普照的莲花中诞生的婴孩,都极难找出这样毫无杂质的纯净元灵,更遑论在污浊尘世间经历八苦磨难的凡人,重颜在几千年的岁月里从未遇见这样的人,神仙都做不到,而此时此刻,这样元灵至纯至净的人竟会出现在这里,就在他面前。

不过是一具普普通通的凡人,血肉之躯,不过几十年寿命,何以拥有如此的元灵?外相可以有千般变化,但元灵一旦形成就变无可变,改无可改。更何况这样的元灵对任何一个修炼者来说都是无法抗拒的巨大诱惑,倘若能拥有至纯元灵,不仅修炼能事半功倍,更因其至纯至净之特性,不容易在修炼时受到反噬和影响,可以说是千年不遇,万年难寻,重颜思索着,觉得这趟下凡却是不亏。

然而这个女子却只是一个凡人,人间之人寿命短暂,过好一生已是不易,修炼于人而言,更多的不过是妄想,拥有这样的元灵倒是可惜了。

重颜回过神,解释道:“姑娘不必介怀,只因常年过的是刀尖舔血的生活,又曾被追杀,难免敏感了些,姑娘心底善良,又于我有恩,重颜铭记在心,日后必定报答。”

烨王原本也算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加上重颜作为神仙本身的气度,现在哪怕此时身负重伤,脸色苍白,也是气质不凡,加上他眼尾上翘,面带桃花,又带着点病美人的憔悴,柔声说出这一番话时,少女哪里还会介怀,只红着脸道:“我救你也不是要你报答……”然而这话越说越没有底气,当初救下他,可不就是为了要他报答么。

重颜看出了她所想,笑道:“不瞒姑娘说,我其实家里世代经商,生意做得很大,只要我能回去,家中必有重谢。”

见女孩红着脸,似是想要说什么,不好意思开口,于是便又道:“姑娘若是不介意可以叫我重颜,斗胆唐突,敢问姑娘芳名?”

女孩道:“我……我叫溸离。“

重颜道:“逆水行舟,逆流而上;离者,丽也,长离凤鸟,鸣于青天,姑娘好名字。“

溸离呆呆地望着他,听惯了别人说她丑,排挤她,冷落她,甚至惧怕她,这是第一次有人赞美她,她虽生于枞欢寨,却从没有觉得这里是她的家,而这个素未平生之人的一席话,让她竟然有了归依之感,她赶紧甩甩头,慌忙逃开:“那个……你……你赶紧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还有,”溸离去而复返:“你就好好躺在床上养伤,门我会锁上,你可不能出去,会被绑的。”

重颜:“……”这枞欢寨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看出重颜的惊异,溸离微微一笑:“这里是土匪窝。”

“……”

溸离走后,重颜探了探自己的内息,一时间还是无法适应这具凡人的身躯,更何况这烨王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被捅成了这样,也不知道他哪来神仙的运气,被捅成这样竟也活了下来,还被好心的姑娘搭救。

重颜试着活动了下四肢,一点力也使不上,不觉叹了口气,看来这烨王也是不好当的,回去后恐怕还有诸多事等着他去处理,重颜下凡前对这烨王所行之事还有些许了解,以他这性子不仅能活下来还能成仙,不得不感叹有些人当真是命好。

而对比起自己……竟然一下凡就被关了起来!

作为天界的火神,到哪都被尊称为一声殿下,哪怕下凡托生的也是个王,可是,现在,重颜却端坐在土匪窝子里,哪里都不能去!而且,还是被关在女土匪的卧房!

重颜本以为自己只是到了一个普通的,民风淳朴的山寨,想在此安心养伤,却没想,这竟是个匪寨,此匪寨果不负所望,他就待在屋里,也能时不时就听见舞刀弄枪的声音,而且,他常常睡着睡着会被突如其来的大喝声给惊醒——

“嗬!”

“弟兄们,干!”

“兄弟们辛苦了!来!喝!不醉不归!”

以及不远处传来的“窃窃私语”——

“那小公子长得真俊~今晚就把他给办了~”

“你那药还有吗?给他下点,看他还乖不乖~”

“一看他就是个雏儿,没碰过女人,你下手可轻点儿~”

重颜:“……”若不是这房间到现在为止真没有别的人进来过,他都怀疑外面说的是自己了!外面说笑声渐行渐远,重颜确实如坐针毡,奈何他现在只是一凡人,他偷偷试了好几次,连房门的一把锁都弄不开。

一连挨几日,终于忍不住了,等到溸离回来时重颜忙迎上去,试探地问道:“离姑娘,在下在此,是否多有叨扰?给姑娘带来不便?”

