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公主府,安静得能听见月芒淌过冷桂和松针的声音。画檐上绘着的小兽栩栩如生,仿佛即将要踏着月色苏醒过来。
一支红烛幽幽照亮长公主房间的一角,凤虞将醉得不知今夕何夕的谢蘅抱回到床上。
他正欲抽身离去,谢蘅却好似柔软的水草一样不由分说地缠了上来。
她揽着他的胳膊,哭哭笑笑,像是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只勉强能听清在说什么:“宋檀不喜欢我,连你也欺负我,本宫这个公主当得好生窝囊啊。”
凤虞闻言先是愣住,继而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他就那样安静地陪谢蘅坐在床边,听她迷迷糊糊地轻声絮语。
角落里的烛液渐渐凝固,火苗最后挣扎着扭动了一下,杳无声息地湮灭了。月色因此愈发汹涌,穿破窗子在两人面前洋洋洒洒地铺开,像一条流动着的银色河流。
不知过了多久,谢蘅终于靠着凤虞的肩睡着了。
她的睫毛浓密纤长,像两把小扇子时不时地轻轻翕动一下,两颊的红晕尚未褪去,衬着红唇点点,有种精致又脆弱的美。
凤虞替她卸了妆容,又解开那一身华丽厚重的朝服。此时的她看起来更像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了,乖乖地蜷缩在锦被里,人畜无害的样子。
于是,在这个微风涌动的静谧夜晚,凤虞的眼神终于一寸寸柔软下来,眸中墨色涌动,像一汪春日里的潭。
其实谢蘅一点也没有变。
时隔数年,她依旧是从前那个有些任性,又有些天真的长公主。
身为高高在上的帝国公主,有时候难免骄纵了些,可又正因为心地善良,即便动怒也不至于当真做出伤人的举动。
就像一只挥舞着钳子耀武扬威的小蟹,即使真的夹到了人,顶多只是留下一抹不痛不痒的红印罢了。
毕竟她曾是先帝和太子谢霄最宠爱的公主啊,被爱意浇灌长大的公主,怎么可能会懂得那些从罪恶深渊里长出的恶之花呢?
她只是近来被一桩接着一桩的事情压得太累了,需要时间喘口气。
尊贵的长公主注定是要承担起拯救这个国家的重任的,这条路会很难走,但是没有关系,他会一直在她身后,陪着她成长,看着她君临天下。
晚风灌入房间,送来被月光浸泡过的缱绻花香。
凤虞伸手轻轻刮了刮谢蘅的鼻尖,旋即又触电似的缩回手,同十年前没有什么分别。
翌日,谢蘅睁眼见到跪在床边的凤虞,着实惊了一跳。再看他一副衣衫不整、被人轻薄了的模样,她的一颗心顿时又沉了一沉。
“你怎么跪在这里?”她清了清嗓子,试探性地问道。
“回主子的话,昨日主子让凤虞罚跪,没有主子的允许不能起来。”凤虞答得坦荡,只是微微垂着头,令人看不清楚神情。
“不是,本宫问的是你为什么在我房里?”
谢蘅急了,努力想要回忆起昨晚的情形,偏生她这人有个毛病,一旦喝醉了便记不得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这种感觉实在令她感到无力。
下一秒,凤虞的回答击碎了她心中尚存的一丝侥幸,只听得凤虞缓缓地答:“昨夜主子喝得大醉回来,命微臣侍寝。”
是了。
她虽然醉得一塌糊涂,却也勉强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今早醒来发觉自己脸上的妆容也卸了,身上的衣裳也换了,只怕真是木已成舟。
虽说作为长公主宠幸一个男宠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凤虞昨日刚刚犯了大忌,兼之尚未摸清他的目的和底细,此时与他亲近着实不是什么好事。
要怪只能怪男色惑人,是她大意了。
谢蘅心中是一万个悔不当初,奈何米已成炊,眼下她能想到的也只是探着身子问上一句:“你可曾吃了杜宇丸没有?”
