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檀来自蜀地,听闻蜀地多雾,所以无论男子还是女子的肌肤都要比中原人更加白皙,这一点在宋檀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宋檀除了肤白,亦生了副讨谢蘅欢喜的面容。长眉入鬓,棱角分明,眼神清冽得就像西岭雪山上的皑皑雪野,一双薄唇欲说还休。
谢蘅坐在凤辇里盯着对面醉得东倒西歪、眼神迷离的宋檀,她在想这个男人,她的驸马,究竟有没有对自己笑过。
似乎是有的。
五年前金銮殿试,他的策论文写得极好,诸多观点都和谢霄当年不谋而合。谢蘅忍不住追问诘难,他亦对答如流,最终两人相视而笑。
那一笑仿佛世上所有的山高水长都在他眼中展开,也正是那一笑让谢蘅动了指婚的念头。
再后来是在朱雀大街的灯会上,他牵着有身孕的夫人出门放花灯。
那天晚上灯影憧憧,人影绰绰,他低头对夫人笑得温柔极了,像是西岭雪山上的雪全都融化成冰川,后来他抬起头不经意间望见谢蘅,笑意收了些,但仍旧是笑。
这就是他对她唯一展露过的两次笑颜,一次是知己之间的惺惺相惜,一次是在他人生最得意圆满之际的爱屋及乌。
多么吝啬。
谢蘅的偏头痛又开始犯了,她叹一声气,取出休书放在宋檀面前,幽幽地说:“驸马,解释一下吧。”
宋檀瞥一眼休书,冷笑起来:“原来是在公主那里。这种东西我写了不下百份,公主若喜欢看,尽管去我房中找便是。”
谢蘅当下了然,休书确是他亲笔所书不假,她垂眸望见宋檀的长靴上沾了不少泥点,又问:“你昨日彻夜未归,可是去凤栖山祭拜楚姒了?”
她话音刚落,宋檀便被戳中痛处,双目通红地狠狠瞪她一眼:“你不配提姒儿。”
谢蘅当下只觉得头疼得好似裂开一般,她伸手攥住宋檀的衣襟,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休书是太后亲手交给我的,公主府内布满眼线,你若还顾忌蜀地宋家老小的性命,就该放聪明一点。”
宋檀听罢愣住,侧过头来与谢蘅对视,似乎想分辨她所言是真是假。
两人因此离得极近,彼此间温热的气息反复游走,酝酿出一种久违的熟悉。
谢蘅将头低下去,再差一寸便要靠在宋檀的肩上,她还欲说些什么,车帘已被沉浮掀开。谢蘅第一时间松开扯着宋檀衣领的手,直起身仿佛若无其事一般。
沉浮眼中的迟疑一闪而过,当即禀报道:“宫中来信,陛下有请主子进宫。”
谢蘅领了旨,命沉浮将驸马送回公主府,自己则带着凤虞连同禁卫军去宫中面圣。
长公主如此安排,沉浮实在觉得不妥。
他十二岁时成为公主的影子,十余年来,少有与公主分离的机会。眼下公主拒绝他进宫,无非是恼他方才惊扰了她与驸马。
可刚刚宫中信来得急,凤虞身为内臣,本该由他传报,他却袖手立于一旁,浑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沉浮唯恐误了进宫的时辰,这才不得已冲撞了公主。
这桩差事无论谁来做都免不了得罪公主,那凤虞却第一时间想着明哲保身,只怕是将来服侍公主也不会尽心尽力。
眼见长公主的凤辇调转方向朝宫城驶去,沉浮那双鹰隼般的眸子愈发深沉起来。
他按了按腰间佩刀,转身亦步亦趋地跟着驸马宋檀回府。落日将两人身影拉得同样纤长,同样沉默。
望龙殿内熏着沉香袅袅,烟雾如游丝般飞舞,极尽缠绵。
十岁的晋帝谢邺手握三寸豹狼毫,在纸上缓缓写下一行小诗,他的笔划瘦硬,有斩钉截铁之势。母后总夸他的字写得好,故他也就练得愈发刻苦。
远远瞧见一众宫人往望龙殿的方向来了,谢邺忙搁了笔走出去。
谢蘅今日穿粉黛色箭袖长袍,袍子上滚着刺绣暗纹,三千青丝束于脑后,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以外,瞧着倒比平日里要更加利落些。
谢邺不放心,拉着谢蘅转了几圈,这才说道:“听说阿姐昨日遇刺,朕很是担忧,如今见阿姐好端端地站在这儿,才能安心。”
谢蘅笑嘻嘻地行了礼,牵着谢邺往殿内走:“有劳陛下挂心。我出生时父皇找司天监看过我的命格,说我是日出扶桑,这辈子求仁得仁,能平平安安活到一百岁呢。”
谢邺被逗乐了,粉团子般的脸颊上浮现出两个大酒窝,他取来刚写好的书法给谢蘅看,又命御膳房做些可口的点心端来。