溸离将一只死鸡甩到桌上,又拿起桌上的水咕咕大灌了好几口,一抹嘴,摆摆手道:“哪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待着!别出去!保管没你事!等着,今晚给你做鸡去!”

重颜:“……”看着桌上那只垂着头,鲜血淋漓的鸡,只觉得胃里一阵不适,那只鸡还断了一只翅膀,想来死的时候应是十分痛苦……重颜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深感还是神仙动手文雅些。

而溸离再进来时,端着的却是一盘半生不熟的鸡,溸离道:“有一半的柴都被打湿了,烤不熟,凑合吃吧。”说着,便抓着一块还有些半透明的,略带血丝的肉吃了起来。

重颜端坐,谦让道:“姑娘你吃吧,我不饿。”

溸离道:“不饿也得吃,不吃哪来力气,伤怎么好得快?”

重颜心道,怕是吃了伤才不能好得快吧!

虽然时时能听见山匪们的吼叫,但或许因为屋子隔得还算远,又没有什么人会往这边走动,重颜伤样得倒也还算清静。只不过成天只待在屋中,时间久了实是感到有些憋闷,而每每重颜透露出想要出去走走的意思,溸离就立刻道:“你伤还没好不能乱走,我这是为了你好,你不知道像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出去被发现了只有被绑的分,我这里不会有人来,你只有老老实实待在我这里才安全,救人就要救到底,做什么事都不能半途而废,更何况我辛辛苦苦救了你你的命现在就在我手中,我是不会放任你自寻死路的。”诸如此类,流畅异常,让人无从反驳。

重颜:“……”可他现在不就在土匪窝吗?他现在不就相当于被绑着吗?!

看着身上好得极慢的伤,重颜十分郁闷,明明感觉不到痛,为何好得这样慢?昨天一不注意用力翻了个身,伤口就裂开了,凡人的身体都是这么弱的吗?可为了保住烨王的一条小命,重颜只能强按捺住焦躁老老实实养伤,而心里早就问候天璇问候了白八十遍。

那女山匪每日晨出晚归,一日给他送两次饭,且无时无刻都蒙着面纱,重颜虽然不好奇她每日都在外面做些什么,但对她的蒙面的原因却是多有揣测,或许是她隐藏着什么敏感的身份?又或是相貌丑陋?若是因为生得太好看了与山匪气质格格不入而遮掩起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天上许多仙女下凡便是因此要戴面纱,以免因相貌被人觊觎了去……可为什么不能让这个素不相识的人看见呢?总不会是因为她已经知道些什么了吧?

如果一个人成日无事可做,的确容易胡思乱想,重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从早到晚只想着一个人过,觉着自己简直就像是思春的少男。可这确非他所愿,他哪里都不能去,除了那女土匪谁也见不到,不想她还能想谁?念及此,重颜愈发郁闷了。

但毕竟是神仙的运气,想什么便来什么,一日溸离给重颜换药时,脸上的面巾果如重颜所想……不慎掉落了。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无措,溸离呆呆地看着重颜,也忘了要去捡面巾,而重颜却是瞧清了她面巾后的那张脸——那是一张丑陋的带着疤痕的脸,疤几乎覆盖了半张脸,一直延伸到脖子,许是因为时间久了颜色已呈暗红,但因为崎岖不平,看上去殊为恐怖,可偏生她又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澄澈又清明,若是没有这疤,或许也称得上是个美人,而她的元灵又如此纯净……重颜一时间思绪飘渺,那这趟下凡,也许会和她……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难不成是害怕我这张脸吗?”正出神,被溸离的话拉了回来,“之前还离者丽也地夸我呢,哼,看你生得这么好看,原来也只是个只重皮相的肤浅之徒罢了。”

溸离的面巾不慎掉了被重颜看见后,她索性也就不再遮掩,大大方方露了出来,不满道:“怕也没有用,反正伤没好,我是不会准你走的,你就在这里陪我,怕的话……就憋着!不能说出来!“

重颜暗暗好笑,他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害怕当然不至于,只是这姑娘也太霸道了些,这语气到当真跟土匪一样了,重颜道:“姑娘救我,便是我的恩人,只等予以还报,何来畏惧一说。“

听此,溸离却是低落了起来:“唉……你也不用这么说,我是不会以救了你的命为由,强迫你报恩的……”

见重颜神色如常地看着她,似乎没有任何畏惧或是厌恶的神色,甚至,好像还带来些许笑意……溸离咬了咬嘴唇,竟突然道:“那我让你当我的压寨夫人,陪着我,你愿不愿意?”

