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东极坛前朝臣汇集,颂歌雅正庄严,整个晋国皇室极尽一切奢华之场面,只为配得上靖国如意公主的受封大典。
自从圣德皇太后生病后,皇帝年幼无力独揽朝局,幸亏有如意公主摄政,这才能稳住晋国的朝局。
因此当有人提出应当为如意公主加封“靖国”称号,顿时群臣附和,纷纷上书请愿,今日的册封大典实是众望所归。
只听得编钟声响起,谢祯在众人的朝拜下一步步登上东极坛。
今天的她比往常任何一天都要神采奕奕,冗长的朱砂色朝服裙摆拖在身后,逶迤一路。
她的目光笃定而锐利,气度雍容且威仪,从今往后应当再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翰林敢将她比作什么丁香芙蕖,这世间唯有牡丹花才能与她媲美。
总而言之,今日的谢祯着实是一只欲飞的凤凰了。
跪拜在地的大臣中甚至有几个胆大的会猜测,圣德皇太后未能完成的女帝登基事业,没准能在这位野心勃勃的公主身上得到实现。
此时此刻,长公主谢蘅穿着绛紫朝服坐在红罗伞下,伞盖边缘垂下的玛瑙琉璃将光影投在她白瓷般素净的脸上,稍稍遮去了她脸上的难堪神情。
她之所以感到难堪,倒不是因为看到自己的亲妹妹权倾朝野风头无两,也不是因为终日醉酒的驸马又给她惹了什么麻烦。
相反,自从她前两日提醒了驸马,今天宋檀表现得极其配合,早早穿好朝服在他应该出现的地方呆着,不喝酒,不迟到。
眼下她所有的如坐针毡全要拜身后的凤虞所赐。
凤虞身为男宠,本不该出现在册封大典上,但念在他身份特殊为太后亲赐,来了便也就来了。
可他偏偏穿一身赤色长袍,立于人群中好似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刺得人眼睛生疼,且这把匕首还是带血的。
但凡拎得清的人都知道,今日无论如何不该着红色,以免和正主撞个正着。凤虞是宫里出来的人,不可能不懂规矩,此举无非是在自找晦气,以及给他的新主子谢蘅添堵。
如意公主谢祯素来善嫉,待她步上东极坛后,果真注意到打扮得极其张扬的凤虞,是以眼刀频频瞥来,看得谢蘅那叫一个心惊肉跳。
好容易熬到大典结束,谢蘅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全程冷着脸一言不发,直到来到一处人少僻静的荒废花园,这才停下来对着凤虞扬手落下一耳光。
“混账,你是想害死本宫吗?”她瞪圆了眼,声音因愤怒而近乎崩成了一条线,令一旁的宋檀也微微愣住。
约莫在场的只有沉浮知道,公主并非小题大做,实在是因为前车之鉴犹历历在目。
谢祯十四岁生日那年,父皇曾遣顶级匠人为其打造了一只翡翠如意,那只如意明艳清亮,细密莹润,本已是世间罕见的宝贝。
巧的是前几日有位庶出的公主同样请宫廷匠人雕琢了只白玉如意放在手边把玩,被谢祯看到了,认为这位公主是有意顶撞自己。
父皇逝世后的第三年,漠北外族首领请求与晋国和亲,被下嫁的正是这位庶出的公主。
那位公主年纪小,又患有严重的哮喘,去了塞外那种黄沙漫天的地方,自然是撑不了几年人就没了。
多年后的宫宴上,谢祯贪杯喝得大醉了才将此事抖出,彼时她摇晃着琥珀杯中的葡萄酒笑得得意极了,她说:“我哪里不知道塞外的风沙会死人,可我就是要她死。”
从那以后,谢蘅再也没有碰过如意。
尽管谢蘅的地位绝非那位庶出的公主可以相比,但她也明白,自己想要活得舒心,就绝对不能去招惹谢祯。
今日,凤虞在靖国如意公主的册封大典上公然做出逾矩之事,难保不会有人猜测是有了长公主的授意。如此便是将谢蘅也拉下了水,难怪她会这般愤怒。
可恨的是,凤虞好似早就料到谢蘅会大发脾气,眼下依旧是一副不痛不痒的泰然神情,慢悠悠地说:
“微臣是在为主子鸣不平。主子的‘镇国’封号乃是先帝所赐,如意公主偏偏又给自己按了个‘靖国’头衔,分明是想要胜过主子一筹。今日凤虞若不挺身而出,只怕天下人都会觉得主子好欺负。”
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谢蘅冷眼瞧着凤虞,心里跟块儿明镜似的。
她虽然看着浑浑噩噩,但对于这些年谢祯暗中跟她较劲这件事儿可是心知肚明的,她甚至还清楚地知道那日谢祯搬出鬼司吓唬她,也是为了提醒她不要插手户部尚书的贪污案。
能平安在皇室里长大活到这把岁数的,没有一个不是人精。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需要凤虞替她出头。更何况,凤虞的心思本就不单纯。
眼见谢蘅沉思不语,她的背后是这废园里丛生的杂草与一地的枯叶,衬着满身的珠玉琳琅华彩朝服,透出一股近乎诡谲的沉寂。
凤虞上前半步,唇边又荡出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
“主子前些日子在朱雀大街上遇刺,刺客不交给刑部,而是直接由如意公主审讯,审了两日便说人没了,难保不是如意公主自说自话演的一出戏,目的正是为了震慑主子。”
他话音刚落,谢蘅反手又在他脸上落下一耳光,惊飞了杂草丛中的野雀。
绯红的指印逐渐在凤虞的面颊上浮现,谢蘅气急败坏地捏住他的下巴,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说:
“你是不是嫌自己命长,竟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你记恨你的前前主子,可别想拉上本宫。你可知,光凭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就足以让本宫剁下你的脑袋送给如意?”