姐弟两叙旧没多久,便有宫人来报,如意公主来了。
如意公主谢祯尚未出嫁,故没有另外建造公主府邸,这些年一直住在宫中。
说来也奇怪,谢蘅、谢祯连同谢邺虽是一母所生,容貌却并不如何相似。
谢邺年纪虽小,却和谢蘅一样都继承了父亲的一双多情的眼睛,流转间顾盼生辉,令人见之难忘;谢祯则长得更像母亲,细目秀眉,温温婉婉,骨子里又透出些强势。
三年前的皇家祭祀大典上,便有翰林学士献上《双姝赋》来歌颂两位公主的美貌。
整篇赋洋洋洒洒数千字,以芍药牡丹比拟镇国长公主谢蘅,雍容华贵,明艳动人;又以丁香芙蕖比作如意公主谢祯,清新脱俗,冷韵幽香。
双姝并艳,可见一斑。
眼下,谢祯摇着象牙小扇缓缓前来,先是施施然对着谢邺行了礼,接着坐到谢蘅边上仔细打量一番,旋即展眉笑开:
“幸好那些贼人不曾真正伤了姐姐的一根指头,不然我可得让他们比现在痛苦百倍千倍。”
昨日在朱雀大街上与沉浮交手的两名刺客被押入宫中,交给谢祯审问,在如何处置犯人这一块儿上,谢祯有的是拿手好戏。
谢邺听了亦说:“待祯姐姐查明谋后真凶,朕自当下令诛其九族,为阿姐出气。”
未等谢蘅表态,谢祯已掩着嘴笑开:“单单就株连九族?未免太便宜了些。”
谢邺顿时涨红了脸,歪过头憋了半晌,支支吾吾地接着说:“那就…流放十族,将主犯尸首悬于城楼三日,以此警醒世人。”
谢祯仍是摇头,翘起兰花指捻一块桃花藕糕送入口中:“咱们陛下还是嫩了些,待你再长几岁,姐姐教你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何为帝王?
第一要狠。要有金刚心肠,还要有雷霆手腕,杀伐果决,从不犹豫,宁可错杀,亦不轻饶。要做悬在众人头顶的那把利剑,内使臣民不敢逾矩,外使番邦不敢来犯。
第二要独。高处不胜寒,万人之上的帝王更是如此,帝王不应当有朋友,所有人都只能是他的臣民。如此方能兼听兼信,不至被小人堵塞圣听。
第三要勤。一日在位,便得勤勉一日。不能怠惰因循,不能洋洋得意,不能贪图享乐,既然身为帝王,就要时刻保持警惕,对江山和黎民百姓负责。
谢蘅记得,这是谢祯十四岁那年回答父皇的话,父皇当时便说倘若祯儿为男子,定有一番作为。
然而父皇没有料到的是,自从谢霄和他相继辞世,大晋的江山早已是女子的天下。
见谢蘅低头不语似有心事,谢祯又挑一块藕糕,起身向谢邺请辞:“我与姐姐去花园逛逛,说些体己话。”
宫城中最好的园子当属如意公主宫中的扫花园。眼下蔷薇正当季,卧满了墙头与枝头,着实是活色生香,鲜妍可爱。
谢祯一路拉着谢蘅来到僻静处,遣退了一众宫人,指着面前一口不起眼的枯井道:“姐姐,你且听听这里面有什么?”
谢蘅将信将疑,将耳朵贴在井圈旁,只听见从下面传来断断续续的惨叫声。摧枯拉朽,不绝如缕,不禁令人疑心这井下是否通往阴曹地府。
她听着听着,掌心逐渐渗出细汗,面色亦惨白了几分。
谢祯见状,忽地笑出声来,娇艳的唇一开一合,同这满园的蔷薇一样惹人怜爱:
“姐姐莫怕,这下头是我专门用来审问犯人的地方,叫做鬼司,好好的活人进去了至少也得变得半人半鬼不可。行刺你的那两个刺客也在鬼司,我保证不出两日,定让他们开口。”
半晌,谢蘅才直起身来,心有余悸地看一眼那阴森的井圈,不自觉离远了些:“有劳妹妹,你也知道我怕这些,今后可千万别告诉我细节了。”
瞧谢蘅吓得花容失色的模样,谢祯嘴边的笑意愈发明显:“好好好,知道姐姐心软,恶人都由我来做便是。”
她说着牵起谢蘅慢慢往外走,血色残阳将二人笼罩其中,庄重而迟缓,令人想起晨钟暮鼓。
待两人回到花园入口,谢祯看清了在一众宫人当中最为惹眼的凤虞,语气突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没想到母后竟然将他赐给了姐姐。当初我瞧他资质不错,费了好些功夫调教,当宝贝一样献给母后,这才刚一年就厌倦了。还是姐姐有福气。”
谢蘅被暖阳照了照,方觉得从地狱回到人间,又听闻谢祯这么一说,木讷的脑子迟迟转不过弯来,只好讪笑一下。
谢祯又问:“他现在叫什么名字?”
谢蘅老老实实地答:“凤虞。”
“从前在我那里,他的名字是小甲,因为无论我让他做什么,他总能做到甲等。”
谢祯说完又笑,闲闲摇了摇手中的象牙小扇,面容隐在阴翳当中,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