“???!!!”重颜差点没被呛住,堂堂大晟国的烨王,被逼到山寨当压寨……夫人?!说出去还了得,且不说天璇会不会被气死,大晟国这遭怕是救也救不回来了,走了个懦弱无能的烨王,又来了个下嫁给土匪的王上,大晟国大概气数也将近了罢。

重颜装作为难道:“重颜虽有意,奈何家中唯我一独子,尚有八十老母待侍奉,还有家业需打理,且重颜立志,国不定,不谈儿女私情,姑娘若是信得过在下,待重颜回去后,定奉金银财宝无数,保姑娘今生富贵荣华。”

“唉……”溸离对此却是无动于衷,仿佛早已料到一般,黯然道:“我随便说的,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们枞欢寨虽然表面上看皆是一群凶神恶煞的山匪,但实际上却是一群有原则的好山匪,太过强人所难的事,我们也是不会做的。”然而话虽这么说,溸离却是背着爹娘偷偷救下的重颜。

重颜道:“多谢姑娘体恤。”心下却不以为然,想来这群山匪就算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拦路抢劫,威逼恐吓的事多半也没少做。

见重颜不再说话,溸离便接着对他道:“虽然不让你出去走动,但我一定会照顾你直到你好起来的,我可是把家里最好的药材都尽数用在你身上了呢。”她话虽如此,但重颜却不知道,溸离不仅把她能偷到的最好的药材都给了重颜,还曾为了给他止痛,喂给他了好多她的血。溸离因其相貌丑陋,本不太受寨里人待见,可不想她的血竟有消炎止痛的功效,她将其隐瞒下来,只说自己会镇痛治伤,而凭着这本事,她遂在寨中也算有了一席之地。

许是为了遮掩失落,溸离不停地说着很多话:“山匪打打杀杀是常态,包扎止血那是人人都会的,而且山上草药也多,有一回我去山上采药,碰见了好大一条蛇,我给你说那蛇有两个手臂那么粗……”

“还有一年冬天寨子里来了一头野兽,毁了好多东西……“

“对了,你还记的你之前怎么说我的名字吗?离者,丽也,长离凤鸟,鸣于青天。”溸离重复着重颜当时的话,眼里闪着光,声音也变得愈发欢快,“我还是头一回被人那么说我的名字,我之前不是一直都觉得溸离是不要离别的意思嘛,听着就觉得很悲伤,被你那么一说,我都险些觉得那不是我的名字了。”

“不过嘛,比起我大姐的彩凤,二哥的天虎,确实是要好很多,我们寨子有个会算命的阿婆,她说我的名字是仙人赐的呢,说我有仙缘,将来是要和神仙打交道的。这神仙取名字就是不一样……”

……

“好吧,我承认,虽然……我是很希望你以身相许啦,但好匪不强娶良家少男,这里本就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重颜从头到尾一直静静地听着她毫无逻辑的话,不是点点头,并不应答。他原是喜静之人,但却意外地听溸离说话不感到厌烦,就像是……山林中的雀鸟,自然纯朴,充满生机。甚至到后来,竟是渐渐喜欢上了听她说话。有时候重颜也会想,若自己托生的不是人间的一国的王,或许就这么待在一山寨村落里逍遥一世,未必不快活。

又一夜,重颜用过饭后无事便早早睡下了,然而天却突然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风嚎雷震的,让重颜醒了过来,再无法入睡,睁着眼辗转至半夜,不料门却突然被推开,因下雨,天又黑,一时也看不清楚来人。

重颜一惊,警觉道:“谁?!”

又是一电闪,伴着随之而来的雷鸣,倒叫重颜看清了,来人竟是溸离。

重颜起身:“姑娘可是有事?”

溸离却不答,进来关上了门,还顺便……上了插锁。

重颜:“……”难道我不从,她就要霸王硬上弓?重颜估摸了下自己的伤势,且不知这女匪功夫如何,战是可以一战,就是场面恐怕不太会好看。

溸离不说话,站在门边静静看着他,眼睛竟像是夜里的光,亮得惊人,叫重颜心下都不免有些发怵,又转念一想,若是她真想对自己做什么,何必等到现在?遂稳定下心神,正欲起身,溸离却走了过来,问道:“你怕不怕?”