凤虞闻言,嘻嘻笑开:“主子今日可以剁了我的脑袋,明日便是沉浮,后日便该轮到驸马,待到主子身边空无一人了,又该如何呢?”
只听得“哗啦”一声,沉浮腰间的佩刀被谢蘅抽出,直指凤虞的胸口:“你可是当真以为本宫不敢杀你?”
她真是气得极了,连握刀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这个凤虞,不知好歹步步紧逼,偏生每一句话都不无道理,精准无比地踩中她的软肋。她除了恼羞成怒让他闭嘴,几乎没有别的法子。
不知名的野鸟在废园上空盘旋哀鸣,眼下正值日暮西山,一缕斜阳穿过云层,照见这世间的孽障弥彰。
那时候的谢蘅当然不会知道,在将来的某一日,凤虞的话竟会一一应验,最终酿成她一生的梦魇。
刑部的员外郎裴垣今天心情不错,身居高位的长官们大都进宫参加公主的册封仪式去了,他们这些小角色便可趁机浑水摸鱼,到了时辰准时回家。
然而,当他瞧见长公主满脸怒气地走进卷宗室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的日子不会那么好过了。
果真,长公主瞧见他先是微微一愣,说了句“怎么又是你”,然后拂了衣袖在案前坐下,沉沉道:“给我把近五年户部的进项全都拿来,本宫要一一过目。”
谢蘅此举,纯粹是想消磨光景。
她终究不是谢祯,能眼也不眨一下地砍下旁人的脑袋,她所能做的不过是罚凤虞回公主府跪着,没有她的允许不准起来。
此外她还需找一个人少的、阴凉的地儿安静呆着,待到心头的火气消了,刑部的卷宗室就很合适。
自从羽靳遥被人弹劾,户部一些重要的卷宗便被刑部调走,因而裴垣找起来很方便。
谢蘅草草翻了几页便觉得困倦,看到后面才隐隐意识到不对。
近两年户部所有的税收都只经过了户部的内部审核便流入国库,这其中数量实在是太容易做手脚。
她不由问裴垣:“本宫记得从前户部的进账皆要由右丞相审批过目,如今这规矩改了?”
裴垣点点头,答道:“两年前右相韩季野辞官归隐,右相一职便一直空缺着,久而久之户部就只能自己审核了。”
谢蘅闻言蹙起眉头。
着实是不该,右相之位竟空置长达两年之久,这期间也不知让多少心怀叵测之人钻了空子,难道偌大的一个帝国就当真选不出一个堪此重任的人才吗?
就在这时,卷宗室外有人前来。
谢蘅这才惊觉已经是酉正了,外头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一抹新月弯弯挂在房檐上。
待裴垣看清楚来人,顿时惊了一惊,忙拜倒在谢蘅面前:“拙荆不懂规矩,一会儿恐有冒犯之处,还望长公主海量。”
他此话一出,前脚刚迈进卷宗室的王鹤茹也不由愣住,三人一时间大眼瞪小眼,唯有角落里的烛火仍在孜孜不倦地吞吐舒卷。
裴垣急得快要哭了,捏着嗓子提醒道:“见了长公主还不跪下?”
王鹤茹这才如梦初醒,将食盒搁在一旁,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民女见夫君还没回家,担心又是饿着肚子办公,所以送些饭来,没想到碰见公主,民女有罪。”
谢蘅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反问道:“你何罪之有?”
王鹤茹看一眼裴垣,也跟着笑:“我就说呢,长公主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我不过是来给夫君送饭,怎么就弄得像个罪人似的。”
裴垣心中叫苦,还要说话却被谢蘅打断。
只见她以袖掩面笑得欢畅:“裴垣啊裴垣,你家夫人倒是比你有趣得多。正好本宫也饿了,不如一块儿用晚膳吧。”
裴家虽是京城的书香门第,可这王鹤茹却实打实的是个厨娘出身。当初她嫁进裴家也是裴垣一哭二闹三上吊,裴夫人心软了方才应允的。
好在两人成亲后煞是恩爱,也算是成就了一对神仙眷侣。
王鹤茹今天做了鲫鱼豆腐汤、金钱虾饼、荷叶排骨和香菇菜心,虽都是些家常菜,却色香味俱全,纵是平日里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谢蘅也不由得多吃了几口。
此外,王鹤茹带来自家酿的桃花酒也大半都灌进了谢蘅的肚子,这么一来,她也算得上是借酒消愁了。
如此折腾到快夜里子时,谢蘅方才摇摇晃晃地回到公主府。
今晚月色温柔,照得人间好似琉璃世界。
谢蘅远远瞧见园子里似乎跪了个人,走近了才认出来是被她罚跪的凤虞。
他身上依旧穿着白天那身刺目的红袍,可如今看却愈发觉得俊朗,这样妖冶的颜色本也是极衬他的,仿佛春日里的桃花开遍十里。
谢蘅提起裙摆,蹲在凤虞面前痴痴地笑,问:“你可知道错了?”
偏偏她的语调轻缓缠绵,好似情人间的呓语一般。
凤虞不说话,望着她时嘴边挂着一抹浅笑,同平日里并没有什么分别。
谢蘅不由得心想,这个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永远这么淡然笃定啊。
她突然觉得头晕,将脑袋埋进凤虞的颈间,嗅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沉香气息,好闻极了。
于是她缓缓闭上眼,喃喃说道:“凤虞啊,不如今晚由你侍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