所谓杜宇丸,是取杜鹃鸟不筑巢、不抚育雏鸟之意,为宫廷御医亲自调配的、供男宠长期服用的避子药丸。此药药性温和,就算将来停用了也对身子全无影响。
只是凤虞来公主府的时日短,这才让谢蘅有些拿捏不准。
凤虞闻言终于抬起头来,他整整一宿未休息好,这会儿脸色苍白,眼底的血丝纵横交错。
只听得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与自己并没有什么干系似的:“还请主子放心,微臣从前在如意公主那里服过一味极为霸道的药,终身不能再生育了。”
他顿一顿,又说:“方才微臣斗胆同主子开了个玩笑,昨天晚上主子醉得不省人事,自然是无事发生过。”
听到他这样说,谢蘅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应当是庆幸还是唏嘘。她虽然知道谢祯的手段了得,却也没有料到竟会荒唐如斯。
歉意像是一条小蛇,挠得她心中不知名的某处肿胀无比。
她想要搀起跪在地上的凤虞,却在伸手的瞬间陡然想起他是太后亲赐的男宠,或许正是母后安插在她身边的一双眼睛,又或许是谢祯用来和母后博弈的一枚棋子。
念及他背后错综复杂的势力,她终究还是收回了手。
一如他们之间的宿命:无数次的试探靠近,终又被不可抗力所隔绝、分离。
眼下她没有办法再面对凤虞脸上那无关痛痒的笑意,只能让他回去好生休养,又差遣沉浮送去众多活血化瘀的伤药,以此来谋求某种心安。
凤虞的遭遇虽令她心生同情,但他终究不过是个男宠罢了,将来也有极大的可能会沦为政治的牺牲品。
谢蘅深知自己救不了所有人,因而她的同情虽出自真心却十分淡薄,清浅得就像锦缎上附着的细小尘埃,轻一抖动,立马消失不见。
往后几日,谢蘅照常每日去刑部喝茶看卷宗。
她对比了近五年户部的进项在国库所有收入的占比。
要知道户部掌握全国的土地、收税、财政及货币,从前光是户部的收入就占了国库的十之八九,而近两年竟只剩下六成,缩水如此严重大抵和户部如今推行自审制度脱不了干系。
与此同时,刑部负责调查户部尚书的官员也都在这两日陆续递上了羽靳遥的相关罪状。
谢蘅一一拿来看过,大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证据,绝不至于真正伤到羽靳遥的元气。
可见大家对于户部尚书的贪污案多持明哲保身的态度,没有人愿意得罪羽靳遥乃至他背后的靖国如意公主。
总而言之,户部的乱象已如河中黄沙,清晰可辨,只等一人入局搅它个天翻地覆。
王鹤茹近来是刑部的常客。
她奉长公主的旨意每日中午送来饭食,因她的厨艺得了长公主的称赞,故无论是在裴宅还是刑部都倍有面子。
可今日却不同往时,王鹤茹刚进卷宗室便觉得气氛格外清冷。
只见谢蘅难得穿一身素白,妆容清淡,除却鬓边别着一朵莹白的珠花,全身上下再无一丝赘饰。她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指尖轻轻敲着椅把,似有心事。
沉浮接过王鹤茹带来的两壶桃花酿,在谢蘅耳边低语一句,两人便一同从刑部的后门离去了。
王鹤茹犹愣在原地,裴垣抱着卷轴从书架的阴影后走出来,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轻叹一声气:“今天是太子谢霄的祭日,他们应该是出城祭拜了。”
听到太子谢霄的名字,王鹤茹恍然大悟,末了,也只剩下一声叹息。
整个晋国大概没有人会质疑这样一个事实:如若太子谢霄还活着,他将会是大晋有史以来最仁厚睿智的君主。
谢霄,字云鸿,为先帝生前最宠爱的玉康皇后苏氏所生。苏氏诞下谢霄后难产辞世,先帝悲痛难以自抑,在谢霄五岁时便册封其为储君,寄予厚望。
谢霄果真自幼聪颖过人,不仅继承了先帝的仁厚,亦有着上位者的谋略与机警。
那一年谢蘅初初及笄满一岁,先帝赐其封号“镇国”,意为镇四方太平,守国泰民安。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在朝中施展抱负,成为大哥谢霄的左膀右臂。
当年朝廷命官勾结盐商私贩官盐一案震惊朝野,谢霄主张宽容处理,仅将主犯处斩、家眷流放,却因此留得后患。
来年开春,谢霄与谢蘅在京郊遇刺,身边侍卫悉数战死。
关键时刻谢霄替她挡下一刀,最终卒于盐商案的反扑,时年二十二岁。
谢蘅重重挥下马鞭,马蹄声凌乱,生生将这一场红尘惊梦踏得粉碎。
她与沉浮一人一马来到京郊的桃花林,此处立有一块无字石碑,用来纪念谢霄。
谢蘅倒空整整两壶桃花酿,一时间,浓郁的酒香飘满桃林。
她的指尖缓缓划过粗粝的石碑,眼圈通红似抹了胭脂,只听得她极轻地说:“大哥,我来了。”
沉浮站在她身后,沉默得好似一株傲岸青松。
七年来的每一个今天,他二人都会来此地祭拜谢霄。
不提旧事,不问缘由,早就成为他们之间无声的默契。
因为一旦重启回忆,除了无尽的思念和悔意以外,随之而来的还有绵延不绝的怨恨。
谢蘅八岁时,沉浮当上了她的影子,一十六年来他只有一日没有陪在谢蘅身边。也就是那一日,谢蘅与谢霄在桃林遇刺。
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巧的事,偏偏是同一天,偏偏!
任谁都知道,如若那天沉浮在场,或许就能扭转乾坤,或许谢霄就不会死。
谢霄出事的第二天,沉浮跪在谢蘅门前双手呈上乌金佩刀,他自知失职,恳请长公主赐死。可无论谢蘅如何逼问,他也不愿说出自己前一日究竟去了何处。
他当然不敢说。
他怎么可能敢说出自己心中见不得光的秘密。
他唯有以死谢罪。
那一回沉浮整整跪了七日,滴水未进,硬生生将谢蘅的一颗心给磨软了。
自那以后,此事便成了主仆间绝口不提的秘辛,就像一道鲜血淋漓的巨大伤痕,终是被时间一点点治愈。止了血,结了痂,太平无事。
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到了落日光景,谢蘅这才同沉浮骑着马回到公主府,两人的影子被斜阳融化,投在墙上,像两只风尘仆仆的皮影人。
沉浮替谢蘅牵过马,即刻有仆人自府中跑出来,神色慌张地说:“早些时候靖国如意公主派人将凤虞公子接进宫去,至今已有三个时辰了。”
谢蘅闻言愣住,手中马鞭落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多少年后当谢蘅回首往事的时候才惊觉,她一生中的险象绝大多数都发生在黄昏,这实在是应当归入玄学的范畴了。