“嗯?”重颜不知其意。

溸离又走近了一步,重复道:“打雷了,你怕不怕?”

“……“重颜明白过来,外面瓢泼大雨,伴着狂风和震耳的雷鸣,确实会吓哭三岁孩童,可他好歹也是八尺男儿,虽说烨王的身体是绵软羸弱了些,但也不至于会被打雷吓着罢。

重颜道:“雷鸣而已,好久没听见这么大的雨了。”九重天恒昼,亦无风雨雷电,这样的大雨,恐也只会出现在人间。

溸离站在离他一尺处,重颜却能感觉到她周身的寒气,此时正是夏季,虽下雨骤凉。但也不至于寒凉至如此罢?

重颜道:“姑娘可是有些冷?不若烧点柴火暖暖。”

溸离却摇摇头:“不要,会被发现的。”

这是她的住处,为何连生火也不行?重颜疑窦,然而不待他细想,溸离便走了过来,坐到他床边道:“别怕,我陪你。”

“……”他何时说他怕过?

然而她周身冰凉,低垂着头,隐约的光亮中,能看见她消瘦单薄的轮廓,她的下巴因瘦而变得极尖,在窗外骤雨雷鸣的映衬下,竟显得有些无助和可怜,怎么样看也不像是个土匪窝里的恶霸了。重颜默了默,终还是有些不忍,扯过被子轻轻搭在了她的身上。

溸离始终未抬头,只拢了拢薄被,将自己蜷成一团缩在其中,她什么也没说,重颜也不问,两人就这么在瓢泼的大雨和轰鸣的雷电中,听着彼此的呼吸,相伴着过了一夜。

直到云散雨停,晨光渐出,溸离才轻声道:“我知道的,等你伤好了,就回你该回的地方去罢。”

那天之后,溸离还是该做什么便做什么,白天出去干活,回来给重颜带些吃的,大多是馒头烧饼,极少数的时候会有些饭菜,重颜倒也不是十分讲究之人,只要不吃那带血的生鸡,就着水填填肚子也还是没有问题的。

溸离回来时常常衣服上会沾泥染灰,但也很快都被她清洗干净,而且不管她白日干活多累多疲惫,只要回来面对重颜,就会立刻变得精神抖擞,还会同他说笑道:“你看我长成这样就知道,我可是很厉害的,只要站在路边冲那些小屁孩大吼一声‘给我站住!’一准吓得他们屁滚尿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长这么大,还没人敢欺负我呢!所以长得难看还是有好处的,像你这么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啧啧啧啧……”

“好好待着啊,有我在,没人欺负得了你!”

“我给你说,我可是林中一霸,以后若是再遇见什么事,你只管报我的名号,我来保护你!”

重颜:“……”这烨王的命里,竟会需要一个女山匪来保护,天道何在?天意难违啊!

重颜的伤在溸离的悉心照料下,逐渐开始好转,溸离虽仍不许他出门,但也不再锁门关窗,听鸟叫蝉鸣,看月生日落,虽处在匪寨,却好似自成一方幽静田园,溸离在的时候便听她说话,不在时自己运功调息,竟也不觉得难熬。

“喏,这个给你。”

重颜正闭目养神,平时这个时间溸离都在外面,此时却突然回到小屋,手里还拿着一包东西,一进门她就直接将东西递给重颜,满脸的灰,衣服也沾满了泥,仔细看,甚至还有好几处破了。

重颜接过,打开叶子包的东西,里面是一块烤熟的牛肉。

“今天祭祖宰生,我偷偷从厨房拿了一块,你快吃吧。”溸离笑着,虽然身上很脏,眼睛却很亮,充满神采。

重颜却不吃,而是把牛肉搁到一边,见她灰头土脸的样子,重颜皱眉,问道:“为何弄成这样?”就为了一块肉吗?他也不是非吃牛肉不可,何至如此。

溸离傻笑道:“回来跑得太快,没留神摔了一跤,”又立刻道:“这可是刚出生的小牛,平时哪里吃得到!今天祭祖宰生,我从祭台上偷偷拿的,祭祖的菜可不是谁都能吃的,可香了,你快吃罢。”

见她把手背到后面,站姿极不自然,重颜眯了眯眼,趁她不注意,迅速扯过她的一只手,掀开袖子,手臂上赫然有一大块烫伤。

溸离抽回手:“你做什么!疼。”

重颜皱眉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溸离把袖子放下来,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不就是被油锅烫了下吗,嘴和牙齿都还会打架呢,磕磕碰碰的很正常,这点小伤算什么,根本不用放在眼里。”继而又换了一张灿烂的笑脸,还有些许讨好的意味:“好了好了,不就是偷东西不注意被烫着了嘛,能别让我把这么丢脸的事说出来吗。”

重颜没奈何,只好顺着她拿起牛肉吃了一口,入口鲜嫩,却颇为耐嚼,汁香四溢,口味虽略重,却是有别样粗犷浓郁的美味。重颜细细地嚼着,虽算不上什么极致珍馐,可他在之后很久的日子里一直记得这个味道,那时他还没意识到,唇齿间留下的,不是食物的味道,而是一种隐晦不明,复杂而难言的心绪。

溸离擦了擦鼻尖的汗,又将衣服往下扯了扯,笑看着重颜。

而重颜不知道的是,她破破烂烂的衣服下盖住的,是大大小小的伤,青青紫紫,除了被打的痕迹,甚至还有鞭痕,烫伤。

陈旧而简陋的小屋内,女子满身泥灰,傻笑看着一个受着伤裹着布带的男人,画面十分诡异,却意外和谐,两个人不过才认识不足一月,却好似相熟多年,好似在这个屋檐下,已经共同生活了很久很久。

……

渐至夏末,重颜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两人却默契地谁也没提这事,竟是谁也不肯先打破这种状态。蝉鸣得越发响亮,好像要喊破这炎热,喊破这浮躁不宁的心绪似的,汗覆在身上,一丝风也无。

又一日,重颜正站在窗边透气,忽闻屋外有打斗的声音,依稀间还听见了有人说话——是溸离。

重颜走到门边耐着性子听了片刻,又听不真切,一时放心不下,略微权衡一番后,便欲出门查探,刚推开门,便看见不远处溸离正扬着手,但打斗似乎已结束,或者说是溸离单方面地打另外两个人,另外两个是约莫十几岁的少年,许是害怕了,正忙不迭地跑掉。

溸离回头看见了重颜,连忙三步并两步地跑回,将他推回屋内,责备道:“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

重颜道:“刚才那两个是……“

溸离道:“两个不长眼的小东西,还想骑到我头上?被我顺手打跑了。”

然而仔细一看,溸离嘴角流着血,衣着狼狈,想是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重颜道:“姑娘你和小孩子计较些什么?吓吓便罢了,动手做什么。”

溸离不说话,胸口起伏得厉害,手里握着拳一直没有松开。

重颜叹了口气:“有什么事忍忍便过了,打伤了还不是自己受罪。”

溸离道:“忍不了!他们先动的手,不打回去,下回还敢来!”她气鼓鼓地撅着嘴,活像个在外受欺负回家告状的孩子。

重颜忍不住替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顺着她的话道:“好好好,打回去就打回去,是他们活该,疼吗?”

溸离自己又抹了一把嘴角,摇头道:“不疼。”比起之前的伤,这点还不算什么。

寻常女孩割破个手指头都喊疼的要死,她却是不管干活打架从来不喊累不叫疼,念此,重颜的心不自觉软了半分,语气也弱了下来,安抚道:“坐下来罢,我帮你看看伤。”想想又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又道:“你给我的药还剩些,不然让你家……你家里人呢?”

“……“

重颜这才发现,溸离几乎没有怎么提及过她的家人,只知道她好像有一兄一姊,枞欢寨里人应也不少,她却是自己独居得又远又偏。而溸离……也从未问过关于他的事,他的来历,他的年岁,以及……他为何会受伤。两人都在刻意回避着什么,萍水相逢,何须牵扯,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这样的缘,一拍就能散了。

不待重颜靠近,溸离却是一把将他推开,生气道:“关你什么事?在我这里白吃白喝这么久,我这里也不能多留你,等你伤好了就快点离开吧。”

……

伤势已大好,重颜确实是得离开了,他这趟下凡有任务在身,烨王有他的天命,重颜却得为烨王,扛起整个大晟,他如何能随心所欲,更何况,他心里知道溸离应是有意于他,可他却装作不知,或者说,在知道后却退却了。

天璇给的烨王命格里似乎没有枞欢寨这一笔,连娶妻都是很久之后的事了,枞欢寨的经历本就在意料之外,若说他是凡人也就罢了,可重颜是神,是为了给人间烨王收拾残局而下的凡,虽说命格之事玄而又玄,可他毕竟不是真的烨王,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将影响凡人气运,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更加不可任意行事。在一切尚不明晰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而且,退一步说,烨王自己都处在重重危机之中,且不论刺杀他的人究竟是谁,现在外面局势动荡,地处偏远的枞欢寨反倒是安全的,虽是匪窝,但毕竟也是溸离从小长到大的地方,是她的家。

而重颜出去后,迎接他的必将是残酷地争斗与厮杀,他还背负着一国的命运,烨王,还有等待着他的子民,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应她的。也因此,重颜并未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做生意惹上了江湖债,之后还得回去,否则举家都会受牵连。

不过溸离也能看出些许端倪,有一回替他洗衣服时,她突然道:“你当真只是做生意的吗?虽说你细皮嫩肉的,吃饭也斯斯文文细嚼慢咽,可是……我怎么都觉得你更像是……“

重颜不动声色,淡淡道:“像什么?“他虽套着烨王的身体,可依的还是自己的风格行事,皮囊能变,内里到底是另外一个人。

溸离道:“像是……“话到嘴边,似乎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不可思议,甩了甩头,将衣服拧干,笑道:”没什么,你就像个富贵人家锦衣玉食游手好闲不劳而获的公子哥儿,哪里是做生意的料子,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是赌钱赌输了,债主讨债给打的呢。”

“……”

深夜,月朗星稀,重颜半夜醒来后再无法入眠,依稀间听见屋外廊道上有人在低低说话,似乎只有一个人在自言自语,细细一听,这声音却再熟悉不过,重颜坐起身,背抵在墙上,他与她此时不过一墙之隔,可这一墙的天堑,双方不论谁却是一步都迈不出。

溸离坐在廊道上,用手撑着脸,看着天上的皎月,絮絮低语,许是说给月听,许是说给她自己听,然而在这样静谧的夜里,重颜却觉得,她细小的声音让这静夜更加安静。

重颜挪了挪位置,在更靠近她的地方坐了下来,想象着溸离此时的样子,嘴角不觉微微上扬,屋外的她此刻在想着怎样的心事——

两个人,一面墙,背对着背,一个人喃喃地说,一个人静静地听。

“我上次赶你走说的是气话,我巴不得你留下来陪我呢。”

那日她向他告状,还生了气。

“想来像你这样的人,肯定是看不上我们这简陋的寨子的,要让你自愿从了我,不知道要跟你耗多久,搞不好是下辈子的事了。倒不如此刻趁这月色正佳,美景良辰,直接……嗯……了你,好叫你断了回去的念头,老老实实待在这里陪我。”

唔……

“你……若你实在不愿意委身山匪,那……你走时带上我吧?我知道你虽然瞧不上我,但我毕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断然也是不会亏待我的。更何况我洗衣做饭,劈柴生火,样样都行,不会白吃闲饭的。”

重颜听此,想笑却笑不出,目视着前方,亦有些出神。

“好吧,不过你走时可得小心,万万不能被我家里人发现了。山匪别的不会,打量人的本事可是一等一的好,他们一定会绑了你,问出你身世,让你家人花巨大的代价来赎你,到时候你麻烦可就大了。”

“唉……我虽不想让你走,可也不得不让你走,你的伤为何会好这样快?一定是我给你用的药太好了,我自己都舍不得用,早知道就不那么辛苦地上山给你采药了……”

“不行不行,多留你一日,就多一分危险,颜……公子,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小公子,你走了,还会回来吗?”

大局未定,江山未稳,东征西讨,战火连绵,若带她走便是害她,倒不如让她待在这静僻的深山中,人间不过短短一世,他是神,她是人,他与她终究是缘浅。

次日,溸离没有回自己的小屋,仿佛早已经知道屋里不会有人在等她一般,虽照常在外面干活,采药,但她宁愿在外餐风露宿,靠着大树休息也不愿回去。

其实溸离早就告诉过重颜如何避开枞欢寨离开的一条小路,她早就做好他随时会离开的准备,可真到了这一天,她发现对于他的离开竟是比想象中更难以接受,他走得潇洒,什么也没留下,她却需要咬着牙,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无碍,溸离安慰自己,只是需要花点时间重新适应罢了,她只是想让自己适应,回到原来没有他的日子,回到原本,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

你走了,还会记得我吗?

太多话还不曾说出口,就被悄无声息地吹散在了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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